☆﹀╮========================================================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清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一览春风》骨火 晋江2017-04-25完结 文案 拯救,或是复仇,永远只是一念之间。 贪念,嫉妒,仇恨、猜忌,它们都是来自于地狱的使者。 中二时期极爱作死的皇帝渣攻X争气虐渣的前太子心腹受 当你以为尹辗是渣攻的时候,他的确是个渣;当你以为他变成了忠犬的时候,会发现他还是个渣。 微微玄幻灵异向。 设定狗血俗套,开头最是狗血。 注意,狗血。 尹辗将阮岚囚禁在皇宫里多年,没料到,阮岚有一天争气地跑了。 等到阮岚如愿以偿终于出宫后才知道,他早已陷入了一场明争暗斗的漩涡之中。 这不是解脱, 而是另一场阴谋的开始。 受多年以前和攻是政敌 世界观里会有鬼怪出没。 本文一言不合就开始阴谋论。 ps: 1、保证攻受菊洁,黄瓜一概不保证。 2、情节狗血,十分狗血! 3、结局1v1 4、本文的世界观有鬼有仙,灵异向。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岚,尹辗 ┃ 配角:玉公公,尹沁儿,尹成,卫芝杏 ┃ 其它:皇帝攻,渣攻,相爱相杀,囚禁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922284 ======================================================================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14317字 第1章 恍如一日 阮岚被下人搀扶着在御花园里的登明湖边吹了会儿凉风。 突然一道毛毛的东西扫到了他的脸上,他拿起来放在鼻边嗅了嗅,顿时明了:原来是条柳枝。 看来又是一年春日已至。 夜凉如水。就是不知道此夜星辰是怎样一副光景。 阮岚抬头望着天空,双眼明显感觉到几许温和且来源广阔的光线。 尽管看不见什么东西,但阮岚还是感受到了。 ——今夜的天空一定月朗星稀。 一旁搀着他的玉公公知道阮岚是个瞎子,心中知晓他在这寂寂黑夜中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见对方伫立于湖边仰头静止许久,玉公公不禁在心里暗暗纳闷:这位阮大人,到底在抬着头干什么? 阮岚保持着举头望明月的姿势依然一动不动,玉公公心里渐渐有些发毛,本着早结束早交差的态度,他赶紧朝着阮岚鞠了一躬:“阮大人,是时候该回去了,夜里太凉,冻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阮岚终于在玉公公的催促中拉回了神,他对着玉公公的方向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这便回去。” 玉公公松了口气,连忙搀着阮岚回屋。 两人走回荷玉轩,阮岚发觉室内灯火似乎已然点上。屋子里早已有人气。 阮岚挥手遣退了玉公公,玉公公也是个明白人,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帮他合上了门。 那位等他之人开口问道:“如此之晚,去哪了?”边说边走过来帮阮岚脱下了外袍,抓住他的手,轻声责怪了一句:“真凉,下次若要夜里出去,再加身衣服。” 阮岚没有推阻,任凭这人帮自己宽衣解带。他脱口而出道:“听闻今夜是陛下和大将之女的花好月圆夜,臣以为,陛下今晚不会再来。” 所以他才安心出去转悠的。 尹辗轻笑一声:“你想多了。” 他转身将阮岚一把抱上了床,然后把手微微覆在阮岚的双眼之上。 “有没有感觉比以前好些?” 阮岚应道:“似乎是能看到些微光线了。” 尹辗从怀中拿出一只插满银针的小包裹,摊开来后,抽出一根捏在两指之中,低低赞叹:“看来这针灸确有功效。” 说完,尹辗便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在阮岚头上施起针来。 阮岚闷声“嗯”了一声,闭上双眼不再回应。 尹辗这是在治他早瞎了□□年的双眼。 针灸往往要求施针之人每步都需小心翼翼,扎错一步都不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中烛火灼灼跃动。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过去,就在红烛将快要燃尽之时,尹辗终于完工,一番收拾后又将那插满银针的包裹收入怀中。 阮岚的气息宁静绵长,应该已经睡熟了。 他坐在床榻边细细端详阮岚沉睡时的面容。阮岚平日里对着他时的脸色,不比在睡梦中温柔。 这么多年过去,阮岚似乎一直没变。 尹辗在阮岚额头轻轻落下一吻,起身离开。 他轻手轻脚打开门,对候在门边的张总管说:“去芙蓉殿。” 芙蓉殿里住着今日刚与他大婚的将军之女。 他瞥了一眼内室,吩咐门口跪着的玉公公说:“照看好他。” “是。” 阮岚第二天上午醒来,问玉公公:”什么时辰了?” 玉公公答:“回大人,已经是辰时了……陛下应该已经下朝了。” 阮岚把头转到一边,对此置之不理,从床上起身,心想,谁要知道尹辗什么时候下朝。 他接过玉公公递来的衣服,说道:“麻烦公公帮我打些热水来。” 玉公公摆手道:“说什么麻烦呀,这可折煞奴才了,奴才这就去。” 阮岚在一番打理后,顿感神清气爽。然后直直向门外走去。 玉公公连忙跟上:“大人可要吃什么吗?大人这是要去哪?” 阮岚头也不回:“出宫。”一脚跨过了高凸的门槛,哪里像双眼看不见的样子。 这下玉公公可着急了,这边担忧跟不上阮岚怕阮岚摔跤,那边忙不迭地让宫女去向皇帝传话。 阮岚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帝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阮岚循着记忆往外走。他从小在宫里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这些路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要以自己的双腿为尺度慢慢走下去,总能出宫的。 幼时他是尚书之子,因为聪慧,被选作担任二皇子尹成的伴读,所以才有了踏进皇宫的机会。那时他的眼睛还是看得见的,正是因为他明眸皓齿的样子看起来机灵,二皇子一眼就挑中了他。后来,他的才华逐渐显露,也就成了其他皇子的眼中钉,人人都想除之。 尹辗亦如是,而且还是最想除掉他的那一个。 回忆得太过沉入,阮岚走路便有些分心,差点就被路上的小树枝绊了一跤,幸好被眼疾手快的玉公公给扶稳了。玉公公哭丧着脸,叫道:“大人呐,可别为难小的了,您快回去歇着吧。” 结果阮岚甩开了玉公公的手,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玉公公仍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哀求,啰嗦得阮岚直头疼。 忽然间,两个穿着红棕衣袍的蒙面男子从城墙上跳下,玉公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大人,得罪了。”话音刚落,蒙面男子和阮岚便一同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玉公公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自然知道这样的衣着是皇家暗卫,只为皇帝一人效力。如此一来,阮大人应该是被暗卫给“请”回去了。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下来,摸了摸自己好不容易保下的脑袋。 春风拂面,空气中有鲜花与草木的芬芳。其实阮岚知道自己在城墙上飞——他正被人抱着。 仿佛瞬息而至,眨了不过三五次眼,就停了下来。他嗅了嗅,闻的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卧房。 在这里住了八载有余,哪怕看不见,气味也早就熟悉了。 阮岚懊恼,暗卫这么快就能到,看来刚刚他也没走多少路,却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 虽然瞎了也快将近九年了,怎么至今没能习惯呢? 双脚落地之后,那个方才抱着他的暗卫便直接离开了。 尹辗派人在暗中监视他,他不是不知道,而且这次他倒也没想过能真的出宫。 只是气不过而已。 “你回来了。” 听见这个声音,阮岚心中一惊。 他没想到尹辗竟然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他了。 尹辗没有追究他之前“逃跑”的举动,而是直接走上前抱住了他,然后开始亲他,最后把他压上了床,脱他的衣服。 尹辗的嘴唇顺着他修长的脖颈往下移,手抚摸着他的腰和背。阮岚皱眉,立即抓住了对方的手。 尹辗抬头看他的脸,那无神的双眼里似乎有拒绝。 阮岚的声音极其平静,他说:“尹辗,你也就只会这样羞辱我了。” 阮岚不知道尹辗具体是什么反应,他看不见。他只知道尹辗没有说话,也没有停手,可是接下来的动作却比方才凶狠了不少。 阮岚有些承受不了,他觉得很疼,于是无意识地用指甲刮着尹辗的后背,尹辗也无所谓,动作却更加蛮横汹涌。 阮岚没忍住,唇间的呻/吟溢了出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黑夜中的茫茫大海中沉浮。有种溺水之时的窒息感,疲惫无力,却不得不紧紧抱住尹辗这块浮木。 最后他一口咬住了尹辗的肩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尹辗吃痛,用力抱紧了身下人,阮岚松开口,开始大口喘息。 感觉到舌尖的咸腥味,阮岚舔了舔唇。 一切都结束后,阮岚听见对方起身穿好了衣服,尹辗道:“在荷玉轩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看你。” 阮岚很不以为然,没有回答,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假寐。 尹辗知道他没睡,也不恼,转头吩咐玉公公:“若是他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找来给他读。” 要说这十年前,阮岚可是闻名全京城的尚书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人人皆知他才华横溢,博览群书。如今没了双眼,实在可惜。于是尹辗便找来了一个会识字的太监伺候他,除了生活起居之外,还负责读书给阮岚听。 说完,尹辗便大步向外走去。 等皇帝带着门外侍从离开后,玉公公才走上前问阮岚:“大人,您今天想听什么书?” 阮岚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皮都没抬:“金/瓶梅。” 玉公公脸变成了一个囧字。 奴才上哪弄这本书。 这可是宫中禁/书啊! 第2章 君子谦谦 尹辗的针灸还算有点效用,一开始只能感觉到几许光亮,现在竟然能感觉到模糊的形状了。也就是说,虽然看不清楚物品的具体模样,但依着光线可以看到大致的轮廓。 如果是自己刚刚双目失明的时候,假如突然有天能看到这些轮廓,一定会激动万分,可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双目有所好转,他反而不如曾经想象得那般高兴。 某天晚上,尹辗照例在阮岚头上扎针,阮岚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一个影子在他上方晃动。阮岚抬手向那个影子摸了摸,果然碰到了尹辗的脸。这下尹辗不动了,拿着针僵着身体,阮岚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摸到的是哪里,他顺着尹辗瘦削的脸骨摸到了高挺的鼻梁,然后又捏了一下,阮岚笑得意味不明:“这几年陛下变成什么样了?” 尹辗没说话,反握住了阮岚摸他的手。 “陛下已是而立之年,想必一如既往的英姿飒爽吧。” 阮岚收了笑容,而后一言不发。 尹辗将阮岚的胳膊放下,继续捏着银针开始在他头上扎针。阮岚合上双目,过了半响,他说道:“其实陛下无需每日如此操劳,无论罪臣能否看见,都无法重见天日了。” 尹辗手中一顿,随后又恢复如常,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阮岚心中一直抑郁难平。他无法重见天日,是因为逃不出这座囚禁他的金丝笼。 要说第一次和尹辗之间有什么亲密接触,那时候阮岚还是尹成的伴读。 先皇还在位时,某日丞相五十大寿,相府举行晚宴,请了全京有钱有势之人参加。尹成刚被封为太子,俗话说,一人升天,仙及鸡犬。阮岚作为尹成的心腹,自然也就成了众人追捧敬酒的对象。于是,由于入肚酒水太多,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阮岚便暂时离开去解手了。 解完手回来的路上,晕晕乎乎走错了路,阮岚正愁找不到路想要询人,忽然一个高硕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虽然阮岚喝多了酒,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毕竟阮岚从小便跟着尹成求学,而尹成又是这人的同胞兄弟,所以也算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更何况那是尹成登上皇位前阻碍最大的劲敌,阮岚也曾在暗中观察过他多次。 来人正是三皇子尹辗。 尹辗身形高大,气宇不凡,阮岚君子谦谦,不擅习武,自然不敌对手。尹辗直视着阮岚将他逼到了角落,然后把他整个人按在墙上,扣着他的后脑强硬地吻了下来。 阮岚面对此情此景手足无措,他一脸惊诧地被尹辗狠狠亲了一通,舌头被翻搅,嘴唇差点被咬破。他想象过很多第一次与尹辗真正交手的场景,却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会是这样。 他之前从未听说过三皇子有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等他回过神来,发觉不远处正站着望向这里的尹成,而尹辗则缓缓放开了他,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等到后来阮岚才知道这不怀好意究竟是为何意——自那以后尹成开始对他猜忌,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信任于他。军心不稳的尹成阵营终是不敌后起的尹辗,错失皇位,死的死,亡的亡。自阮父病死后,尹成阵营中就剩他一人还锁在这深宫大院,没了眼睛,也失去了自由。 有的时候他会想,与其成为尹辗的禁脔,还不如像尹成一样潇洒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也算是解脱了。 成王败寇,现今大概也就玉公公一人还敬他一声“阮大人”。 然而他也有牵挂,兴许是尹辗还算有点良心没有赶尽杀绝,健在的阮母被尹辗好好地养在了城东的院子里。每年尹辗还会陪同阮岚前去看她。尹辗告诉阮母,阮岚在皇城里做官,很忙。 阮母原本就是盲人,且不懂政事,她并不知道儿子也看不见了,早已是个废人,当不了大官。阮母只当是自己丈夫犯了大错,对仍能重用罪人儿子的尹辗感激涕零。阮岚对尹辗这一举动感到不屑。好人坏人都让尹辗做了,说白了还是想留个把柄在手上,怕阮岚哪天跑了。 既然决定要活下去,阮岚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带着母亲远走高飞,在没有尹辗的世外桃源住下,如果可以,再娶一个不嫌弃他的妻子,生几个胖娃娃,无忧无虑,再也不参与到朝堂纷争中来。 但愿终有一日能如他所愿。 这天清晨,阮岚是被小石块给砸醒的。 阮岚在皇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砸醒。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阮岚以为还在做梦,梦见自己幼时和隔壁王副丞相家的孙女玩小石子,你追我打,玩着玩着就抱在一起滚在了地上。 明明是王副相家的孙女先欺负人,到后来先哭的却也是她,哭着喊着“岚哥哥欺负人”,然后阮岚就被家父罚跪在祠堂。 阮岚尚在梦里傻笑,忽然又被窗外来的小石子打了一下,这才在梦中想起,不对啊,王丫头早已长大,在十六岁时远嫁他乡,现在已经没人敢打他了,现在打他的,又是谁? 阮岚惊醒,坐起身环视周围,又突然想起,自己早就看不到了。 谁知忽然又被打了一下,一个小石块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从空中落入手中,阮岚皱眉,问:“是谁在外面?” 窗外传来小孩咯咯笑的声音。阮岚想,这么飞扬跋扈,看来是哪个小皇子吧。 一想到是尹辗的儿子,阮岚顿时就不想和对方有再多言语,他扯开被子罩在了头上,再次躺倒。 窗外那小孩一看这人竟敢不理他,不禁有点生气,又拾起一块石子丢了过去:“喂!你是哪里的奴才?见到本皇子怎么不下跪?竟还敢睡觉?” 石子无力地掉在了被子上。阮岚一动不动。 小皇子平常怎会收到这样的轻视,这下气不打一出来,直接从窗户翻了进来,然后直直掉在了阮岚身上。 阮岚怦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小皇子没坐稳,一下摔在了地上。小皇子听起来也就六七岁,屁股落地觉得疼,声音顿时带起了哭腔:“大胆反贼!呜……竟然谋杀本皇子,还想活命吗!来人!” 然而小皇子其实是不耐先生唠叨,偷偷跑出来的,周围没带太监侍女也没带侍卫,捉拿“反贼”的护卫自然也不会前来,倒是把在门外打盹的玉公公给叫醒了。 玉公公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赶忙跑进屋,就看到一个身穿皇子服的小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在阮岚床前,而阮岚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 玉公公心中大呼不妙,他先把小皇子抱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雕花红木椅上,然后跑到阮岚面前毕恭毕敬地问:“大人,您可要吃些什么?” 阮岚点头:“给我打点热水来,再泡一盏茶。” 小皇子揉着屁股,看见这么一幕,气得一跺脚:“你这太监怎么回事,没看到本殿下都受伤了吗?怎么还不把他抓起来?难道还要本殿下亲自命令你!” 玉公公有些为难,其实按理说这两个活祖宗哪个都惹不起,但是凭直觉他觉得听阮岚的吩咐最能让他保命。 小皇子还想发脾气,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皇子立即噤声,还急急摆手示意阮岚和玉公公也不要出声。 阮岚感觉到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连聒噪的小皇子也不说话了,就知道有问题。但阮岚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自然不会开口。 窗外有宫女委屈的声音:“小玲,殿下这是去哪了啊,要是被娘娘知道了我们弄丢了殿下,岂不是要挨板子……” 叫小玲的宫女附和道:"是呀……唉?这是谁住的屋子,我们要不要进去找找?” 前一个宫女阻止道:“算了,这里面住的是那谁。我们还是去别处找吧。” 宫女小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就不要在这边找了,省的沾上什么晦气。殿下应该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两宫女的声音渐渐飘远,阮岚轻轻咳了一声。玉公公急忙说道:“大人,您别在意,别听她们的,她们懂什么呀……” 小皇子这时终于敢出声了:“呼……还好她们没进来,不然本殿下又要回去被先生唠叨着读什么四书五经。”小皇子把头转向阮岚,也不追究阮岚不敬要把他抓起来了,“你是谁呀?你怎么瞎了?你怎么会住在这?小玲小瑾似乎不太喜欢你……”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阮岚笑了,笑声颇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儿。” 小皇子一下子就被绕进去了:“你说什么?” 阮岚也不答,只说:“公公,送客吧。” “是。”玉公公向阮岚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向小皇子,躬身道:“殿下,请吧。” 小皇子嘟起了嘴巴,显然又要发火:“本殿下就是不走!你还想……” “若是殿下不走,我便要把那两个宫女请回来了。” 这下那小皇子顿时吓得大气不敢喘,嘴巴委屈得撅了出来,脸上霎时窘得通红。突然他猛地一跺脚,看也没看玉公公,跑了出去。 玉公公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小皇子这么蛮横调皮,就听见阮岚不紧不慢地说:“公公,我的茶呢?” 玉公公忙道:“奴才这就去!” 第3章 玉兰花开 阮岚平日里无所事事,因为他眼睛不好不适合到外面走动,平常做的最多的事情,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阮岚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个大胖子了,可是身上从来摸不到什么肉,连尹辗都说,为什么每天吃这么多,就是吃不胖呢。 阮岚听玉公公念了一下午的苏文忠公集,用过晚膳,就又歇下了。 晚上尹辗来后,像往常一样给他扎完针,然后吹灭了蜡烛,抱着阮岚上塌睡觉。 尹辗原以为阮岚已经睡熟,没料到阮岚在寂寂黑夜里突然开口:“陛下今天晚上怎么不走了?” 其实尹辗确实已经连续好几晚没有在阮岚的卧房留宿了。不过尹辗每次都是等阮岚睡着了才走的。尹辗不是没想过阮岚可能早就知道,但阮岚这句问话里那股嫌弃劲儿他却怎么也忍不了。 尹辗表面上并不气恼,他没有接阮岚的话茬,而是说:“你可知今天跑来你房里的小孩是谁?” 言下之意,尹辗对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了如指掌。 阮岚枕在尹辗的手臂上转了个身:“自然是陛下的龙子。” 尹辗在位八年,后宫一共就诞下这么一个皇子。 说起这皇子的母妃,还与阮岚有些交情。当年尹辗在豫地做逍遥王爷时,娶了阮家隔壁王副相的孙女王丫头作妃。之后太子尹成一派倒台,尹辗登基,王丫头也跟着一道回京,摇身一变成了皇宫里的娘娘,没过多久便诞下一子,而后被册封为贵妃。 中宫未立,贵妃便是后宫之主,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虽说皇子未册立为太子,但后宫多年来未有所出,这大皇子自然与太子一般尊贵。 不知为何,尹辗偶尔会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贵妃和皇子,似是在向阮岚这个孤家寡人炫耀一般,想让一无所有的阮岚更加自惭形秽。 阮岚偏不要顺了尹辗的心意,便说:“听陛下这么一说,我也想娶妻生子了。” 尹辗本来覆在阮岚的颈窝处亲吻,听到这句话后转而往上爬,一口咬在了阮岚的耳垂上,并在他耳边吐出两个温热的气息:“休想。” 阮岚将被子一扯,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我要睡了。” 然后尹辗真的停了手,只将阮岚的肩膀一揽,阮岚的额头便靠在了尹辗的胸膛上。 尹辗抚了抚阮岚后脑处的头发,说:“睡吧。” 一夜无梦。 以前阮家还有权有势时,阮岚身为前太子心腹,自然处于争夺皇位的漩涡中央,每日早出晚归,帮尹成运筹帷幄谋天下。错一步都不行,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事事需警惕,时时需警惕,有时太子一派的哪个官员出了问题,阮岚可能会一夜无眠,连夜上下打理,争取将可能的损失降至最低。 因此,那个时候,阮岚平日是睡不好觉的。到后来尹成一派垮了,阮岚住进皇宫,才有了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机会。 尹辗每天天不亮就得早起上朝,而阮岚却可以睡到艳阳高照。阮岚有时会想,这算不算不幸中的万幸。 这天阮岚一如既往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睁开眼睛,玉公公已经端着茶在床边侯着了。谁知这时玉公公忽然惊叫一声:“大人!” 茶杯怦得一声摔碎在地。 “怎么了?”阮岚被玉公公的反应吓了一跳。 “大人……您……您、的眼睛,在流血……” 阮岚往眼角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滩水渍,放在鼻下问了问,确实带着咸腥味。 是血。 尹辗很快赶到,听玉公公说,陛下身边还带了一名御医……可是看着又不像御医,像是一名江湖道人。 那名道人替阮岚看完眼睛,拿出纱布在阮岚头上绕了两圈,将眼睛遮了起来。阮岚躺在床上,听见尹辗问那道人:“可有什么差错?” 道人声音闷哑,听上去似乎已是耄耋之年:“未有差错。今日放出来的只是毒血,陛下无需担忧,每日继续施针即可。 尹辗又问:“为何要裹上纱布?” 道人答:“放毒血时正是双目最为脆弱之时,这纱布上洒了药粉,有助于隔绝外界污物,到时我会留药粉给这位大人,纱布需一日三换,覆在眼部七日。” 尹辗很有耐心:“请问道长,可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道人捋了捋胡子,点头道:“这些事宜我会悉数写给陛下,照着上面做即可。” 尹辗很满意,打赏了那道人白银百两。 将道人送走后,尹辗吩咐玉公公去为阮岚煎药,只剩下尹辗一人坐在床边陪着阮岚。 阮岚躺在床上,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纱布,说:“那老道让我想起一个人。” 尹辗心里觉得不妙,却只能握着阮岚的手,顺着问下去:“谁?” “给我下毒的人。”阮岚答。 尹辗心中一颤。 阮岚感觉尹辗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些。 “那人下完毒,我就瞎了。” 这几日尹辗除了晚上来给他扎针之外,无再多停留。 阮岚倒是一身轻松。尹辗不来烦他,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赏赐。 某日午睡后,阮岚全身舒爽,便和玉公公说:“陪我去河边逛逛。” 走在路上都能感受到鸟语花香,可知御花园中是怎样一副春意盎然姹紫嫣红的情景。 可惜他看不到。 不过也有好处。一个高挑男子穿着素袍,头上还戴着白纱布,势必会引起宫人纷纷侧目。阮岚正好眼不见为净。 听那道人说,纱布明晚就能摘了,这几天会麻烦一点。 阮岚和玉公公这次走得远了一些,其实阮岚没有什么概念,纯粹是想多在宫里转转而已,谁知这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御花园深处。 好巧不巧,还遇见了尹辗。 阮岚走在翠湖边,正好被几颗高大的杨柳遮挡住了身影。忽然间听到一阵突兀的娇笑声,阮岚当即停住脚步。 “陛下,家父今年战捷归来,为陛下和臣妾带了河西的特产,陛下可要多吃一点……" 阮岚心说,太不小心了,怎么随便走两步就能撞见别人在打情骂俏。 另一个是尹辗的声音:“那是自然,朕会好好享用的——”此“享用”,真是一语双关。 然后就听见一阵拉扯,那嫔妃像是在哪跌倒了,娇嗔道:“陛下……讨厌……” 尹辗调笑说:“竟敢讨厌朕,你说,朕是不是得好好罚你。” “唔……陛下……” 接下来就听不到什么说话声了,只剩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淫/靡之音。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甜腻起来。阮岚作为一个正当壮年的正常男子,差点听得走不动道。 然而阮岚心里却泛起一阵恶寒。听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这名嫔妃应该就是近日新嫁入宫的卫将军幼女。想当年为了将卫将军拉入己方阵营,阮岚还去过卫将军府几次,在那里当然碰到过尹辗。卫将军夫人将疼爱的小女儿牵过来的时候,她才不过五岁。 阮岚掐指一算,尹辗这年纪,都可以当她爹了。 玉公公也听得颇为脸红,眼看着不远处凉亭里的皇帝陛下衣衫凌乱起来,他赶紧附在阮岚耳旁轻声说道:“大人,要不我们回去吧。” 阮岚没有为难玉公公,于是欣然同意。 回程不如来时那样放松惬意,阮岚主动找玉公公闲聊。 “玉公公,你跟了我有几年了?” 玉公公扶着阮岚的胳膊:“奴才在大人身边伺候已有六年。” 阮岚又问:“公公,你说我还有出头之日吗?” 虽然玉公公在阮岚身旁侍候,但拿的可是尹辗下发的月供,怎会说皇帝坏话:“奴才觉得,陛下很疼爱大人……” “呵。”阮岚一甩袖子,语气中似有愤愤不平,“谁要他的疼爱。男儿生来自当以保家卫国为志,怎会自甘俯于人下囚于深宫。” 玉公公被阮岚甩开的手又抓了上去:“这……奴才只是一个太监,不懂这些。大人就别难为奴才了……” 阮岚沉默不语,心说自己方才确实没沉住气,没必要对玉公公这般动怒。 是呀……现在还有谁懂他呢? 庭院里四处散发着玉兰花的沉醉幽香,阮岚忽然想起,年少在皇宫中时,他循着香气发现一处院落后头一角有一树缤纷俏丽的玉兰,淡紫的花朵在阳光下花香四溢。那时他还雅兴大发,随口作了首小诗。 暗香幽朗殿,孤雀望东林。 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春风拂面,花香鸟鸣。阮岚走在廊道里,闻着两旁的芬芳,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快走回到住处时,玉公公突然拉住了阮岚的衣袖。 阮岚蓦得停住步伐。 只听玉公公惊声道:“大人!看哪!这、这是……是贵妃娘娘!” 第4章 大梦初醒 玉公公这句话仿佛一记闷雷打在阮岚头顶。 沉默半响,阮岚终于开口说道:“公公,扶我回屋。” “……是。”玉公公有些疑惑地应了。 未走出两三步,就听到近处有人向他这边叫道:“大人。” 是个优雅贵气的女声。 这声音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却也不为过。 阮岚并未停步。 那女子走上前,继续叫道:“阮大人。” 阮岚仍然刻意忽视忽视,置之不理,直直向前走。 女子并不死心,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忽然叫了一声:“岚哥……!” 听此,阮岚不忍,终是驻足,头转向声音来处。 玉公公恭敬地行过了礼,而阮岚却是身体挺拔,静立不动。 王贵妃看了看阮岚头上的纱布,扫视着阮岚的脸。阮岚的外貌与多年以前似乎并未改变,乌发浓眉,面容依然温柔如玉。 只是气质变了,以前只是温润淡雅,现在反而添了一丝憔悴沉闷。 “岚……阮大人,这些年来,你过的可好?” 听到贵妃这么问他,阮岚低头笑了。 “好与不好,又有何用。” 王贵妃顿时觉得方才的问话似有不妥:“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碍于陛下……” 阮岚知道她要说什么,便直接摇头道:“我懂娘娘的难处。” 王贵妃扯起了笑容:“上次玄儿来打扰大人了,回去他与我说时我就知道他一定碰见的是大人。” 阮岚神色毫无改变,点头道:“没想到那名聪慧可爱的孩子竟然是贵妃娘娘的皇子,是罪臣照顾不周。” 阮岚这一席话显然是想拉开自己与王贵妃之间的身份,让王贵妃接不下去,知难而退。 王贵妃的笑僵在脸上,过了好半天才说:“我……玄儿以后定不会来打搅大人,上次他回去后,我已经罚了他。” “谢娘娘。”阮岚扯了扯玉公公的衣袖,说道,“公公,我们进屋吧。” 有那么一瞬,王贵妃想拉住阮岚,手却停在了半空。 叫住了他,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眼前之人身着素袍,身材瘦削,似乎与那多年前的翩翩少年未有不同。落寞的背影缓缓离去,转眼间便进了那座陛下金屋藏娇的荷玉轩。 阮岚回到房中坐下,才发现手心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玉公公战战兢兢地为阮岚沏了盏茶。 玉公公不知阮岚竟与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相识。要知道陛下是没有封后的,太后也早已驾鹤西去,如此一来,贵妃娘娘在后宫里的身份与地位自然不同凡响。多少人想巴结贵妃寝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巴结不到,阮大人与贵妃相识竟也不去找她。 自回来后,阮岚便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发呆。玉公公心里直呼不妙。 若是阮大人和贵妃娘娘之间有什么……不同于正常友人之间的情愫,该如何是好? 皇帝陛下倘若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吓得玉公公赶紧缩了缩脖子。 阮岚不知道玉公公内心丰富而凄惨的猜测。他只是默默在思考:这些熟人以后不要再来见他,就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已经是尹辗的阶下之囚。没有了官位,没有了亲人,没有了自由。 那些宫女说的没错,谁要是认识他,就沾上了晦气。怎么甩也甩不掉。 临睡前,玉公公为阮岚换上新撒过药粉的纱布。 玉公公拿着张纸条埋头琢磨:“大人,那道长留的字条上说,今夜无需针灸。” “嗯。”阮岚阖眼躺下。 玉公公这下着急了:“大人,照这样说,陛下今晚是不是不会来了呀?” “最好不过。”阮岚盖上被子翻了个身。 玉公公自知再问下去徒劳无用。这可不正应了那句老话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于是替阮岚吹灭了卧房的烛灯,也准备梳洗梳洗去见周公了。 阮岚闭上双目如往常那般合眼入眠,可他竟感觉一时间心神不宁,总在脑中忆起烦心往事。 一会想起贵妃,一会想起尹成,一会想起病故的父亲。 可能是今日遇见了故人的缘故吧,哪怕四周漆黑幽静,温暖宜人,他依然辗转反侧,在床上躁动不安。心里就好像有根被拉紧的弦。 忽而,阮岚身体一沉。 周围的空气渐渐燥热难耐起来。 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 闷得他快受不了了。 身下床榻变得坚硬烫人。 室内潮湿酷热,空气里飘散着死尸腐败的糜烂气味。 墙角的蜘蛛网破了又结,四周随处可见干涸的血迹以及成群结队的蝇虫和飞蚁。 阮岚感觉,自己身上也弥漫着死人的气息。 暗无天日的牢房,摆脱不掉的枷锁。还有…… 透过模糊昏暗的光线,他看见牢门外站着一个无恶不作的鬼魅。 鬼魅这次走进了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说话了,声音浑厚低沉:“你还等着尹成来救你?” 阮岚眼里不知为何流出了泪水。 “尹成死了。”那鬼魅扬唇轻笑,像在说一个世人皆知的笑话,“尹成啊,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他凑近了阮岚的耳朵,呼出的气息灼烧着阮岚的脸。 “他……摔死了……” 那鬼魅忽然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不可一世。阮岚摇着头后退,拼命捂住双耳。 他不想听。 他不想听! 谁知,就在霎那间,他的双手被猛力抓住,整个人摔在了一个坚硬的铁板上。 那是一座桎梏着无数冤魂的行刑台。他看见那些冤魂在他身边吊着嗓子,一边尖叫,一边游荡。 行刑台上满是尸腐的恶臭。呛鼻的气味被阮岚吸入五脏六腑,难受得让他呕吐不止。 那无恶不作的鬼魅在他耳边用刺耳瘆人的声音说道:“这是上好的晋地陨铁,在火烧山烧了七七四十九日,被它烙上的印,此生此世再也无法消退。他会烙进你的骨,融进你的魂……让你永远也无法逃脱我的手掌心……” 阮岚使劲挣扎起来,他尖叫起来:“不!不!我不要!你放开我!” 然而他双手双脚被缚,牢牢绑在行刑台上,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他看见一片猩红烙铁落了下来,那陨铁早已烧得通红,此刻烙下,必是痛入骨血。 阮岚全身汗如雨下,短短一眨眼的功夫,汗水已经浸湿这身囚服。 热辣的火舌扣入腰腹,剧烈的疼痛感痉挛至全身。 “滋——” 是滚烫火红的陨铁稳稳熨贴在肌肤上的声音。 “啊!——”阮岚叫得撕心裂肺。 阮岚四肢都痛得没了知觉,浑身汗流不止,喉间涌出腥甜的血液。 昏迷前,他不忘抬头看向那鬼魅。 鬼魅轻笑。 那竟是尹辗的脸。 阮岚从梦中尖叫着坐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撕扯着头上的纱布,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扫视四周,定睛看见尹辗后,疯狂地掀起了衣服,果然看见腰腹处一个刺眼的花纹。那花纹是烙下的,永远也去不掉。 有人烙下了“奴“,有人烙下了“娼”,而他腰腹上烙的花纹,则是尹辗禁脔的的证明。 床边的尹辗见阮岚眼中布满血丝,双目通红,已经陷入癫狂之中,就想伸手去拉他。 “你别过来!别过来!”阮岚胡乱地拨开面前尹辗的手,向床后退去。 阮岚表情扭曲,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他右手颤抖地摸着腰腹处猩红的火印,声音突然起了哭腔:“太子,您何时会来救我!……” 他仰起脖子,迷茫地望向房梁,声音变得轻而低哑:“我好疼……我要死了……太子,尹辗他要杀了我……” 闻声跑来的玉公公看见此情此景吓了个半死。阮大人竟然疯了! 就在这时,阮岚突然两眼一闭,直直栽倒在床上。 尹辗闭口不言,神色凝重。他伸手把昏倒的阮岚抱在怀里,拨开阮岚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阮岚眼底青紫,嘴唇在昏迷中仍在轻微颤抖。尹辗用下巴贴上了阮岚的额头。 果然,已经很烫了。 玉公公压低了声音说:“陛下,道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尹辗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下去。 玉公公行过了礼,退出去后带上房门。 房里的尹辗替阮岚掖好了被角,而后便继续坐在床边看阮岚的睡颜。阮岚仍在流汗,额头滚烫,手脚却冰凉。 尹辗想,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道长来得很快,了解大致情况后,他上前翻了翻阮岚的眼皮,然后坐在床边合上双目,摸着阮岚的手腕把了个脉。 尹辗看他悠哉悠哉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道长,阮岚他……” 那老道皱了皱眉,两指搭在阮岚腕处的脉搏上:“陛下,大人神智不清时,头上用的是哪一块纱布?” 玉公公连忙将阮岚方才撕碎的白布呈上。 老道拾起其中一片碎布,用手指碾了碾,然后拿起来闻了闻。 他眼中掠过一丝疑虑,自言自语道:“不对……” 老道摇了摇头,走到雕花木桌旁,然后问玉公公:“上次贫道带来的那瓶药粉可还在?” 玉公公点头,从桌旁木柜里拿出一个青花小玉瓶,双手递给老道:“正是这个。” 尹辗亲自将床幔整整齐齐放下后才走到老道和玉公公身边。 玉公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瓶药粉被这道长接下。道长打开瓶口,只就着烛光看了瓶内一眼,便说:“陛下,这瓶药粉已经被人调换了。” 尹辗一惊。 玉公公惊慌着摆手否认:“怎么可能呢……奴才明明每日都放得好好的!……” 听见如此吵闹喧哗,尹辗立即将食指竖在唇间给玉公公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阮岚还在里间睡着。 玉公公忙俯首压低了声音,对陛下和道长解释道:“奴才、奴才每次为阮大人换完药,都会将药瓶重新放置在这木柜中安放好,这几日大人常常在屋内休息,并未外出,所以奴才也从未离大人……”忽然玉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不……” 玉公公好似话里有话,尹辗忙问:“有何不对?” 玉公公刹那间跪了下来,声音打着颤:“今日午后阮大人说要出去走走,奴才就跟着出去了,回来时还遇见了……遇见了……” “遇见何人?”尹辗见玉公公支吾不言,不禁恼了起来,“快说。” 尹辗这日还未来得及召平日里保护阮岚的暗卫汇报阮岚近况,一是由于,这几天阮岚确实老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毕竟谁也不会套个怪异的白纱布到处跑;至于这第二个原因嘛……自然是因为他一炷香前还在卫婉嫔的寝宫里。 所以,这一半气恼,是在恼他自己。 玉公公瑟缩了一下肩膀,觉得这下是瞒不住了:“遇见了贵妃娘娘——” 尹辗眉宇间突然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玉公公吓得赶紧低下了头,这一个是皇上的贵妃,一个是皇上的情人,要是真有什么不该有的联系,皇帝陛下想必定会认为他知情不报,到时候还不得杀了他……大人也不知会不会被……玉公公的肩膀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双腿软得险些跪不住。 尹辗涵养极佳,脾气控制得很好,他只向那床帘处瞟了一眼,而后转头对那老道说:“道长,这瓶药被换成了何物?可有办法解决?” 那老道捋了一把胡子,叹气道:“贫道一时之间无法判断这置换的药粉具体为何物,不过,这药粉并无剧毒,应是只有令人神智不清甚至癫狂□□的效用,倘若仅是一两次外敷,效果必不会长久。因此贫道可先开一个清热去烧的药方,给阮大人服下。等阮大人退了烧,贫道摸清了这瓶内的药粉,再为阮大人治愈眼疾。” “劳烦道长了。”尹辗点头,“先前已和道长说明阮岚醒来时的异常行为,像是已经可以看见四周事物,可是和这药粉有关?” 老道看着手中的瓶子,回道:“阮大人的眼疾其实是蛊毒作乱,和寻常失明不同,在遭受外界特定的一些烈性药物刺激后,视力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但是效果并不好,转瞬便会复又失明,所以明日阮大人若是醒来,定然还是看不见的。倘要真正治愈此种眼疾,还需从长计议,不可图快呀……” 尹辗抿了抿薄唇,眼中漾出一丝失落:“既如此,今夜实在劳烦道长,玉公公,送道长回观内休息。” 这里尹辗所说的观是黄鹤观。黄鹤观是皇宫旁的一座道观,乃各代先皇求仙问道招揽各方仙人道士的处所。其实这座道观在尹辗登基后就已经闲置不用了,观内观外多年无人清扫,落了不少尘埃。还是在近两年才开始重新打理。这名耄耋之年的道长,现下就居于黄鹤观。 “是。陛下。”玉公公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唇角吓得青紫,显然是没缓过劲儿来,“道长……奴才给您带路。” 那老道一甩广袖,点头告退,对着尹辗鞠了一躬。 尹辗转身进了卧房。 玉公公看见房门被外面的张总管合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僵硬的四肢也比方才舒展开了一些。 见在旁的鹤发道长捋了捋胡子,玉公公开口说道:“这次多亏了道长救我家大人。” “无妨。”老道士摆手,“这是贫道应该做的。贫道此番前来京城,正是为了将阮大人的眼疾治好。” “多谢道长!”玉公公答谢道,“如果大人哪天真能看见了,陛下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玉公公手指前方,对着那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高阁说道:“道长,前面就是黄鹤观了。” “劳烦公公了,天已快亮,贫道要前往观旁荷花池采拾朝露。公公可到此为止,不必再送。贫道道号玄墨,阮大人以后若还有何种不适,可来此地找寻贫道。” 玉公公心想,修道之人果然不同凡响,大半夜的要去采什么露水。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玄墨道长,那奴才先行告退。” 第5章 浩浩皇恩 这一次阮岚睡的极沉,中途未再做梦,睡了足足有一天两夜才醒。 玉公公连忙递上茶水和煎好的药汤。 阮岚的身体阮岚自己最清楚,知道自己大病了一场。咕咚咕咚喝完玉公公让他喝的这碗药,舌尖感到涩得发抖。他拿起玉公公呈上的茶,啄了一口,感觉丝丝甜意自入唇那一刻起便迅速荡开,很快将之前那股苦涩的药味儿全盖了下去。 阮岚点头夸奖:“这茶不错。” 玉公公附和道:“这可是皇上亲自拿来让奴才煮的江南蜜茶,据说只要喝一口,再苦的黄莲都不会觉得难以下咽呢。”玉公公将阮岚喝完的茶碗接住,那神情骄傲得好似在邀功。 阮岚闭着眼睛听出了玉公公话里的得意劲儿:“公公,我睡了多久了?” 玉公公答道:“大人是前天晚上睡下的,当天夜里开始起烧,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陛下这两日一直陪着您寸步不离,只不过现在去上朝了,一会就能回来。” 阮岚懒得听玉公公每句话里“皇上长”“陛下短”的,他掀开被子,双脚探到床底摸索着找鞋穿。 玉公公赶忙蹲到床边,替阮岚穿好鞋。 玉公公又说:“还有一件事要给大人说。” 阮岚让玉公公帮自己套上外袍:“什么事?” “玄墨道长差童子拿来了一张条子,上面写了需要您平日里注意的地方。” “玄墨道长?就是上次来给我看眼睛的那个老道士吧?”阮岚从床边站了起来,问,“需要我注意的,上次条子里的那些还不够吗?”说起来,自那老道来过之后,御膳房再也没给他送来过什么可口的食物。阮岚爱吃辛辣的,已经六七天不曾吃过了。 玉公公点头道:“是呀,还不够。新的条子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月内忌行房,我还呈给陛下看了,陛下气得脸都绿了。 阮岚听到这里噗嗤一下笑了,由于身体还没病好的缘故,笑到一半立马呛进了气道,阮岚开始呛红着脸咳嗽。 玉公公顺着阮岚后背拍了起来,边安慰道:“大人呐,不让您同房是为了您好,过了这三个月您和陛下有的是机会快活。不可放纵一时误了一世啊。您说您怎么气得都咳了起来……到时候咳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听得阮岚不知该乐还是该生气,他抬起手掌拍了一下玉公公的脑袋瓜,咳得厉害,也不忘说:“你别瞎说。咳……我这明明是太高兴了才咳的。咳咳……陛下这辈子最好都离我远远的。” 玉公公不解,沉默半响,嘟囔道:“这么多年了,大人您怎么还是一点都不喜欢陛下啊……” 面对这般奇怪的问题,阮岚干脆闭口不答,留玉公公一人瞎想。 尴尬的气氛很快被推门声打断。 来人步伐稳健,阮岚就算看不见,听了那么多年早就听熟了。 尹辗的声音听上去极不友善,带着一触即发的火药星子:“小玉子,怎么阮岚穿得如此之少就让他下床了?” 真是飞来横祸。玉公公觉得天气还挺暖和的,大人已经穿了外袍,难道要再加一层棉袄?陛下您现在上朝都穿上夏天才穿的那一件了,怎么还嫌大人穿的少啊。 当然玉公公这些话只敢腹诽,陛下既然生气了,他只能跪下来听候陛下发落。 阮岚也觉得尹辗这火气来得太古怪,他想,尹辗进门前多半是听见玉公公之前那句话了。尹辗毕竟是九五至尊,不容他人妄议,一个小太监都敢在背地里说他坏话,作为皇帝,尹辗自然会生气。说句严重的,就算尹辗现在把玉公公拖出去斩了也不为过。 阮岚怕尹辗继续迁怒玉公公,就说:“公公下去吧,房里留我伺候陛下就是了。” 尹辗似乎也认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有些不妥,因此并未对阮岚下达的命令有什么不同意见,看样子是默许了。 玉公公赶紧退下,大步逃出了这个随时随地可能掉脑袋的修罗场。 尹辗低头注视阮岚,病了两天的阮岚似乎又瘦了,下巴瘦成了一个尖。 周遭事物仿佛凝滞起来,两人共无言,一时间连四周的空气都沉默了下来。 阮岚不知道尹辗呆在屋子里不说话要干什么,他向左转了个方向,问道:“陛下?” 阮岚伸出手盲摸,无意中碰到了尹辗的手臂。 尹辗的伸手将阮岚抱进了怀里。 阮岚双眼虽然无神,却“盯”得他心软。 阮岚感觉到自己的脸贴在了尹辗的颈窝,那里温暖而舒服。阮岚知道,只要自己张口狠狠地咬下去,尹辗便会没有活路。可是阮岚不敢,因为如果这样做,他也会死。 毕竟这辈子已经和尹辗纠缠了十余年,倘若一同死了,到时再一同喝下孟婆汤,保不好下辈子还要投胎在一处。 更何况尹辗是一国之君,若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天下必定有祸端降临。 尹辗的下巴在阮岚头顶徐徐蹭了两下,说:“你太瘦了,等这次病好了,我让御膳房在你这儿开个小灶,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就是。” 阮岚对喜爱之食早已肖想多日,对此自然是无可推辞。 谁知尹辗又补了一句:“不准吃辛辣的。” 阮岚就爱吃辣食。听完,他就气得把尹辗的衣襟往下扯了些,张嘴在皇帝陛下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尹辗倒是不觉得痛,阮岚并没有用力气。这个动作毕竟有些暧昧,尹辗领会错了阮岚的意思,他一把将阮岚推倒在床上,扣住了阮岚的肩膀。 阮岚的两眼无神,看起来像是在望着屋梁,他的外衫在尹辗的禁锢下皱巴着。躺在那里无法逃脱的样子让尹辗颇有征服欲。尹辗望了望阮岚纤长白皙的脖子,低头在那上面细细吮吻。 吻完脖子,尹辗看着阮岚由于衣服拉扯而露出的一小截锁骨,没忍住又在上面深吻了一记,舌尖伸了出来撩拨身下的人。 阮岚倒是很淡定:“陛下,臣不能行房。” 尹辗其实记得这个事情,本身也只是想逗一逗他,可没想到都这样了阮岚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并面不红心不跳地出声打断他。尹辗有些懊恼,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理解错了阮岚那个咬他的动作。 尹辗坐了起来,顺便伸手扶起阮岚。 阮岚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问:“陛下前来何事?” 尹辗一下朝就跑来看他了,起来得匆忙,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听见阮岚这样问他,尹辗不高兴,抬眼看他:“朕还不能来看你吗?” 这下阮岚不吭声了,只管自己低着头系扣子。 尹辗近几年很少在阮岚面前自称朕,只有在真正愤怒之时才会将这个字脱口而出。 尹辗见他不语,心情便更加糟糕。他看着阮岚云淡风轻的表情,想起进屋前听见阮岚对玉公公说:“陛下这辈子都最好离我远远的”。 每当阮岚说出那样的话,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事不关己的神情,尹辗都恨不得想掐死他。 半响,尹辗站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后,外表衣着散发着不同于寻常名门望族的稳健与气度。 近年来虽在阮岚身旁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性,可平日里臣子妃嫔见到他时,尹辗永远这样一般不容他人违逆的九五之尊模样。 显然,尹辗是真生气了。 但阮岚看不到。 尹辗缓缓开口:“莲华王氏被禁足三月。” 莲华王氏便是现在的王贵妃,莲华二字是王贵妃父族的族名,按理说嫁人之后这族名是该消去的,可他却在阮岚面前故名旧提,莫非是因为阮岚而迁怒贵妃? 阮岚永远不明白尹辗在想什么。 他心里一紧,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开口问道:“何故?” 尹辗冷冷一笑:“私会情郎。” 阮岚这下再也没法保持无动于衷,他额上青筋暴起,循着声音朝尹辗的方向“看”去:“尹辗!你不要含血喷人!” 尹辗看着阮岚那终于变换了的表情,心情更加是复杂起来。他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握住阮岚尖巧的下巴,慢慢靠近了阮岚的脸。尹辗表情冷酷,口中带恶:“朕理所应当拥有清理朕后宫的权力,朕罚朕的贵妃,与你何干?” 阮岚不由得咬紧牙关,心中暴怒。 尹辗这些年,夺走他的亲人,离间他的朋友,强迫他与他苟合,使计弄瞎他的双眼,用滚烫的烙铁烧伤他的身体,将他囚禁于深宫八载春秋,让他整个人变成了朝野上下人人可耻的笑话,现在竟然还跑来永莫须有的罪名污蔑他。他阮岚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此生此世让尹辗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如此践踏。 阮岚大怒:“陛下后宫之事当然与罪臣无关,罪臣消受不起浩浩皇恩,陛下还是离罪臣远些为好!” 阮岚毕竟是刚病愈,一时间火气上涌让他险些站不稳。说这番话时用尽了力气,后半句话沙哑得让人揪心。 尹辗的身份好歹是万人之上的天下帝王,平常众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生怕有一个疏忽怠慢了他,除了在阮岚面前哪里还受到过如此苛待。 被阮岚下了逐客令,尹辗自是愤怒不止,立即拂袖而去。 尹辗怒不可遏,开门时神情如同吃人。早已听到屋内二人争执的玉公公还是吓得跪在了地上。 皇帝离开后,玉公公赶紧跑进屋,给阮岚泡了壶茶:“阮大人,您可别气了,陛下身体健壮定不会气坏身子,但您可不同,大人您刚病愈,到时候气得复发可就糟了。” 阮岚在尹辗摔门离开时,有那么一刹那他气得两眼前茫茫一片雪白。 他软软地瘫坐在桌旁,呼吸急促,全身上下的气力仿佛尽数用光。他接过玉公公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终于平稳下来。 第6章 宫闱秘闻 尹辗已经两天两夜没在阮岚这边出现,阮岚估摸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看见尹辗了。 由于两日前发生的事,玉公公这两天一直在惊吓中度过,生怕哪天脑袋就掉了。玉公公还给阮岚讲了药粉被调换的事,更是心悸不安。等到第三天,玉公公才慢慢安下心来。 下午玉公公在给阮岚读《诚意伯文集》,阮岚觉得时机成熟了,装作随口问了一句:“公公可知进来宫中发生了哪些趣事?快与我说说,整日在这房里闷着,实在太乏味了。” 玉公公听见阮岚头一遭要主动与他聊八卦事,兴奋得直接丢开了手中圣贤书,他凑到阮岚身边,得意地说:“那是自然。咱家对这宫中轶闻可是耳听八方熟门熟路啊!说起来,大人哪,景阳宫里有对太监宫女对食被林才人发现了,被一顿毒打,打得那是惨呐,打得浑身是血,打得血痕累累,打得……” 阮岚看他越说越不着边际,伸手打断他:“我说公公您就没有什么好玩一些的逸闻趣事么,光说才人有什么意思,要说就说说品阶高的妃嫔,这才不辜负公公的耳听八方嘛……” 玉公公被阮岚这么一指点,恍然大悟道:“大人您真是太懂了!说的对!就是要聊那些大人物才叫有意思!让奴才想想……”玉公公一拍脑袋瓜,“有了!宫人们最近都在私下里打赌,赌贵妃娘娘和新进宫的卫婉嫔哪个能赢得圣宠。”说到一半,玉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看阮岚的脸色。毕竟玉公公前些天还在猜测贵妃娘娘和阮大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瓜葛。 阮岚倒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丝毫没有不快:“话说到一半怎么不说了?” 玉公公看到阮岚对八卦事热情依旧,便立即抛弃了之前的种种不安,放开说了:“大人您是知道的,贵妃娘娘自陛下登基以来就长宠不衰,宫人们自然有相当一部分支持贵妃娘娘,可是卫婉嫔自进宫来,就一直霸占圣宠,陛下这个月有半月都在卫婉嫔的芙蓉殿里留宿,还有可靠消息说,再过几日,卫婉嫔就要被陛下封为四妃之一了呢!” 阮岚心想,尹辗最烦他人揣测圣意,要是他知道你们拿他打赌,就算本来真打算封卫婉嫔也不会封了。 阮岚继续问他:“那你们的赌有结果了吗?” 玉公公点头:“基本上已经有结果了。大人您想,陛下这两日一直在卫婉嫔处留宿,却罚贵妃娘娘禁足七日,可见陛下是喜新厌旧了呀!” 阮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惊声问道:“什么?贵妃娘娘被禁足……七日?!”尹辗明明跟他说的是三个月啊,这和传言的时日相差的也太多了吧。 “说起这个禁足,大人您就应该出去多和宫人们聊聊天儿,现在宫里哪个人不知道这件事。就在大人您还昏迷着的时候,大皇子又不读书偷偷跑出去玩了,这次跑进了陛下收藏宝物的阁子,然后一不小心把陛下珍藏多年的琉璃芍花白玉瓶给打了,陛下除了罚了大皇子跪在在皇祖宗祠手抄十遍《华严经》之外,还罚了贵妃娘娘禁足七日,罪名是教子不严……” 见玉公公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他倒觉得这传言的禁足七日比尹辗亲口说的禁足三月可靠多了。 如果传言确实属实,那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尹辗要骗他。 阮岚拿起桌上了茶杯喝了一口,细细沉思起来。 玉公公仍在滔滔不绝,后来又说了一长串宫闱逸事,讲到后来,都说到九年前还只是豫王的尹辗醉酒调戏王府婢女的陈年旧事上去了。 “十月怀胎后,那婢女诞下了陛下的长公主,可惜难产而死,陛下心疼爱女自小丧母,便将她过给了贵妃娘娘,长公主从小被贵妃娘娘养育长大,贵妃娘娘待她亲如己出……” 阮岚确实知晓贵妃不是长公主生母这回事,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儿秘闻,恐怕真相原本没有如此跌宕起伏,但被宫人们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今日就先讲到这里吧,这些逸事够我回味好几天了。”阮岚吩咐玉公公说,“肚子有些饿了,不知何时可用晚膳?” 前两天尹辗跟他说的开小灶之事也因为二人之间的争执并未兑现,不过阮岚明显感到这几日的饭菜比以往好吃许多,所以阮岚现在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就是用膳。 “奴才这就去御膳房拿。”玉公公跑出了门,“大人您等好喽,晚膳过会就来!” 第7章 悦阳公主 尹辗这些天愁眉不展,除了和阮岚置气之外,还因为有个难伺候的祖宗要回来了。这人便是悦阳公主尹沁儿。 悦阳公主是他的胞妹,是先皇先后的唯一嫡女,身份显贵。早些年在他和尹成为争皇位斗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悦阳公主不愿看见一母同胞的两兄弟争得你死我活,心灰意冷地嫁了人,匆匆离开了硝烟四起的皇宫。 悦阳公主不喜欢她的相公,她的相公似乎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她需要一个逃避京城腥风血雨的依靠,而她的相公需要一条康庄大道。 她的相公也就成为了在数年前那场争夺皇位的血色漩涡中唯一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京官。 她有着刁钻的公主性子,且自小就古灵精怪,她的相公管不了她,她的皇兄也管不住她。 半月前她给尹辗写了一封家书,说思念皇兄,要回宫看他,顺便在宫里住两天。 其实这十分不合规矩,按祖训,嫁出去的公主,再也不能回皇宫住了。 尹辗却允了,他自小就疼爱这个妹妹,妹妹心灰意冷离开皇宫的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尽管争夺皇位于他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仍然觉得对不住她,因此也就对他的皇妹更加放任。 悦阳公主不忘在信中加了一句:“接风宴上,皇兄务必要带上心仪的佳人。沁儿有大礼相送。” 尹辗看完一笑,这丫头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尹辗想,如果是以往,肯定是要带上贵妃的,但是贵妃如今在禁足。不过新入宫的卫婉嫔年方二八,倒是娇小可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入了悦阳公主的眼。 有那么一瞬,他想带上阮岚,可是又忽然想起阮岚那张对他嗤之以鼻的脸。于是这种念头转而立即被打消了。 而尹沁儿这边正差人收拾行李。 说起来还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尹沁儿就开始思索今后该嫁与何人。她不想被父皇嫁给蛮夷和亲,便在暗地里找寻心仪的驸马对象。 首先进入她候选名册的就是阮岚。二皇兄的心腹,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才貌双全。不过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防止朝内一方势力独大,公主一般不嫁与朝中重臣。这意味着公主若是要嫁的好,就算不被和亲,也得嫁出京去了。 如果嫁给了品阶低的官员,那么这名官员的仕途也多半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多少升迁的机会。 尹沁儿看阮岚志在朝堂,便不想扰了对方大好的仕途,所以就在候选名册上将阮岚划去了。毕竟么,她只是喜欢男人的外貌,德才只是锦上添花的品相。长相比阮岚惊艳的男人多了去了,又何必毁掉人家的前途。 嫁给那酸腐的相公后,尹沁儿大大方方地在驸马府里养起了面首。专挑好看的养。驸马府里随处可见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她的相公虽气愤不甘,但也无可奈何。谁叫他娶了皇帝的妹妹呢。所以,在食色这方面,尹沁儿真不愧和尹辗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尹沁儿虽放弃了阮岚,但有时还会想起他二哥的这个小跟班。阮岚确实一表人才,难怪在二皇兄倒台后,他还能被三皇兄看中,收入囊中。 八年前先皇驾崩,她回宫吊唁时专门躲在树后面偷偷去看过阮岚,阮岚被皇兄软禁在皇宫一角的荷玉轩内。失了权势的他没有了以往的神采奕奕,虽气色不佳,双眼失明,倒也显得眉清目秀,惹人怜惜。 那时皇兄是如何对待阮岚的她倒是有所耳闻。九年前二皇兄自缢之时,阮岚被三皇兄关在牢中足足有一个月,眼睛瞎了不说,后来还大病了一场。年事已高两眼昏花的先皇已无力再总理天下朝政,被封了太子的三皇兄揽了大权。阮岚正是从那时起被软禁于皇宫。 八/九年过去,也不知道陛下对阮岚有没有好些。尹沁儿这次带上了三个唇红齿白的面首。她想,若是皇帝哥哥接风宴上带的不是阮岚,她就将这三个面首献给皇兄,然后问皇兄将阮岚讨来。反正阮岚的仕途早已被陛下毁了,她当初的顾虑自然也早消了。若是皇兄心仪的确实另有其人,那她这一举动倒也不算夺人所爱。 阮岚如今被皇宫这个金丝笼囚禁着,不如来她的驸马府,她还能带他游山玩水,看尽皇宫之外锦绣风光。 于是尹沁儿一边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回了皇宫。 见到尹辗时她兴奋地扑上去抱住了他,若不是尹辗推开的及时,她险些在皇兄脸上吧唧亲一口。 尹辗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的袖子附在她耳边说道:“你都多大了,宫人们可在这里看着呢。” 尹沁儿看着周围太监宫女们颇为尴尬的脸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皇兄,臣妹这不是想你了嘛,皇兄有没有想我呀。” 尹辗像从前那样摸了摸沁儿的头:“自然是想。” 尹沁儿抓起尹辗的手臂晃了起来:“哎呀皇兄,这次给臣妹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臣妹赶了小半天的路,都快饿死了。” “就等沁儿来了,酒菜御膳房都准备好了。” “皇兄真是想得周到。”尹沁儿向尹辗身后瞄了瞄,“皇兄啊,你那心仪的佳人,可来了?” 尹辗答得轻松:“来了。” 尹沁儿又向后瞄了瞄,问道:“在哪呢?男的女的?” 尹辗打了她头一记:“胡思乱想什么呢,一会不就见到了。” 沁儿捂着脑袋:“臣妹一会定要给他送份大礼!” 尹沁儿想过了,如果皇兄喜欢的对象是阮岚,就把母后生前给她的祖传宝贝送给他们。那宝贝是一个玛瑙项饰,虽说不值什么钱,但这是母后嫁给父皇时祖母给她的嫁妆。把这个送给皇兄和阮岚,有着百年好合的祝福在里头,皇兄认得这个项饰,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可如果皇兄喜欢的对象不是阮岚,就随便送一件价值不菲的珠宝,反正她悦阳公主的珠宝,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穿过长廊,来到精心布置过的琉璃殿,为首的宫女掀开门口翠玉珠帘。 悦阳公主见到一个穿着光鲜的姑娘转过身来,朝他们二人行礼。 她不禁惊讶:“皇兄……这是……?” 尹辗扬唇一笑:“那位佳人。” 悦阳公主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妃嫔,并非沉鱼落雁之姿,但模样冰清玉洁,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约莫是刚过了及笈之年,所以身材不及成熟女子那般阿娜多姿。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 尹沁儿想起了阮岚。看来皇兄喜欢平胸。 尹辗拉着悦阳公主,对那位妃嫔说:“这是悦阳公主。” 那年轻貌美的妃嫔连忙行礼:“见过悦阳公主,臣妾是陛下的婉嫔,公主唤臣妾杏儿便是。” 尹沁儿立即扯住了卫婉嫔的手腕:“杏儿多礼了,咱们今后就是都是一家人了。以后不用这么拘礼。多见外呀。” 尹沁儿靠近了卫婉嫔,发现她右眉处有颗小小的黑痣,她记得阮岚的右眉也有颗差不多大小的黑痣,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看到皇帝的亲妹妹悦阳公主如此自来熟,卫婉嫔吓了一跳,她不敢推开悦阳公主的手,只能用眼神示意皇帝向他求助。 尹辗咳了一声,对卫婉嫔说:“晚膳可打理好了?” 卫婉嫔乖巧地回:“回陛下,打理好了。”然后她吩咐身后的侍女:“传膳吧。” 三人落座。 尹沁儿最爱松鼠鳜鱼,看到菜肴中有此一项,便说:“皇兄果然把我爱吃的告诉皇嫂了。” 晚宴三人气氛融洽。尹沁儿在宴中话最多,一会说城东的烤鸭色香味俱全,一会说城北的紫藤萝开了,景色美不胜收。 尹辗倒是无多言语,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回以尹沁儿温和的笑容。尹辗不说话,卫婉嫔自然也不敢多话,只好静静地在一边听。尹沁儿说到兴头之时,她会放下筷子,掩嘴微笑。 尹沁儿想,卫婉嫔确是一名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等她年纪再大些,必有掌管六宫的风范。皇兄的眼光还算不错。 宴席将尽之时,尹沁儿拿出一对玉镯,那玉镯上镶着深绿色的宝石,在闪耀的烛光下鲜艳夺目。她笑吟吟地对卫婉嫔说:“皇嫂呀,初次见面,臣妹没有什么宝贝带在身边,身上只有这一对玉镯。这玉是和田玉,上面镶着西域进贡的祖母绿。进贡的绿宝石虽不少,但这两块确是近年来最好的两块,皇嫂,你看,这水头多足呀……” 卫婉嫔接过,近看发,这宝石周围还嵌着一圈黄金,她惊喜地说:“谢谢公主。可初次见面,臣妾怎好收您的礼物呢…… 尹辗劝她:“你尽管收下,你若是不放心,朕下回再赏她些镯子便是。” 卫婉嫔大喜,点了点头:“谢陛下,陛下对臣妾最好了!” 尹沁儿啧了一声:“哎!这明明是我送的,怎么谢他呢!” 卫婉嫔红了脸,小声补了一句:“谢……谢公主。” 尹沁儿继续说:“皇嫂呀……臣妹可不是白送的,皇嫂什么时候能为陛下新添皇子呢?我这个做妹妹的,可都着急了。” 卫婉嫔的脸不由得更红了。 尹沁儿抬头看向尹辗,尹辗的脸上虽然高兴,但好似没什么殷切的神色。尹沁儿觉得奇怪,难道皇兄不期盼皇嫂给他生一个小皇子么。 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用膳之后,卫婉嫔便告退了,而尹辗则留下,与尹沁儿畅谈,聊些家长里短掏心窝子的话。 尹辗屏退了宫人,坐到尹沁儿跟前。 尹沁儿向皇兄那里凑近了些:“皇兄。” “嗯?”尹辗抬眼看她。 尹沁儿的眼睛黑溜溜的,一眨也不咋地盯着他,小时候尹沁儿有什么事想求他的时候,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 尹沁儿说:“皇兄,我也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果然,平白无故能白送礼么,肯定是有事相求。 尹辗也不戳穿,继续问:“什么大礼?” 尹沁儿举起两只纤纤玉手,然后拍了三下,掌声清脆。 很快有人推门进来,还不止一个人,是三个人。 三个身穿素袍的翩翩公子。仔细一看,都是面若桃李、貌若潘安之姿。 尹沁儿见皇兄看那三人看得目不转睛,就知道有戏,他得意地说:“怎么样,臣妹有眼光吧?这三个面首,都送给陛下了。” 尹辗看着那三人,其实是在琢磨尹沁儿的“礼物”究竟是何意。他一挑眉,转头问身旁的尹沁儿:“沁儿呀,难道你是想改嫁了?所以进宫来求朕?” 尹沁儿摇头:“皇兄,你想什么呢,我和我家阿凌明明过得好好的,我们两个情投意合、妇唱夫随……” 阿凌就是尹沁儿的驸马,全名陈垂凌。 尹辗要是能信她就有鬼了,谁不知道,沁儿驸马府里养的美男可比城西醉春楼里的小倌多多了。 “不过……皇兄,臣妹确实有一事相求……”尹沁儿边说,边挥手示意那三个面首退下。 朕就知道。尹辗合上眼,等着沁儿求他。 等那三人走后,尹沁儿的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朝尹辗望去:“臣妹,是想向皇兄讨一个人。” “刚刚不是还说你和你家相公情投意合妇唱夫随。” 尹沁儿晃着尹辗的袖子撒娇:“哎呀皇兄你就别取笑臣妹了,我那不是着急吗……” “呵。”尹辗气定神闲。 尹沁儿看尹辗那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多半有果,她赶紧说:“陛下,臣妹想要阮岚……” 第8章 否极泰来 尹沁儿对上了尹辗的眼睛。她眼睁睁看着尹辗的眼神一瞬间由镇定转为吃惊,由吃惊转为震怒。 “不行!” 尹辗猛的一下站了起来,差点把扯着他衣袖尹沁儿掀翻在地。 沁儿什么时候看上阮岚的?他怎么不知道! ……总之绝对不行! 尹沁儿也跟着他站起身,继续狗腿地拉起他的胳膊:“为什么不行呀……皇兄你都有皇嫂了,何况皇兄您又不喜欢阮岚!” “谁说朕不喜欢的!……” 说完尹辗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收声。 “那……那皇兄要是喜欢阮岚,今日干嘛不把他带来。”尹沁儿撅起了嘴巴。 尹辗没料到尹沁儿在这儿等着她呢,他还想为何沁儿写给他的家书上有“带上心仪的佳人”那么奇怪的一条要求。 要是为了别人,尹沁儿说不定就不再争下去了,但阮岚可是她肖想多年的人,无论如何也得再试一试。 毕竟阮岚是男子,在皇宫里没有名分,要是她想打宫里妃子的主意,皇兄还能有借口置她的罪,但如果是为了一个没名没份的男人就置她的罪,那传出去该多不好听。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尹辗沉默不语,眸中散发着阵阵寒意,脸色铁青,显然是生气了。 陛下明明就不喜欢阮岚,还不愿意让给她。尹沁儿眼前飘过无数回忆,她闭了闭眼睛,不甘心地握紧拳头:“皇兄,五年前臣妹看上了一个清秀老实的读书人,可那读书人死活不愿意,总是要跑,每次抓回来,都变着法地想要逃跑,于是臣妹就请了狱中的行刑师傅,用在滚滚烈火中烧了七日的烙铁在他背上烫了个花儿,你可知后来他如何了?” “闭嘴!”尹辗震怒。 尹沁儿提着嗓子,屏住呼吸,继续说道:“……他从此一病不起……就在前两年,死了……” “朕让你闭嘴!” 尹沁儿每说一个字,就像有一个人拼命开尹辗的回忆,拼命要让他想起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用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晋地陨铁,不顾阮岚撕心裂肺的求饶,在他那白皙的腰腹处,烙下了一个奇怪的花纹,从此,天涯海角,阮岚再也逃不了。 尹沁儿看着皇兄忽青忽白而复杂的脸色,不禁有些心疼,她知道她说重了话,可是她是真的很想救阮岚出来!既然皇兄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喜欢上阮岚,为什么还要将他囚在皇宫? 阮岚好歹和他们兄妹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阮岚选错了主子,皇兄也不该折辱他这么多年。 如果觉得他有罪,就杀了他;如果看上了他,就对他好。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皇兄怎么就是不明白。 不过,尹沁儿当然没有做过那种变态的事情,什么书生什么烙铁,都是她沿着阮岚的悲惨经历,即兴胡乱编的。 她才不会那样做。她就是想刺激一下这个变态的皇兄罢了。 尹辗内心虽焦躁难平,但表面上还是很快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他闭了闭眼睛,调整紊乱的气息。 “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出了这扇门,你就当什么也没有说过。赶了一天路,你也累了,婉嫔已经为你整理好寝宫,天色已晚,早点歇息。” 说完,便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见此情形,尹沁儿也知道让皇兄放手无望了。 出门时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 彩云追月,月朗星稀。 黑夜无边无际。 可惜有人再也看不到了。 阮岚这几日过得十分快活。好饭好菜吃着,尹辗不来烦他,想听书了就找玉公公读。玉公公读得倒也像模像样,许多生僻字都认识。 阮岚靠在木质摇椅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喝了口茶:“公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当初为何要进宫呢。” 玉公公会句读,比常人多认得不少字,显然进宫前也是一个读书人。玉公公刚来时,阮岚的性子孤僻冷淡,常常是寡言少语,可以一动不动独自坐在桌前发呆一整天。阮岚不说话,自然不会问及玉公公身世,玉公公每日替他端茶送水,为他读书,逗他开心,任劳任怨。过了三四年,阮岚在玉公公的陪伴下逐渐开朗起来,他看玉公公整日了无烦恼的模样,便也不想去揭人家的伤疤,所以一直拖了两年多没有问。 可是作为他名义上的主子,阮岚总得知道下人的过去。 玉公公合上书,走到了阮岚跟前:“大人啊,您今天怎么想起问这种陈年旧事了呢。” 阮岚喝了口茶水,“唰”得一下打开折扇:“公公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我不强求的。” 玉公公倒是很洒脱,仿佛没有觉得任何不妥:“这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奴才的父亲原本在家乡经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得罪了当地知府。那知府本来就是个贪官,经常克扣朝廷发下来赈灾的银两。后来父亲被那知府诬陷致死,家里便落魄了。最终家破人亡,母亲受不了饥寒交迫,也跟着父亲去了。奴才无依无靠,漂流在外,还总遭那些官府衙役的毒打。无奈之下,就只有进宫一条路可走。” 阮岚看不见玉公公的表情,他只知道,说到后来,玉公公的声音有些落寞。 玉公公顿了一会儿,接着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挺好的,在这里的生活比吃不饱穿不暖还总挨揍要强多了。后来陛下登基以后,那知府便被陛下下旨斩杀。奴才当时就想,一定是上天想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陛下。六年前,陛下找到了奴才,听说奴才识字,还会读书,便让奴才读了一段儿,奴才特别开心,因为陛下让奴才读的是奴才进宫前最喜欢的前赤壁赋,结果读完奴才就上大人这儿伺候了。其实大人您从没把奴才当成下人,奴才特别感激……” 阮岚听得心里很不好受。他从摇椅上站起来,伸出手臂抚了抚玉公公的后背。 谁知刚抚了没半下,就听见玉公公大声说:“奴才特别感激陛下,所以,奴才就下定决心,一定会帮陛下把大人追到手的!” …… 阮岚刚搭到玉公公背上准备安慰他的手忽然转了弯儿,放下来时还假装甩了甩袖子。 阮岚清了清嗓子:“咳……玉公公,不聊这些伤心事了,继续给我读会书吧。换个心情,对了,刚刚读到哪儿了?……” 玉公公抹了抹发红的眼角,拿起桌子上的书看了一眼:“回大人,刚刚读到了世语下卷任诞篇。” 阮岚点头,再次“刷”的一下打开了折扇,坐在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扇了起来:“嗯。那就继续从这里开始读。” “是。”玉公公翻开书,字正腔圆地念道,“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 阮岚合目轻叹:“真是闲不过七贤啊……” 他给自己扇着风,整个人都陷在的宽大舒服的摇椅里。 渐渐地,那扇子不动了,阮岚的手臂软软地从椅子上垂了下来。 玉公公半响没听见阮大人那里的动静,合书上前一看,原来阮大人这是睡着了。 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合着,脸色红润,呼吸安稳而绵长。 折扇无力地摊在阮岚胸前,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否极泰来”四个大字。 看着那几个字,玉公公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句话:“婉若银钩,漂若惊鸾。” 这把扇子上是前一阵子阮大人心血来潮亲自题的字。这几年他基本上就没见过阮大人动过笔。不过,阮大人以前一定写得一手好字,不然怎么能在双目失明的状况下还能随手写出如此有韵味的行草呢。 字不在形,而在神。 有神有韵,方为书法。 玉公公在心里赞叹完自家大人的书法,便想去里间为阮大人拿条毯子盖上。 走到半路,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轻有重,有快有慢。可见来者不是一人。玉公公刚警惕起来,就看见身穿龙袍的陛下推门进来,门外还跟着张总管。 “陛……”玉公公惊呼出声。要知道陛下可已经有四五天没来过了! 尹辗连忙伸手盖住玉公公的嘴。低头看见阮岚依然睡着没被吵醒,才松开他。 玉公公很识趣地在尹辗嫌弃的眼神下退了出去,不忘和守在门外的张总管行了个礼。 张总管脊背笔挺地站在屋檐下,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地面,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 玉公公也不恼,张总管毕竟是皇上面前的总管太监,比他这没名没份的说书太监可厉害多了。 谁知道陛下要在里面折腾多久呢,忙里偷闲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浪费。他直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开始闭眼打起盹儿,不一会口水便淌了一袖子。 尹辗看阮岚面色红润,脸上泛着柔软溜滑的光泽,身子瞧着竟然看着比他离开那日还壮实了些,分明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他那日走后便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无论是上朝下朝都常常恍了神。可阮岚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在这儿过得倒是惬意快活。 尹辗在房间里烦躁地低头踱了两圈,终是没有打算吵醒阮岚。 连走在房间里的步子都是小心的轻踏。 他气恼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对阮岚发个脾气,阮岚就会扑到他怀里说喜欢他么。 尹辗绕着阮岚走了一圈,想着还是不要让阮岚睡在椅子上了,醒来以后多半得落枕。他刚伸出手准备抱起阮岚,就听见面前的人在半梦半醒间咕噜着开口:“公公……帮我揉揉肩膀,睡得有些酸。” 阮岚轻皱着眉头在摇椅上翻了个身,还不适地扭了扭右肩。左脸靠在椅背上,右脸方才被椅背压出一道微红的印子,嘴唇被椅背压得轻轻嘟了出来。看得尹辗心生怜爱,也不管阮岚把自己错认成谁了,二话不说双手就搭在阮岚的肩头上开始揉摩摁捏。 这么过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正在睡梦中的阮岚,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身上的折扇“怦”得一下落在了地上。 第9章 茶饭不思 他摸了摸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这双手他认得。阮岚转头诧异道:“陛下?!” 玉公公按摩的手法他早已一清二楚,毕竟是伺候了自己六年的人了,如若不是睡得太沉,他早该发现这双手不是玉公公的手。 玉公公不曾习武,手指本不该有这般柔软却恰到好处的力度,而且玉公公平常只会捏过来揉过去,哪里还会这么多手法。一看就是另有其人。 “嗯。”尹辗轻轻一笑,附在他耳边说,“看你睡得香,就没有吵醒你。” 尹辗暧昧温热的鼻息喷在阮岚的脸颊之上,阮岚向后挪了挪身体:“……陛下怎么来了。” 方才尹辗和悦阳公主不欢而散,本来打算去御书房阅会儿折子顺便在那里直接就寝,结果走到一半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荷玉轩。 其实这几天夜里他也曾偷偷来看过阮岚,每次都瞧见玉公公在门前的台阶上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打着瞌睡,便知道阮岚安好。 可能确实是被尹沁儿气昏头了,今天刚用过晚膳就直接来了这儿。 尹辗轻咳一声以掩饰内心的尴尬:“阮岚,你这几日好些了吗?” 阮岚从地上一脚勾起掉落的折扇,稳稳拿在了手上:“好些了,这些天的膳食很合我口味,每日都有清江鱼汤。”虽然没有辣的,但是阮岚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这些天的菜肴一看就不是普通御厨做的。以前尹成还是太子的时候,都未必有他这几日吃得好。 这些尹辗都一清二楚。之前说要给阮岚直接在荷玉轩开个小灶,可是后来又和阮岚闹得不快,碍于面子,他就在御膳房专门为阮岚辟了一块出来,专门做些合阮岚口味的菜肴,没让阮岚知道。 不过阮岚又不是傻子,好吃难吃还尝不出来么。 阮岚扇着他的扇子,一如瀑布般的黑发被吹得微微飘了起来,他问道:“陛下大晚上过来……可是要住在这儿?” 尹辗受宠若惊,这是阮岚第一次明确表示想让他留宿,于是想也没想便欣然答应。 然而事实却并非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阮岚叫醒了门外呼呼大睡的玉公公,吩咐他把东西都拿出来。玉公公睡醒后精神奕奕,动作十分麻利,到后屋的柜子里迅速搬了一摞物件。 有一件汉白玉案几,两个鎏金衣架,一套龙泉冰裂釉茶具,一床蚕丝云锦被以及其他小物若干。 看得尹辗一下子就黑了脸。他还想怎么阮岚心血来潮问他要不要留宿,原来是早就把他常用的器物全部打包完毕收到后屋去了。 阮岚怕他误会,还十分和气地解释了一番:“听说陛下最近尤其宠爱卫将军家的女儿,而且臣这几个月都不能行房,臣估摸着陛下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来,于是就把陛下常用的东西都给收起来了。” 尹辗的脸不由得更黑了。 阮岚说完明显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他仿佛能看见尹辗阴沉沉的脸,于是他改口道:“其实也不是一下就收起来的,臣一开始还等了两天,陛下也没过来啊……” 感受到皇帝陛下周围骤然压低的气场,玉公公赶紧在在一旁附和:“是呀陛下,阮大人还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地等了陛下两天呢。” 尹辗看着阮岚容光焕发神清气爽的脸,哪里像茶饭不思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他这几个月不会来了,便通体舒畅胃口大开,说不定还能一顿连能吃三碗饭。 阮岚见尹辗不语,就继续说:“说起来,上次臣见到卫将军小女儿的时候,她的个子才到这儿。”他收了扇子在胯旁比划了一下,“小时候甚是可爱,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若是陛下不在意,哪天带她来让……唔……” 说到一半,阮岚就被尹辗拉着手臂一把扯进了怀里。那两片红润的嘴唇在尹辗面前一张一合说着让他气恼的话,再听下去他非得生气地摔了桌上那套他心爱的冰裂陶瓷杯不可,因此还是直接堵住为妙。 阮岚被禁锢在尹辗怀里,一只手被尹辗紧握着,扇子“啪”地一声再次掉在了地上。 玉公公红着脸赶紧逃出了屋子,心里感叹陛下果真有一套。 尹辗一手将阮岚按在旁边的墙上,另一只手紧扣住了阮岚的后脑,这个吻凶狠得令人窒息,炙热而忘情,像是要把对方拆穿入腹。 过了好一会儿,尹辗才把阮岚放开,阮岚被亲得面红耳赤,面颊上泛着醉人的红晕,松开那一刻险些站不稳。 尹辗揽着阮岚走到床边,为他褪下衣袍,让他躺下。 他可没忘记道长的嘱咐——三月内不可行房。 阮岚停了针灸已经四天了,虽然他去问过玄墨道长,道长说大病一场后暂停针灸未尝不可,反倒有些好处。这时身体急需养分,暂停之后身体可以恢复地更快,只不过前七日做过的针灸就得作废了。 尹辗吩咐张总管拿来了常用的那包银针。 尽管令阮岚中蛊之人的确是他,但逐本溯源,这蛊算是尹成请来的。解铃还需系令人,可尹成已死,早已无解。尹辗自五年前求仙问道,才从东海方壶处寻到玄墨道长,觅得消蛊之法。那衣袂飘飘的鹤发道长掐指一算,和他缓缓说道,阮岚体内的蛊虫对陛下有感应,陛下可解。 这多半是因为尹辗与尹成是一母同胞的缘故。 所以,尹辗需每晚亲自施针,才得以最大程度唤醒沉睡在阮岚体内的蛊虫。 施针过程漫长而难耐,暮春已过,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尹辗额前不久便出了汗。 烛火绰绰约约在阮岚清秀淳净的面容之上摇晃跳动。公子如玉,眉眼清丽动人,看得尹辗心猿意马。 尹辗附身轻吻在阮岚眉间。 吹灭了烛火,夜无比寂静。 第10章 井中水波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尹辗每夜都与阮岚同塌而眠,夜夜施针,而且很老实,什么也不做。 阮岚每日吃好喝好,没事儿就躺着打盹儿。 令阮岚没想到的是,某日醒来,阮岚竟然发现眼前是一片金灿灿的橘色! 他赶紧闭上眼睛,只当是自己做梦了,然后过了半响再睁开,眼前竟然还是一片金灿灿的橙色。 他揉了揉眼,立马坐起来,眼前景象竟然也跟着变化。映入眼帘的是一朵罩在头顶上方的水蓝色罗帐。 阮岚再看远了些…… 就怎么也看不清晰了。 阮岚记得玉公公和他说,他盖的棉被被面乃橙黄色,上面只不过镶了一点金丝绒罢了,可是现在看到的被面竟然是完全的金色。而玉公公近日挂上的罗帐是青蓝色,和他看到的也有略微不同。 多半是由于尹辗针灸发挥的效用,他现在才得以看到事物的大致模样,只是和常人眼中的颜色有不少偏差。此外,他现在只能看到近物,可视范围大约在五六尺的范围内,再远些,便无法辨认,只有模糊的叠影。 尽管如此,阮岚仍然很高兴,毕竟已经瞎了将近九年。在双目最初失明那几个月,他绝望到恨不得自己去死。他当初想过也试过无数种轻生的方式,但都被尹辗一一化解,最后,尹辗跟他说:“如果你哪天死了,那么令堂也别想活。” 阮父阮母老来得子,阮岚不过弱冠阮母便已是垂暮之年。阮岚没有什么亲人,只剩下母亲尚在。尹辗显然抓对了阮岚的把柄。 之后阮岚便不再寻死了,可这不代表不再因失去双目而痛苦。 双眼终于重见天日,阮岚却竟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尹辗治好了他的眼睛,可如果没有尹辗,他也不会瞎,他也不会浑浑噩噩地被囚在皇宫一事无成。 忽然一声叫喊打乱阮岚思绪。玉公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跌跌撞撞道:“大人!不好啦!大人!” 阮岚暂时不想让别人发觉自己已经能看见,便垂眼道:“公公,这么冒冒失失的,发生何事?” 玉公公弯着腰大口喘气,满脸通红,道:“奴、奴才方才瞧见,一群人围着御花园的水井不知、知道在干什么,就好奇,所以,奴才也上前、跟着看,谁知……这水井里竟然有一具女尸!” 阮岚一惊:“女尸?” 玉公公连连点头:“是呀,就在、在咱们平常去的那一处御花园的水井。看那衣着应、应该是名宫女。” 阮岚道:“除了衣着可还看出什么?” 玉公公的声音颤抖着:“有人认出来那是芙蓉殿的宫女……可是她的身体都在水里泡肿了,漂浮的头发遮住了脸……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阮岚微微蹙眉。 芙蓉殿是卫婉嫔的居所,如果女尸真是芙蓉殿里的,那么自然是卫婉嫔的侍女了。这事虽然和阮岚并无关系,但阮岚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他对玉公公说:“陪我出去瞧瞧。” 这些天每日午后都会下暴雨,下完一阵就停了,地面上湿滑,有时还会踩到几片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花瓣。 可能是刚下完雨的缘故,天色看上去极灰,可门外的光线在一刹那却刺得阮岚眼睛生疼。 阮岚不敢抬头平视四周,他怕旁人发现他已经复明。于是阮岚低头看着路面,两眼无神,仍像看不见路的样子,被玉公公搀扶着。 哪怕只能看到地面上的青砖,内心依然激动万分。每铺五块白砖便会铺一块刻着牡丹花纹的彩砖,路面最两侧会有蓝色条纹加饰,御花园及御花园附近每条路,寸土如此。这是他走了二十余年的路,也是他双眼复明后走的第一条路。 荷玉轩离御花园不远,与御花园极为偏僻的一角相邻。而那偏僻一角平日里几乎只有阮岚和一些路过的宫人会来。 偏偏,那名宫女在这儿投了井。 阮岚和玉公公到时,人群已被散开,那女尸被捞了上来,运到别处去了。只有两个侍卫在井边驻守。 阮岚却没有停步,他直直地走了上去,然后假装被台阶绊了一跤撞在井口。 他双手扶住井口湿漉漉的石沿,朝里面匆忙看了一眼,便被跑来的玉公公稳住了身体,玉公公惊恐道:“大人!您怎么了!” “无妨。”他拍了拍手掌,抖掉上面的石渣,“只是不小心绊到了台阶。” 玉公公慌张道:“大人……您、您撞倒那口井了!就是刚刚装着女尸的那口井!太晦气了,这口井一定有古怪!” 其中一个侍卫被吓了一跳。目下已是傍晚,天气阴冷,本来站在这口刚死过人的井边就已经战战兢兢,突然一个人毫无预兆地朝这口井冲过来,任谁也会吓破胆。这侍卫现在看到阮岚两只眼睛没有什么神采,心中才了然,顿时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不由得怒气横生,他举着未出鞘的铁剑呵斥道:“瞎子就不要出来瞎晃悠,这是想吓死谁啊!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否则杀无赦!” 玉公公听到开头就忍不住了,若不是阮岚拉着,他早就跳起来指着这人高马大的侍卫骂了:“你这人怎么说话……” 阮岚拉着他的袖子劝他:“公公。”然后给那侍卫弯腰做了个揖:“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走。” 玉公公愤愤然地被阮岚扯走了。 离远了些,玉公公仍然满脸怒气:“大人,这破侍卫真是脑子坏掉了,看我怎么去皇上那里告他的状!” 阮岚摇头:“无事,公公何必与小人置气。” 玉公公一听,紧皱着眉头的脸一下子乐开了:“嘿,大人说的对,他是小人。我们不跟他计较。” 阮岚说:“公公。这名落水的宫女是如何被发现的,可否与我说说?” 玉公公想了一会,答道:“我也是听那些宫人传的,不知听到的消息对不对。今日午后,一名宫人受一位嫔妃差遣前往南门,谁知,正路过此地时,突然下起了倾盆暴雨,她便躲在凉亭下躲雨,无聊中她往那假山下望了望,这不望还好,一望就看到假山旁的水井中竟漂浮着一具女尸。听说那宫人吓坏了,当场便晕了过去。又有人路过时扶起她,这水中女尸才终于被大家知晓。” 阮岚点头。 他细细沉思起来。刚刚朝井中望了一眼,除了粼粼水波泛着白光之外,什么也没有。 井水并不深,以他现在的目力,除非是什么太过细微的东西,他应该都可以看得见,最多只是看不清晰无法辨识罢了。 不过一日提刑司那边便出了结果。 “这名死去的宫女名唤莲芳,果然是芙蓉殿里的侍女。尸身上浮肿发胀,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尸体上的伤口。仵作打开她的嘴巴……发现她的喉咙溃烂,露出一个小洞,从小洞里可以看见……” “看见什么?”阮岚问玉公公,“怎么不说下去了?” 玉公公嘴唇打着颤,吞了吞口水,才继续说道:“可以看见……其实这名宫女其实只剩下一个皮囊了!肚子里五脏六腑已然消失,都没有了!” 阮岚一惊,心想:如果身上没有伤口,那么这些内脏必然不是被剖膛摘去的。莫非这天下真有什么奇毒,可以将服毒者的五脏六腑尽数腐蚀而只剩下白骨与皮囊? 还是说,这具身体内部原本藏着什么秘密,杀人者必须要销毁? 既然要销毁,那为什么还要将它弃于御花园里的水井中? 阮岚问:“可有中毒的迹象?” 玉公公摇头,闷声道:“提刑司那边并未检查出来。不过……那宫女的指甲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何物?” 玉公公忽然一改之前胆颤心惊畏惧万分的神情,义愤填膺道:“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您敷眼睛的药粉被调换之事?陛下请道长去辨识过了,那宫女指甲里的东西,和上次瓶中调换后的药粉并无二致!道长还说,他已查清,这些药粉的原料是河西所产,正巧是卫将军之前所驻扎之地,所以现下……现下都在传,是卫婉嫔让那宫女去给阮岚大人投毒,之后为了灭口,将那宫女用什么邪恶巫术杀死,投了井。” 阮岚听完,评论道:“那也太明目张胆了。” 玉公公一开始不解,后来顿了顿,才醒悟过来阮岚是何意。 卫婉嫔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荷玉轩里的药粉调包,那么在之后必然不会想让此事暴露,哪怕真要灭口,也不会将宫女杀死后直接投在御花园的水井之中。这简直是在向世人广而告之:“毒是我投的,人是我杀的。” 任谁也不会如此之傻。何况卫婉嫔也不过只是一个年方二八刚刚出嫁的妃嫔,怎会刚到皇宫就表现得如此恶毒,亲自杀了自己的侍女,连五脏六腑也不留? 是不是卫婉嫔调换的药粉暂且不论。但阮岚可以肯定,这名投井的宫女,必定不是她杀的。 那投尸者,是冲卫婉嫔来的,还是…… 阮岚思索到一半,就听见有人推门而入,阮岚看了一眼来人是谁便继续开始闭上眼睛装瞎。 来人是尹辗,穿着熠熠生辉的金色龙袍。 已到夜晚,尹辗是该来了。 第11章 夜探皇宫 其实阮岚也不想这么快就开始装瞎,尹辗身着一身金色龙袍,而金色太过耀眼,阮岚的眼睛现在对光线又十分敏感,眼下根本无法直视尹辗的龙袍,连尹辗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被那龙袍金色晃得闭上了眼。 昨晚临睡前尹辗来的时候,阮岚没敢睁眼。他怕他睁开眼睛时装瞎装的不够像。 尹辗挥退玉公公,让他躺平,一如往日那般拿出了一个包裹,边打开边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阮岚随口应了一声,心想,尹辗说的应该是指这次的女尸事件。 这一夜阮岚格外清醒,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在尹辗施针的过程中沉沉睡去。尹辗施完针后,脱下外袍,站起来晃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便轻手轻脚向外走去,然后打开了门。 阮岚睁开眼,可离得太远,他根本无法看清门外的动静,只听到尹辗放低了声音说:“道长。” 看来是玄墨道长来了,尹辗正在跟玄墨道长说话。 果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如何?” “阮岚他……依然无法看见……” “陛下无需着急。” 忽然阮岚感到从那二人的方向有一道目光向他这边射来,似乎是玄墨道长的目光,他赶紧闭上了眼。 “那这针灸还需持续多久?” “其实今天结束即可,如果陛下实在不放心,那便再续七日,只不过又要再用一次陛下的……” 阮岚听得心中一慌。 玄墨道长口中说了“今天结束即可”,莫非,玄墨道长已经知道他已然双眼复明,是在欺瞒尹辗? 尹辗道:“无妨,再续七日便是。” 两人相谈完毕,道长转身离开,门外又传来了张总管的声音:“陛下……”接着阮岚就听不见了,张总管和尹辗正在低声私语。 过了一会儿,尹辗合上房门走了进来。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在房间里踱了两圈。阮岚看不清尹辗的神情,但看他的步伐似乎有些疲惫焦躁。多半是刚刚从张总管口中得知了什么令他烦闷的事宜。 接着阮岚看见尹辗在床边的木桌旁拿出一个酒杯杯盏大的容器,将方才收回去的包裹摊开,上面有一排长短粗细相同的银针。 尹辗站在桌边,阮岚能看见尹辗的侧脸。尹辗的五官和多年前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气质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成熟。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气宇轩昂玉树临风。 尹辗身材修长,腰部与背部线条优美。可阮岚知道,其实尹辗的腰腹处皆是结实的肌肉。 尹辗从胸口处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小刀,然后卷起左臂袖管,用刀在小臂上划开一个小口。俊美英气的脸上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割开皮肉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虽然划开的口子不算大,但足以让鲜血从中汩汩流出,不一会,便流满了整个容器。尹辗将伤口贴在容器口处轻轻转了一圈,流出的血竟神奇地被止住了。 阮岚眼睁睁地看着尹辗放下袖管后立即将那已然摊开的一包银针尽数抖入这盏盛满鲜血的容器。最后尹辗将容器盖子合上,放进了龙袍深处的口袋中。 阮岚合上眼,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扑通扑通狂跳不止。 原来尹辗为他治愈眼疾,用的是自己身上流着的血。 玄墨道长方才说要“再用一次”的,竟然是尹辗身上的鲜血。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阮岚怕尹辗瞧见自己脸上无法克制的不自然的神情,便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背向尹辗。 雪白墙面上有自己烛火下的倒影,还有尹辗坐在桌前的身姿。 在烛火的照耀下,尹辗的身影更为高大。 尹辗抚了抚左臂上的衣袖,然后站起身。 “呼”的一声气息之后,火光便灭了,墙上的倒影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尹辗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阮岚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马上要从胸口中跳出来。 床的另一边突然塌了下去。 ——尹辗坐上来了。 尹辗轻轻在他身边躺下,然后替二人盖好了被子,一只手环住阮岚的腰部。 阮岚后背一热,原来是尹辗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他想,现在都到夏天了,尹辗这样也不嫌热的么。 热虽热,在尹辗的怀抱中,不知怎么回事,阮岚很快调整好情绪,稳住了心神。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便进入睡梦中,会周公去了。 夜半时分。 风声凛凛。 “不好啦!陛下!!大人!不好啦!”玉公公未敲门便急急地冲了进来。 尹辗和阮岚被这一声叫喊双双吵醒。 二人都是刚刚歇下,还未睡沉。 张总管的脸色比起玉公公要镇定得多,他跟在后头,点上室内烛火,道:“陛下,宫中有刺客。” 尹辗坐起来系上胸前散开的中衣:“刺客现下在何处?” 张总管还未开口,一旁的玉公公便抢先道:“陛下!刺客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张总管点头:“不错,陛下,而且刺客像是有备而来,瞒过了宫中布置的暗卫,也躲过了里中外三层侍卫的搜查。” 忽然,荷玉轩外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下,“怦”得倒地,发出一声“闷哼”。 阮岚和尹辗都听出来了,那不是东西,是人。 张总管道:“陛下,我们的暗卫似乎被……” 刹那间,紧挨着张总管处的窗子被硬生生劈开,一名穿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手持长剑破窗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张总管随即一步跃起,向后冯虚而退,他从袖中抽出几支飞刀,飞快投掷向那刺客。 刺客抬手一挥,张总管立即趁刺客躲闪暗器的功夫,急急大步向前,右手虎口张开,朝那刺客的咽喉扼去。 刺客也不是善茬,微微一侧便躲开张总管袭来的右手,并抬手将手中剑刺向对方左胸处。张总管反应奇快,身体翻转,一个后旋踢踢向刺客持剑的手。 两人打斗俱是袭向对方要害,不留后手,打得房内因为二人的动作呼呼生风。阮岚没料到陛下贴身的总管太监竟然也是如此武艺高强。 张总管后退一步,从右侧躲开,谁知,那刺客不再攻击他,而是直直向尹辗刺来。 “陛下小心!”张总管出声叫道,立即转向追在刺客身后。 尹辗反应极快,一把掀起面前桌布,茶碗腾空而起,拦在刺客面前。尹辗左臂揽着阮岚向左侧退去。阮岚只感觉耳边风声拂过,眨眼间便已经和尹辗一起落在了墙角。 玉公公吓得缩在了床边,蹲在床边瑟瑟发抖,嘴中还念念有词:“保佑陛下平安无事,保佑大人平安无事,保佑……” 尹辗将阮岚放在墙角,挡在阮岚面前,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不让阮岚受伤。他随手从旁边的木柜上拿起一把折扇,“刷”得散开,那刺客的剑锋落在上面,竟然如同刺在了坚硬厚重的磐石之上。没想到这区区一把纸扇在尹辗手中竟有如此之大的功用。 就在张总管疾飞前来助阵尹辗时,又有两名刺客趁虚而入,其中一个从房顶落下,直直向尹辗逼来,另一名从窗前一跃而入,一剑刺去,牵绊住了想要靠近尹辗的张总管。 尹辗一边要留神护住阮岚,一边要以一己之力与两刺客相搏,并未有力不从心之感,左挡右击,将这一纸折扇运用地出神入化。 忽然,正攻击尹辗的刺客一个扫堂腿袭来,尹辗揽着阮岚凌风扶摇而上,两人在空中乌发浅浅交叠,白色衣带缓缓飘扬,尹辗薄薄中衣随着动作散开了最上处两颗搭扣,胸膛出一片光洁的麦色肌肤裸/露在外。在尹辗怀里的阮岚被迫整张脸都靠了上去。 “……” 阮岚的嘴唇甫一碰到尹辗的胸口,就感觉那胸膛处肌肤的体温炙热得烫人,阮岚小心翼翼地抬头移开了唇。 就在这时,另一个刺客瞅准时机,将闪着精光的剑锋对着尹辗怀中的阮岚挥来。尹辗只能用持着折扇的左手反向阻挡。谁知那刺客的剑锋却突然变换了角度,突然稳稳地刺向尹辗。 原来是佯攻! 那刺客正是料定了皇帝会救阮岚。 尹辗此时最大的软肋并非是自己的武功技不如人,而是对怀中人的挂念。 显然,那刺客赌对了。 尹辗手中折扇“嘶”的一声被那刺客刺穿。折扇断成两截。 “否极”与“泰来”应声落地。 “滴答,滴答……” 是液体滴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 一同落地的,还有尹辗的血。 阮岚惊呼出声,铁剑刺入后又快速拔出,几滴鲜血溅落在了他的睫毛之上。 尹辗喉间传来一声闷哼。 无独有偶,原来是那刺客一剑刺中了先前尹辗自己割开的伤口。 “陛下!”张总管吼道。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尹辗被刺中这一幕,左躲右避抵挡住刺客的攻击。 鲜血从衣袖中漫出,浸湿了尹辗的袖子,地面上随即血迹斑斑。 ——这一剑让尹辗知晓,这些刺客是冲着他来的。 尹辗将阮岚护在身后,继续面不改色与那刺客二人激烈交手,但渐渐离阮岚越来越远,尹辗一个翻身跃出了窗户,而那两个刺客也跟着翻了出去。 紧接着又有一波宫廷侍卫挥舞着大刀冲了进来。 正在恍惚间,阮岚听见屋内有人闷声倒地。 倒地者不止一个人! 玉公公叫道:“张总管!” 原来和张总管交手的那名刺客在尹辗走后,从怀中抖出一管迷药,噗嗤一声散开,张总管正是在向那刺客前移进攻之时,早已来不及躲开,而剩下的侍卫反应更是不如张总管敏捷迅速。众人口鼻吸入毒粉后,立即晕了过去。 玉公公吓得泪眼婆娑,张总管一倒,眼下屋内就只剩下他和阮大人了,谁还能来救他们! 那刺客挥剑向玉公公走去,玉公公颤抖着蹲在地上,后背一个劲儿往后扭,想挤进乌漆漆的床底。但是床底空间极小,根本无法容纳下他的身躯。 那刺客走到玉公公面前,居高临下地抬起手中剑,猛然向下砍去。 手起刀落。 玉公公以为自己死定了,“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出乎阮岚的意料,那刺客手下留情,只是用剑柄将玉公公砸晕了过去。玉公公大张嘴巴,仰面朝天瘫倒在地。 黑衣刺客解决了玉公公,便疾疾向他奔来。 就在阮岚以为自己也将惨遭毒手之时,那刺客忽然开口。 “阮大人。” 这刺客似乎并不想伤他,凶气从蒙面黑巾内露出的一双眼睛中渐渐散去。长剑垂向地面,停下了凶狠的攻势。 刺客向他抱拳鞠了一躬。 阮岚心中一惊。 “鄙人奉悦阳公主之命前来,乃是为了告诉您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宫时机。”那人说道:“下月初五,皇帝大寿,请大人戌时在宫内翠蝶宫等候。” 悦阳公主尹沁儿?竟然在这刺客口中听见了这许久不曾听到的亲切名号。 沁儿竟然要助他出宫! “若是平日悄悄前来或是通过下人传信告知大人,必然无法躲过陛下耳目,陛下一定会对您将要逃跑有所怀疑。所以我们只能在夜里潜入,佯装攻击陛下,如此,定不会料到我们此番入宫其实是为了给您送信。” 那刺客说完,阮岚便感到颇为震惊。他实在无法想象,沁儿竟然想出了派刺客夜探皇宫的方式来助他出宫。 这实在太危险了! 毕竟尹沁儿佯装行刺的不是别人,而是众人瞩目万人之上的皇帝。这可是杀头的重罪! 一旦被发现,驸马府全家上下都将岌岌可危。 那人又问: “大人您似乎并未失明?” 阮岚心里一个咯噔,估摸着自己听到沁儿名号时太过激动,一时间忘了装瞎。 “我……” 那刺客打断他:“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陛下发现此事,否则陛下会在您身边安插更多守卫,到时再想逃跑可就难上加难了。” 心中赞叹这刺客心思缜密考虑周全,阮岚应声道:“好。” 原本他不愿让旁人知道此事,便是怕尹辗对他多加防备。 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多年过去,尹沁儿的行事方式依然与常人如此不同。 竟然派人前来行刺她的皇兄,仅仅是为了让他这个外人逃出皇宫! 此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大概也就只有尹沁儿想的出来了。 阮岚又想问眼前的刺客,既然来了,为何此番不带他一起走。但转念一想,这时他们已然打草惊蛇,皇城加强戒备后守卫森严,若是他现在便立即逃走,就算凭借这些刺客高强的武功逃出了宫,他依然是插翅难飞。 如果要逃跑,就要逃得神不知鬼不觉。 阮岚一直都知道皇宫宴会是一个逃跑良机,每到那时,皇宫虽戒备森严,但闲杂人等众多,如果计划巧妙,他能够轻易混在前来道贺的官宦世家或是歌舞表演的戏子队伍中出宫。但他双眼失明,无法以一己之力逃开暗卫监视,宫外也没有接应,因而这念头始一出现便被阮岚扼杀在萌芽中。 然而这一次,他有人相助。 而且助他之人还是他从小的玩伴悦阳公主。 沁儿此番花费如此大的功夫,几乎冒着生命危险想要带他逃离这座金丝笼,他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任何感激之语都是徒劳。 所以他决计不能放弃这一次千载难逢的逃跑良机。 可是,他在尹辗手中还有把柄…… 想到这一点,阮岚刚刚欢欣鼓舞起来的心情在刹那间便烟消云散。舒展开来的眉眼也敛了起来,却在此时忽然听那刺客道:“还有一事逼人想要告知大人,我们也是入宫前才得知的。” “何事?” 刺客顿了一顿,眼中似有不忍:“灵堂在今日申时已经西去……” 阮岚心里一声咯噔,险些站不稳。 没想到他刚思及母亲,母亲竟然就……阮岚心中难以置信。 烛火静静在二人脸上跳跃,阮岚从那刺客眼中看到了自己登时变得煞白的脸。 阮岚沉浸在如此噩耗中还未回神,那人便举起手刀,说道:“时间紧迫,为防陛下猜疑,得罪了!” “怦”得一下,阮岚感觉后脑一麻,随后便没了知觉。 第12章 如沐春风 适逢尹辗生辰,有北方靖国使臣来访。 朝堂上,文武百官齐聚。 靖国三百年来都是尹家王朝的附属国。靖国疆域广阔,但多是险山恶水,整年中冬季漫长而寒冷,环境比中原一带恶劣得多,因而无法大量栽培稻谷,致使地广人稀。只有靠近中原的靖国奉都一带有百姓聚集。 但靖国有险峻高山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此外,靖国人烟虽少,可个个都是精通骑射。尹氏开国先祖在多方权衡之下,决定不再向北进攻,息了战火,北端疆域最终画在了靖国以南。靖国也自知实力不如人,老老实实做了尹家的附属国。 这次靖国道贺使团乌泱泱来了五十余人,为首的是靖国六王子屠含松,听说此人忠厚老实,为人正直。靖国国王在位极长,现今已是耳顺之年,这六王子也已年近四十。比尹辗大了六岁,但靖国人皮肉饱经北国严寒劲风摧残,不比中原人世居宜人水土,因此一向显老。那六王子面部通红,皮肤黝黑粗糙毫无光彩,和尹辗光洁英气的脸一对比,竟像老了尹辗十余岁。 朝堂之上,乌泱泱的靖国使臣团带着贺礼,按照使臣礼节对着龙座上的尹辗三叩九拜了一番,等到尹辗命他们平身后,那为首的六王子说道:“靖六王子含松奉父王之命前来向无上至尊至圣天降祥瑞功德无量天地英杰多宝神武大帝祝寿。” 听到这儿,尹辗轻轻咳了一声。 这头衔真是,好不要脸。 要说这一长串的头衔,来自于尹辗即位以来每一次皇家大型仪式的封号。由于天下常年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尹辗作为皇帝,隔三差五就得命礼部筹办一次大型祭祀仪式祭天,以表明他遵循天道,顺应民心,乃是上天择选的天子。而每次仪典,礼部都会为他精挑细选一个英明神武的称谓,以示皇权乃上天授予,世人皆需服从,不可违背。称谓诸如无上至尊,天降祥瑞,多宝神武。尹辗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称谓,更不喜欢劳民伤财举办大型祭祀典礼,但祖训如此,只要他稍一耽搁,文武百官就会哭着喊着齐齐下跪上书请求他下令祭天,不然就说他违逆天道,违背祖训,上天将要责罚,后果不堪设想,是亡国之举。尹辗没办法,只得一一应了下来。 这些年,他除了见过阮岚能将这些称谓按照先后顺序一字不差地串起来,就只剩下靖国使团的人会这么称呼他了。 硬着头皮听那六王子恭恭敬敬字正腔圆地说完自己如此英明神武的名号,尹辗倒是一点儿都不脸红,看上去上仍是一派自信威严的帝王之相,尹辗声音洪亮悦耳,对下面众人款款说道:“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到访,想必一路上舟车劳顿。使馆驿站已精心布置完毕,尽可在京安心休息,来人,赏白银千两,珠宝十箱。” 一旁的张总管接着喊道:“赏靖国使臣白银千两,珠宝十箱!” “谢陛下!”说完六王子又跪了下去,后面的五十余人也乌泱泱地跟着跪了一片。 又是一遍三叩九拜,其实真用不着再来一遍,但是看到底下的人做得整齐又认真,尹辗实在没好意思打断。 那六王子起身后说道:“臣此次前来,还为陛下带了生辰贺礼,陛下请看!” 说完将那覆着的红丝布一扯,精心准备的礼物就这么呈现在众人眼中。 有三大箱靖国特产的精铁马鞍,高山隆璇茶,还有一幅画。 百官皆讶异。 工部尚书说道:“靖国此番前来确实大有诚意,竟将其军队专用的精铁马鞍当作贺礼。如此一来,向我朝臣服之心昭昭,当真是忠心可鉴啊!” “是呀,听闻靖国素来善铸精铁,但每年所产鲜少,可这次竟送来如此一大批。还有这隆璇茶叶,据说只在靖国境内雪域高山上才会生长,采摘环境十分险恶,一年也没有十罐。” “当真是忠心可表。” “不错。” “咦……精铁马鞍与隆璇茶我倒还认得,就是不知这幅画是……?” 有人猜道:“想必也是大有来头。” 尹辗扫视殿下,看见站在文武百官前排的吏部尚书何蔚神色一敛,微微蹙眉。 在进入皇宫之前,使臣携带的贺礼款项都需报备礼部,谁送的礼,送了什么礼,尽数写在贺礼单上,早早呈给尹辗看过,不过,哪怕已经尽数知晓,尹辗仍然得装作十分惊喜的样子,并要将那些使臣大为夸奖一番。 但是这一次,他确实有些惊喜。 不,应是有惊无喜。 惊的不是那几箱精铁马鞍,也不是那几罐高山隆璇茶,而是那幅画。 靖国六王子道:“相传上古一天上仙君途径世外桃源伽公山时,被山中迤逦景色所吸引驻足,登时拿出纸笔,作下这幅流传千古的仙卷伽公潋滟奇景图。由于伽公山中四季如春,而卷中所描摹之象给人以身临其境如沐春风之感,因而这幅仙画,也被世人称作春风卷。” 有官员问道:“如何能证明这画是真是假?” 六王子:“如何证明并不难,看一眼即可。” “看一眼就能证明?” “竟如此神奇?我瞧瞧。” 有人当真只看了那画一眼,疑惑道:“为何我只看了一眼画中祥云,便恍惚感觉它在画中缓缓飘动?” 六王子解释道:“这便是仙人作画笔法,常人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这也是为何伽公潋滟奇景图会让人感受到‘如沐春风’,因为只需看一眼,这画中景物便会循着脑中思绪随风飘舞。” 在场文武百官都被这幅画的来历和画技所惊艳,站的近的,更是赞叹不绝,似乎已经感受到这春风卷的“如沐春风”了。 唯有少数前排位高权重的官员,一听这画的名字,便如临大敌,额前背后汗流不止。 在十余年前,这幅画可是前任吏部尚书阮重贤的传家宝呀! 如何会落到了北方蛮夷手中? 要说起这前任吏部尚书,生前可不正是当今陛下的死对头么!人家的儿子都还在皇宫里囚着呢! 那些正赞不绝口喜笑颜开的官员,不是近年才提拔入京,就是太过年轻,根本不知其中来历。 尹辗当然知晓这画原来属谁。 这让他想起一些不快往事。 百官很会察言观色,见龙座上的尹辗迟迟不开口,便也停了讨论,静静等候圣上发话。 尹辗心里虽然不快,但还是按照惯例客套了一句:“这画作确实美观,想必贵国得到它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那六王子却也不答,只是“哈哈”一笑,看上去何其爽朗朴实。 “诸位奔波而来应该已经累了,尽可下去歇息,明日还请来宫中参加宴会。” “是,陛下。”六王子说道:“微臣告退。” 后面乌泱泱之众也整整齐齐躬身说道:“微臣告退。” 连腰弯的都是一个整齐的弧度,恭敬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尹辗差点以为他们还要来一次漫长而煎熬的三叩九拜之礼。 所幸,他们直接退下了。 之后各国使臣纷纷入殿道贺,送的贺礼都是五花八门的奇珍异宝,有西域的宝石玛瑙,有东瀛的黄金佛像,还有南国的玉石浮雕,但对于从小长在皇宫中的尹辗来说,这些早已见怪不怪,他兴趣缺缺,现在看下来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便是靖国送来的那幅画。 会见使臣大典结束以后,尹辗回到了御书房。 张总管赶紧给他递上一盏热茶,尹辗一闻便知这茶有润喉清咽的功效。为了会见来使,他几乎用清亮的声音说了一下午的话,嗓子都快哑了。 不过,好在他只是说话而已,张总管可是提着嗓子喊了整整一个下午。 “今天累着了吧?一会你也给自己泡点。”尹辗含着一口清茶,瞬间感觉喉间清润无比,“不然明天就该说不出话了。” “是。” 张总管一边应声,一边拿来了伤药和纱布:“陛下,该换药了。” 尹辗将左臂伸出,张总管将他袖子卷上,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臂。 张总管将那层纱布小心翼翼地拆下,发现伤口已然结痂。 尹辗道:“看来是快好了。” 张总管却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刺客的剑割裂到了陛下的骨头,一时半会儿不会好不了的。” 尹辗低垂双眼,深不见底的眸子带里带了点愁绪:“阮岚那边怎么样了?” “回陛下,玉公公那边说,大人自那日晕厥之后便有些闷闷不乐。陛下可是要去看大人?” 尹辗看着张总管替他包扎:“算了,可能是那一夜吓着他了。等晚上再去吧。” 这几天尹辗尽量不去荷玉轩,不然倘若刺客再来行刺他,阮岚又得遭殃受牵连。 那一晚等他击退刺客后急忙赶回荷玉轩,便看到阮岚整个人毫无生气地倒在墙角。 阮岚脸色煞白,双手冰凉,身形本来就瘦弱的他看起来像是快要飘走了。 万幸的是,阮岚只是被打晕了而已。 之后他便鲜少再去荷玉轩,如果说前几日他还有借口去看阮岚,可今晚将是他最后一次为阮岚施针,那么今后他好像找不到什么借口去看他了。 尹辗沉默半响,问道:“可查出那夜刺客的来历和行踪?” 张总管道:“仅查出刺客是如何潜入宫内以及刺客的逃跑方向,暂时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尽快去查。” “是。” “那投井女尸案可有线索?” “暂时并未有线索。卫婉嫔似乎是受惊了,在问话中一直反复强调这名宫女不是她杀的,给阮大人下药这事也不是她干的,因此提供的有效线索极其有限,芙蓉殿里的宫人也不敢多言,生怕惹来杀身之祸。” 尹辗想,看来芙蓉殿那边是仗着有卫将军撑腰,觉得不动声色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便可以风平浪静继续作威作福,不想惹祸上身。这招以退为进真是高明。毕竟死的只是宫女,而阮岚又不是朝廷命官,因而卫婉嫔咬定了自己不会动她。 帝王往往最为厌烦臣子暗自揣度圣意,尹辗亦然。 尹辗偏不要顺了他们的意,何况他已经信誓旦旦地向阮岚保证,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他放下茶盏,抚了抚仍在阵痛的左臂:“张总管,你觉得阮岚可否任谏议大夫?” 张总管没料到尹辗会忽然问他此类事宜,只好细细一思:谏议大夫,属于本朝正五品官员。说小不小,毕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说大也不大,此官衔仅为虚职,并无实权,可若要让阮大人一入朝堂便身处高位大权在握,想必难以服众,吏部那里也定会乱嚼舌根,还是先从谏议大夫做起,慢慢来为妥。 张总管很懂得分寸,朝堂之事他不便参与,便说:“奴才不知,但奴才知晓,循常例,倘若陛下要对阮大人加官受爵,必须要有正当缘由,否则,势必会引起百官非议……” 尹辗点头,摆手道:“这你大可放心。谏议大夫多是由京外官员升迁而来,而阮岚倒是有资格胜任。” 张总管不解,低声问道:“陛下是指……?” “朕记得十年前阮岚曾奉旨前往朕的封地治理黄河水患,不但将受灾百姓安置稳妥,还下令开凿了几条清渠疏散洪水,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朕当时可都被比下去了。治理黄河水患,可算功绩一件?” 十年前尹辗还不是帝王,而是在豫地做逍遥王爷。那一年黄河决堤引发水患确实不假,阮岚也确实也被先皇派去治理水患了。可在张总管的记忆里,他怎么记得,当年安置百姓与修凿水渠这些事务,明明是当时还是豫王的陛下下令让他们做的呀。 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要让阮大人入仕了,连十年前的陈年旧事都翻出来给阮大人找加官受爵的理由。他恭手回道:“陛下圣明。” 尹辗伸出指骨分明的右手手指在桌上叩了几下,一番沉思后,说道:“既如此,等明日宴会过后再着手办理这件事,等他缓过这阵。” 等今日针灸过后,相信阮岚很快就能复明。 “是。” 等二人交谈完毕,张总管退出去后,尹辗便双手交叠,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随后传来阵阵雷声。 其实尹辗心里还有个这些天始终让他放不下的疙瘩,让他不知道该如何与阮岚开口。 这疙瘩便是七日前,阮母在城东的园子里惨遭毒手之事。 尹辗抬手按住了这两天一直不断跳动的右眼。 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希望是他多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受马上出宫! 第13章 翠蝶宫外 昨夜惊雷在天上轰轰作响,响了大半夜,愣是没听见雨声。阮岚一晚上迷迷糊糊没能睡着,早晨起来拉起床幔,却看到窗外是一片草长莺飞艳阳天。 真是奇妙,好像连老天都在给尹辗生辰的面子。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因为他终于要出宫了。 阮岚重新躺回床上抱着被子眯了好一会儿,在心里琢磨出宫应该带些什么。 衣饰?用具?还是…… ——似乎没有什么好带的。 荷玉轩里的东西基本上全是尹辗的,包括他身上穿的这身衣服。 更何况,要是带尹辗给他的吃穿用度出去,指不定在哪就暴露了,这些东西毕竟是皇宫御用,甚为稀少,非寻常人家能及。 思来想去,还是两手空空为妙。 阮岚心中隐隐感到不安与焦躁。在宫里被囚禁了太久,他似乎已经快要忘了宫外的一切。 不知道此次能否逃出,不知道逃出后会否被抓回来,不知道怎么在外面隐姓埋名地生活,不知道……还能不能去看一眼已故的母亲。 两日前是他母亲的头七,可尹辗什么都没说。看来尹辗根本不打算把此事告诉他。 呵……他无奈地摇头,尹辗难道还真想隐瞒他一辈子吗。 忽然门外突突突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阵叩门声迅速而焦急,来人听上去并不像是玉公公。 ……反正在阮岚的记忆里,玉公公似乎就没敲过门。 阮岚问道:“谁在外面?” “是我!……”一声男童清脆的嗓音响起。 阮岚记得这个声音。原来来人是上次在窗外拿小石子砸他的小皇子。 还未等他回应,门竟然自己就开了。阮岚的眼睛在这几天里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清楚看见那小皇子很自觉地推开门,如同老鼠一般刺溜一下窜了进来,然后两手飞快将门合起,整个人偷偷摸摸蹲在地上,扒着门缝往外看。 阮岚心想,这小皇子该不会又是从先生那逃出来的吧。 于是便喊他:“你怎么进来了?” “嘘……!”那小皇子转过头来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眉头紧锁,瞪着眼睛示意他不要出声,不过他倒是忘了阮岚原本是个瞎子,应该是看不见这个动作的。 屋内一时间寂静下来,阮岚仿佛能听见那小皇子紧张的吸气声。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似乎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接着便越来越远了。 等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小皇子靠着门框如释重负瘫坐在地:“呼……终于走了。”他一边感叹一边用手在额头处扇风。 看来这小皇子之前被追得是马不停蹄惊心动魄,现在才有一丝放松喘息的机会。 阮岚问:“又在被先生追着念书了?” 那小皇子听见他的声音,忽然腾得直起了身子,瞪大双眼惊叫道:“咦,怎么是你?”。然后他迅速站起身来拍拍裤子左右环顾了一番:“哎?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阮岚顿时满头黑线,合着这小屁孩刚刚根本没认出他,估计是慌不择路才逃进他屋里来的。 小皇子见他不答话,便凑到他跟前说道:“我跟你说啊,这次追我的人比先生还要可怕一百倍。我要是被她抓住了,就要被……”他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了一记鲜血喷涌而出时的“嗑呲”声,还露出一脸狰狞可怖的表情。 看得阮岚直想笑,可是他必须得装出一副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他轻咳一声,故意板着脸猜道:“竟如此可怕,那么就是……殿下的父亲?”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了,今天是尹辗生辰,尹辗又是接待外使又是筹备宴会,哪里有时间管他。 那小皇子十分赞同他:“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知道父皇确实是很可怕。但是嘛……今天追我之人的可怕程度,比起父皇,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阮岚来了兴致,竟然有人比尹辗还可怕,他得好好问问:“那殿下说的是谁?” 那小皇子叹息着摇了摇头,两手一背,在房里人模人样踱着步子说:“要说起这个和父皇一样可怕的人,简直是本殿下一生中的耻辱,她呀……简直是个母老虎!” 就在此时,荷玉轩的大门一脚被人重重踹开,砰得撞在墙壁上。 “尹!玄!你说谁是母老虎!” 吓得小皇子抱头缩在了地上。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比那小皇子高了快一个头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八/九岁而已。 那女孩儿身材清瘦,眼睛清澈明亮,长得颇为清秀,身穿一件鲜艳的橙红罗裙,脚踏金丝绣花靴,估计是正在打扮自己准备下午去参加尹辗的生辰宴会。 衣着如此鲜艳华丽,且能对尹辗的大皇子态度如此恶劣,想必就是皇宫里的那位长公主吧。 也不知道小皇子是哪里惹了她,她一看见小皇子的身影便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朝这儿走来,一把揪住了正瑟瑟发抖的小皇子的衣领,稳稳地向屋外拖去。 看得阮岚心里只剩下八个字:天生神力,力大如牛。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强壮的身手,尹辗可真是生得好。 “阿姐,你别拽我,你听我说呀……” “有什么什么好说的!摔坏了母妃送我的白玉镯竟还敢跑,你以为母妃不在我就没办法动你了吗!罚你抄十遍《中庸》,不抄完不许出来!” 长公主明显是知晓小皇子最害怕什么——读书。 “阿姐……一会有晚宴……”小皇子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那就吃完回来继续抄!……” “……呜呜。” 小皇子就这么哭着被拖远了。连阮岚看着,都替他感到心疼。 真是生女如父啊。 连脾气都一般蛮横。 经过了这么一段儿插曲,阮岚便不如之前那般视死如归了。他紧张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站在窗前静静沐浴阳光。 温暖明亮的光线照射在他白皙清秀的面容之上,乌黑纤长的睫毛覆在眼睑,并未束起的黑发散落于后腰,如瀑布一般。 他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仙人。 阮岚在窗前合眼细数剩下的时间。还有几个时辰,如果中间不出什么差错的话,他就能出宫了。 现在大约是巳时,而沁儿……让他戌时于翠蝶宫等候。如今翠蝶宫外是为了庆贺尹辗生辰而临时搭建的戏台。晚宴过后,宫内有头有脸之人都会被贵妃请去听戏,当然也包括尹辗。翠蝶宫旁会辟出一间屋子为那些戏子更换服装整顿妆容之用,到时那里必定人来人往热火朝天,只要他找准时机钻进那座翠蝶宫,想必沁儿已经想好了法子,定能助他摆脱暗卫逃出皇宫。 而当下为之等待的时间,真是乏味又漫长。 “大人!大人!”阮岚老远就听见了玉公公喊他的声音。玉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手上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盛满了热气腾腾模样好看的糕点。 “大人!快来尝尝御膳房刚出炉的牡丹芙蓉糕,这可是专门庆贺陛下生辰才做的!一出炉奴才就抢了大半,别人还没有呢!”玉公公将那盘子放在桌上,从中拿了一个递到了阮岚手边,“大人快吃吧,还热乎着呢。” 阮岚伸手接过,尝了一口,糯中带韧,甜而不腻。 “嗯,确实好吃。你也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 玉公公顿时眉开眼笑,张口说道:“谢谢大人!” 太阳升起又落下。 天色已是黄昏。 想必宫里的宴会已经散了。 马上便要到戌时。 “大人,刚刚贵妃娘娘的侍女过来问我们一会去不去听戏。”玉公公走上前来向他禀报,一边自言自语道:“真奇怪,贵妃娘娘这可是第一次请您去听戏呀,以前有戏台的时候可都没我们的份,这次怎么想起您了呢。” 阮岚也感到诧异,不过这样也好,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不然他还得找借口说服玉公公怎么让他去翠蝶宫。 于是他回道:“说起来我也很久不曾听过戏了,有点想念,不如今晚便去看看吧。” “那我也能去听戏了?“玉公公眼中一亮,“听闻来宫中唱戏的都是京城名角,常人很难得见,没想到奴才今晚也能听一次,真是托大人的福了!” 阮岚心想,若是玉公公到时候知晓他去听戏其实是为了逃出宫,不知道还会否这样开心。 过了今日…… 以后……多半是再也见不到玉公公了。 夜幕降临。 宫内华灯初上。 此时正是戌时。 戏台上的人正咿咿呀呀唱着戏。脸中央点着一抹白的丑角不知唱了哪一句,台下的人顿时哄堂大笑,纷纷拍手叫好。 阮岚已然落座,他坐在安排好的位子上,在装瞎的间隙偷偷望向极远的前排。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登时看见了尹辗的后脑,旁边有贵妃,皇子,以及另一位年轻貌美的妃嫔。 想必那位便是卫婉嫔了吧。 尹辗在宫中左拥右抱,想有多少佳人就有多少佳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有他也能过的很好。也许等他逃出宫后,尹辗会忽然良心发现,发觉自己还是最喜欢女人,便不想再来找他。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 阮岚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跟一旁的玉公公道:“公公,我想去解手。” 玉公公正听戏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阮岚这么说,恋恋不舍地回回望了戏台两眼,道:“好的大人,奴才这就扶您去。夜里太黑,您可别摔着了。” 两人离席向外走去。 阮岚在前面走,玉公公在后面紧紧跟着。 阮岚绕过尹辗可见之处,朝着翠蝶宫旁走去。 “大人……茅房不在这里……”玉公公小声提醒他。 “嗯,我就是想到处走走,那里人太多了,我不太习惯。” 这倒是事实,阮岚一直住在偏僻的荷玉轩,与常人隔绝,平日宫中有什么热闹的活动尹辗也不会让他参加,所以对于这些熙来攘往的事情,他早就不习惯了。 阮岚不一会便绕上了翠蝶宫的台阶,看到了里面应接不暇正忙碌奔波的人影。 阮岚越走越快,在人群中穿梭,玉公公在后面叫他,小小的个子被人群挤来挤去:“大人,里面不是茅房!哎,别撞我,你怎么看路的……” 忽然阮岚看见翠蝶宫深处的一间屋子,门打开着,里面并非漆黑,仅稍有些光亮。可是却没有人进出。 应该就是这里了。 阮岚直接大步冲了进去。 后面的玉公公眼睁睁看着阮大人疾步走进一间屋子便没了身影,他连忙钻出拥挤的人群,也跟着走了进去。 阮岚刚踏进屋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一记闷响。 他转身一看,原来是玉公公已经被在屋子里躲着的人用木棍敲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明天就能出宫了=-= 第14章 护城河边 屋中有两名身着常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收起木棍,将晕厥的玉公公拖到了角落,扒下了他的外衣,严严实实捆了起来,并在他口中塞了坨白布。 玉公公双眼紧闭,中衣勒在身上,双手缚在背后,下巴被那人野蛮粗暴的动作震得微微扬了起来。 阮岚实在不忍,想跟上去,却被房中另一人拉住。 拉他之人约莫二十四五,浓眉大眼,两片小胡子长在鼻下,看着有些好笑,他与阮岚身形相似,谁知力气却十分大。 他稳住阮岚的胳膊平视他道:“阮公子,为防他走漏风声,我们只能如此。等确认您离开京城完全脱险后,我们便会将公公松绑,至于公公的安全,您无需担忧,我们会在最大程度上护他周全。” 阮岚朝玉公公躺倒之处忘了两眼,叹息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想装扮成我们二人的样子?” 他和玉公公不见了,一定会被暗卫发现,所以必须要有人装成他们二人的模样尽快回去,一旦被发现,他将插翅难飞。既然这二人看上去如此自信,必定是有了两全之法。 “不错。我们二人精通易容,且擅长察言观色与摹仿声音。您请放心,我二人在三天前便已经混进宫来在暗中观察你们二人的一言一行,而且我们口风一向紧,既然是受公主所雇前来助您,自是不会将您出卖。等到确认您安全出城后,我们便会易容成另外二人的模样逃脱。” “这……”实在太为神奇,阮岚不禁将信将疑。 “大人,您今晚可要吃什么夜宵?” 忽然,玉公公的声音在屋中响起,阮岚心中惊诧,循声望去,只见玉公公身着常服,眼中神采灵动,笑容灿灿,露着一对小虎牙,正速速向他走来。 看这笑容满面的样子,“玉公公”哪里还有刚刚被打过一闷棍的可怜样。 步子是小步疾走,稍微有些外八。 竟然连走路的步伐都如此之像。若不是这身衣服并非玉公公原来穿着的宫服,若不是阮岚看见玉公公仍晕在墙角,哪怕是与玉公公朝夕相处的阮岚,可能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来! 实在是太相像了! 竟然在三两句话的功夫里大变活人,阮岚对这两人精湛的的易容术实在是惊奇又佩服。 “如何?大人可是放心了?”身旁之人开口问他。 “玉公公”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被绑缚在墙角的玉公公披上,然后迅速换上宫服。 另一人则递给他一支翠玉发钗和一只上头有两片鸟羽的冠帽:“这是我二人与公主交易的信物,只要您拿着玉钗,换上我这身衣服,到时便可混在戏班中和他们一道离开,出宫门后,戴上这顶帽子,您便能看见公主派来的接应之人。如此一来,我二人的任务就算是初步完成了。” 阮岚接过冠帽和发钗后,那人便背过身去脱下外袍,随手搭在了“玉公公”的臂膀之上。 “有劳阁下。”阮岚双手抱拳向那二人深深鞠了一躬:“不知该如何称呼二位。” 随之而来是极为短暂的寂静与沉默,等到那人才再次转过身来,声音却忽的变了调:“我二人行走江湖多年,唤我二人‘沈椿容指 ’的名号便是。” 那人对他微微一笑,衣袂翩翩,红润的唇间依稀可见整齐洁白的牙齿,右眉处还有颗极小的黑痣。 这是…… 阮岚看着与自己并无二致的脸,顿时觉得自己已然灵魂出窍,仿佛正漂浮在空中在窥看自己的肉身。 只见“他”拾起“玉公公”手中的常服,说道:“阮大人,还请穿上,我们可以走了。” 阮岚回过神来,如梦初醒,那人给他戴上了两片胡子和一对五黑浓郁的眉毛,然后将手在他脸上隔空一挥,似是撒了什么药粉。 那人估计是把自己易容成他原先的模样了。 “如此一来,您大可不必担忧被人识破。”那人回头对“玉公公”说道:“时间紧迫,安顿好公公,我们即刻出发。” “是。”“玉公公”答得恭敬,与原版竟瞧不出一点分别。 阮岚正走在戏班的队伍里,和他们一同出宫。 夜色在昏黄宫灯的映衬下颇显朦胧。 戏班里的人唤他“阿山“,有两人让他背着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的铁匣子,说是戏班班主送给他的。走起路来,里面的东西滴铃桄榔作响。 戏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或抱或提着厚重的物件,只有他除外。 阮岚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会易声,所以便没有出声。直到他听见戏班里的人交谈,才知道所谓的“阿山”是个哑巴。“阿山”是前些日子才进戏班的,由于他不会说话,所以不能学着唱戏,只能干些杂活,帮他们搭把手。 “阿山,你前两天去干嘛了?怎么没看见你?”人群中有人问他。 阮岚记得方才在翠蝶宫时,那人跟他说,三天前他们二人便已易容入宫观察摹仿他和玉公公,与这人口中阿山离开的时间相符。看来可能从来都没有什么哑巴阿山,那人前些日子为了助他逃脱,才捏造了一个哑巴阿山的身份,混入戏班,伺机而动。 “哈哈,该不会是回去娶媳妇了吧?我们阿山这么大岁数了,是该娶媳妇了。” “去去去,这叫什么岁数大,才二十五岁,我可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呢。” “我看也不像娶媳妇,哪有娶完媳妇两天后就跑回来的。” “就是啊。” “哎?万一是被媳妇踢下床的呢?哈哈……” “……” 阮岚不愿意听他们污言秽语,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闷头往前走。 “喂,别说了,你们看阿山耳朵都红了,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 言毕,众人便一同哄笑起来。 声音可能是有些嘈杂了,带头的侍卫“喝”了他们一声,厉声说道:“宫内禁止喧哗。” 霎时鸦雀无声。 之后的一段路上戏班里的人都没再敢说话,四周寂寂,阮岚匣子里不断传来的滴铃桄榔的声音,突然显得响亮非常,十分突兀。 一行人终于走到皇宫中最后一道大门。 这时,驻守在门边的一个侍卫忽然叫住了他。 “你!停下!” 阮岚顿感不妙,一颗心脏紧绷了起来。他抬头瞪大了眼睛,那守卫果然正指着他:“说你呢!对!就是你,愣着干嘛,快出来!” 阮岚只好硬着头皮走出了人群,周围的眼睛都像在看好戏一般望着他。 “盒子里装着什么?怎么这么响?”那侍卫抢过他身上背着的匣子,“打开来看看。” 众人纷纷伸出头来望着他那铁匣子。 侍卫正笔挺地站在他身边,一脸戒备,手持长|枪,长|枪枪头在微弱的宫灯灯火下似乎正闪着诡异刺眼的光芒。 阮岚闻言照做,翻开盖子—— “噗哈哈哈哈哈!……” 身后一群人忽然大笑起来。 阮岚低头一看,只见那铁匣子里只有约十枚左右的一文钱币,以及—— 几页春|宫图册。 越是自命清高的儒士越见不得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讨论这些荒唐事,阮岚吓得登时一手丢掉了那匣子,里面的钱币滴溜溜地滚落出来,春|宫图也随风飘舞在地。 画中,一个搔首弄姿的女郎和两个壮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 阮岚登时羞红了脸。 身后人群中有人说:“哎,这位侍卫大哥,阿山是个哑巴,又没有老婆,平常只能看看这些东西,别难为他了。” “是呀是呀。” 阮岚转头望去,出声之人正是之前给他铁匣子的那两个人。 真是岂有此理,阮岚明亮的双眼中燃起一丝愤怒,不禁在衣袖下握紧双手。他们二人之前说的明明是:“这是班主送给你的”。 那侍卫见此情形,微微蹙眉,道:“不要吵了,你们还想不想出宫了?” 嘈杂的人群这下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侍卫对阮岚说:“你,把东西都捡起来,装好!” 阮岚只好蹲下身捡起那些铜钱和那几张污了他眼的春|宫图。 就在阮岚捡东西的时候,那侍卫目不斜视,手持长|枪威严地绕着戏班走了一圈,他身材魁梧,步子踏在地上,听上去格外硬实。 阮岚捡完站起身,发现侍卫正站在戏班所有人的背后,那些人不敢出声,只能低头看着地上那侍卫拉长而可怖的漆黑影子。 长|枪在地上也被拉得更长了。 在夜里如同会吃人的妖怪一般。 他仿佛能听见戏班里有人吓得直吞口水的声音。 那侍卫看见阮岚重新又背上了匣子,才道:“这下,你们可以出宫了。” 众人听见这句话,神情都如同从鬼门关走完一遭。 “哎,叫你们别捉弄阿山了,我们刚刚差点出不来……” “你听那侍卫吓唬我们,我就不信他敢把我们扣下来。” “话是这么说,但方才实在是有惊无险啊……”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三三两两人互相询问着要不要一起回家,独独没人来问他。 也是,谁愿意和哑巴一起回家,那得多无聊啊。 沁儿和那“沈椿容指”,果然计划得妙。 阮岚向外走了约二三十步,见看不到宫门那边的侍卫了,便拿出怀中冠帽,戴在头上。 冠帽帽沿极宽,几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过了没多久,阮岚就看见不远处有一辆马车慢慢向他这里驶来。 车轮缓缓在他面前停下。 “大人,可等得久了?速速上车!” 这声音他听过许多次,抬头一看,果然是悦阳公主的贴身侍女宝荠。 宝荠将他一把拉上了马车:“大人,您请在后头坐好,公主告诉了奴婢一条世人罕知的出城密道,我们可穿过密道连夜出城,可保证不被官兵发现。” “嗯。麻烦你了。” “不必言谢,这是公主的命令,奴婢照做而已。” 说完,马车便向前开始行驶,像是为了躲开宫中之人的怀疑,马车一开始行进得极慢。宝荠说道:“等到了城外,我们再快马加鞭,定将您送到安全之处。” 他们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马车之外虫鸣阵阵。忽然,马车拐入了一条蜿蜒小道,没行进过久,紧接着又拐入了另一条胡同…… 几番转向之后,马车终于到达护城河边的城楼旁。 宝荠下地查看,阮岚不知她按到了城墙上何处,忽得一声,城楼侧面一道暗门打开。 从马车里望去,阮岚看见那暗门中漆黑无比,深不见底。 似乎隐藏着极长的一条密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是重头戏qwq 第15章 难以置信 宝荠拿出一支火折子,点上后朝里一甩。 那一小簇火在暗门后只晃了晃,仍然明亮,并未熄灭。 宝荠翻身上马,隔着帘子对阮岚道:“大人,看来里面安全。只要通过这条密道,我们就能出城了。” “出城”二字,使阮岚内心泛起了一阵难以自抑的涟漪。 他阮岚,在经受尹辗长达八年之久的软禁与摧残后,竟然终于可以逃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了。 如愿以偿的滋味渐渐自心中漾开。 有那么一瞬,他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马车驶入,暗门在后面迅速合上,宝荠手中那一小簇跳跃的火光是这条悠长暗道中的唯一明亮之物,但照明范围有限,二人能看到的地方并不远。 腐败潮湿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阮岚感觉全身都快要被四周的湿气裹得喘不过气了。 “这里虽然可以正常呼吸,但此密道常年封闭,多半有不少污秽之物聚集在此。大人还请尽量屏住气息。” “好。” 宝荠坐在前面的马上,阮岚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后脑处高高扎起的马尾。 随后密道里便只剩下马匹的喘气声和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饶是如此,阮岚仍觉得寂静得瘆人。 可能是密闭黑暗的环境让人心中本能浮现出恐惧之情的缘故。 “哒……" “哒……啪嗒。” 一开始,阮岚以为自己幻听了。 或者是马蹄声。 阮岚闭起眼睛,他感觉到自己手中渐渐出了汗。 谁知,到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 “哒……” “哒……啪嗒。” “哒……” “哒哒……” 这分明是空洞的密道里响起的回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幻听! 声音是从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传来的。也就是说—— 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从后方,在向他们慢慢靠近…… 而且,靠近得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哒……” “哒哒哒……” 他们进来之时明明没有其他人跟进来,若是有谁后来打开机关石门,他们必然也会听见。也就是说…… 后面的声音,是原本就在这密道里的什么怪东西发出的。 阮岚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不断加速的心跳,耳膜似乎极速充血,涨得难受,仿佛已经不能抵挡那声音的侵入。 “哒哒……” “哒哒哒……” 就在这时,火光猛烈晃动了一下,宝荠背脊笔挺的影子也跟着在甬道的墙壁上摇曳不止。 黑漆漆的影子左摇右晃。 妖艳而诡异。 “大人,有东西在跟着我们……”宝荠应该也是已经听到了马车后方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 她忽然一挥马鞭,打在马匹臀部,那红褐色宝马“嘶”得一鸣声,便扬蹄跑了起来。 那马跑得健步如飞,正坐着的阮岚一个颠簸便直直向后倒去,头撞在的在马车车窗上,他顿时两眼前冒金星,等他再坐起来时,发觉火折子已经熄灭了。 唯一的光源就此消失。 周围黑得好像浸在了墨里,伸手不见五指。 微弱的火光应该是被马跑动时掀起的风给吹灭了。 但后面紧跟着他们的那诡异的声音,却没有消失,反而在不断变响,不断扩大。 ——不断靠近。 “哒……" “哒哒哒……” 其实让骏马在如此狭窄黑暗的甬道中急速奔跑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倘若有什么拐角或是马匹有任何不测,他们必将车毁人亡。可宝荠没有办法,直觉告诉她,一旦被后面的东西追上了,他们二人将难逃一死。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可是,马跑快了似乎并没有用。马跑得快了,那东西似乎比他们跑的还要快! 声音已然很近,他们要被追上了! 但周围实在太过黑暗,阮岚什么也看不见。 可他知道,那东西似乎就在身后! 贴着他的耳朵—— “哒哒哒哒哒哒——” 阮岚感觉似有一阵温热的气流吹在他的耳边——似乎是那东西张开了嘴。 ——忽然,阮岚看见前方一道光线。 是出口。 他们终于跑到出口了! 又是一扇石门骤然打开,马车飞快跑了出去。 旷野和月光来得太过突然,宝荠惊魂未定地驾着马车又继续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宝荠心有余悸,向马车后方回头望去。 已经找不到机关石门的影子了。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倒是没有跟出来。 前方茫茫一片树林,在夜色里看不清晰。 二人都如释重负地喘|息,心道方才实在凶险。 宝荠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阮岚的气息有些凌乱,闭着眼睛摇头答:“没事……” “公主确实跟奴婢说过这密道可能会有些危险,但也说只要闷头向前跑就是,所以刚刚奴婢想也没想就让这马飞奔了起来……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没关系。”阮岚对她摆手,“逃出来就好,不必自责。” 宝荠坐在马背上稳住了心神,道:“我们今晚不能休息,得继续赶路,大人您再撑撑,这匹马虽是千里良驹,但您坐在马车上会比较颠簸,等明日逃到了余阳再歇息。” 二人在马车上逃亡一夜,抵达余阳郊外时已是清晨。 阮岚第一次看见拖着马车还能跑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稳的骏马,心里暗暗赞叹。 车外景色郁郁,小山坡上长满了青色的小草,还有一条清澈的溪水穿过整个山坡,水声潺潺,极为动听。 尤其在阮岚这种已经有百八十个月没听过山中溪水的人耳中,更是显得美妙悦耳,有如云上天籁。 太阳已在天边缓缓升起,光线温暖明亮,映得周围一片翠绿光彩,充满生机。 宝荠将马车停稳,走到溪边蹲下来洗了个脸,就看见阮岚跳下了车,方向感十足地向她这边走来。 宝荠见到此情此景,心生诧异,忽地“唰“得一下站直了身子。 “大人!您竟然能看见?!” 阮岚停住了步伐:“什么?” “大人您……不是失明了吗?怎么又能看见了?” 阮岚垂眼,道:“我以为你已经知晓此事。” 宝荠摇头,垂眼回忆道:“公主今天还跟我说,因为您看不见,所以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 昨天夜里她没看清阮岚的眼睛,而且她一直坐在前方鲜少回头,这才始终未能发现。 阮岚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向前走了一步,漂亮的眸子闪着光芒,散发着如此灵气的双眼,哪里像是失明之人。 阮岚道:“那么……那夜的刺客,不是公主派的?” 刺客那夜时已经知晓他能看见,所以,如果刺客真是公主派去的,公主又怎么会不知道? “什么刺客?”宝荠迟疑半响,忽然瞪大了眼睛,“您是说前几日陛下遇刺之事?怎么可能?公主殿下可是陛下的胞妹!公主怎么可能派人去行刺陛下?!实在是冤枉公主了!……” “那刺客说,公主为了助我离开皇宫才……” 宝荠打断他:“不对,根本没有什么刺客,明明是您托贵妃娘娘找到公主,公主才答应这次助您离开京城的……那刺客和公主真的半分关系都没有!” 阮岚听完宝荠的话,便低头沉默,谁知,不一会,他竟兀自低低笑了出声。 其实他不知是该笑别人还是该笑自己。 是啊,明明有这么多疑点,聪慧如他,怎么可能半点都没有察觉。 他只是太想出宫了。 他已经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他身上还有哪点值得别人所图?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窗挚友舍弃,没了家,没了朋友,还被那个有着断袖之癖的皇帝污了身……一囚就是八年! 除了自由,他还有什么可追逐? 忽然间,阮岚又想起了什么,向宝荠问道:“那你可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从天而降,打断了他的问话。 一只灰白色的小鸟停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宝荠道:“是公主殿下传来的书信。” 宝荠从传信鸟两足间抽出一张纸条,打开来一看。 她刚在那上面扫了两眼,便凝住了神情,惊恐地瞪直双眼,自言自语道:“不可能……” 纸条从宝荠僵硬的手指指缝间飘落,阮岚刚要捡起,就听见宝荠说:“大人,卫婉嫔死了……” 她的声音倍加颤抖起来:“这信上说,有人亲眼看到,是您……亲手杀死了她……” 第16章 物是人非 那张纸条上讲述的事情十分跌宕起伏。大致是说卫婉嫔在昨夜子时被人行刺身亡,而芙蓉殿的宫人们则言辞凿凿,说他们看见荷玉轩的阮公子亲手拿一把短刃杀了她,之后阮公子打伤了宫人翻墙遁走,等到侍卫们包围了荷玉轩,才发现荷玉轩里只剩下被五花大绑正痛哭流涕的玉公公,而阮公子,早已不见人影。 匆匆扫完这页来信,阮岚用手抚了抚脸上那层令他颇为不适的粉。 他已将贴在脸上的假胡子假眉毛取了下来,不过,因为逃亡时间紧迫,他倒是没来得及洗掉昨日那人撒在他脸上的妆容。 “阮大人……”宝荠作为悦阳公主最为信任的得力助手之一,虽然有时无法随心控制外露的情绪,让外人容易知晓她内心所想,但是,她对措手不及的事物往往拥有极为快速的反应与接受能力。宝荠很快从震惊之中回神,问道:“…大人……您刚刚是否要问奴婢什么问题?” 阮岚将那封信重新递到了宝荠手中:“不……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从这封传书中?” 阮岚却忽然话题一转,指着他那张白白嫩嫩满面油光的脸道:“宝荠,你看我脸上这层妆怎么样?” 宝荠没料到一向正儿八经的阮大人竟会问她这种问题,便顿了一顿,依阮岚所言上上下下颇为仔细观察了一圈,才道:“没了昨晚那碍眼的胡子和眉毛,倒是挺好看的……” 阮岚对着他的脸按了按:“你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吗?” 宝荠心中明了,道:“大人您易容了。这不是您的脸。” 阮岚表示赞同,又问:“我会易容?” 宝荠道:“这么一看,大人确实会易容。” 阮岚又摇头:“可我确实不会,这张脸并非我所画,而是另有其人,那人帮我易容之时,与我说,他是受公主所托而来。” “什么?!不可能。”宝荠否认,解释道,“公主从一开始便将助大人出宫事宜交予奴婢全权处理,昨夜助大人出宫也是由奴婢一手操办。所以,在此事上的助力之人,奴婢也全部知晓。那易容之人,奴婢实在不认识,又怎么会让他入宫帮大人易容……?” 这时,阮岚蹲下,在溪边照了一照,登时看到了一张和他五官有些相像但是完全不同的脸。右眉的痣没了,嘴唇比以前厚了小半圈,鼻子虽挺拔却不如他的那般高。 “你说的对,不过……虽然我不会易容,但你昨夜一看到我会便认为我是易容出宫的,而且时间紧迫,赶路要紧,只要看到了约定的暗号冠帽……” 宝荠皱眉,打断他:“不对,贵妃娘娘和公主约定的暗号不是冠帽。” 阮岚登上那辆马车,拿出昨天他出宫后戴上的帽子,走回宝荠面前:“不是这顶帽子?” “不是。”宝荠伸手扯住了帽尖上的两片灰色鸟羽,“我们约定的暗号……是驸马府传信鸟的羽毛。” 阮岚恍然大悟。 那些刺客的幕后之手不知何故并未将他双眼复明之事告诉公主,但如果刚一出宫宝荠便发现他未失明,他必将对之前刺客夜谈皇宫之事有所怀疑,只要他与宝荠捋一遍事件的来由与经过,便会得知自己已然上当。这时,如果阮岚并未如他们所愿速速离开皇城,而是做了什么他们难以预料的其他动作,那么那些人就很有可能无法按原计划顺利刺杀卫婉嫔并嫁祸于他。 因此,他们给了他一顶帽沿极宽的冠帽,戴上后足以遮住上半张脸,然后又给他安上了浓郁的眉毛,这样一来,假使他摘下了帽子,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足以遮挡一阵,便可使宝荠不会轻易看见他的眼。更何况,当时情形紧急,宝荠在前认路骑马,哪还会有多余时间来观察他? 如果阮岚没有估错,昨夜子时她和宝荠已经出了那条密道。在城中他们基本上走的是蜿蜒崎岖小路,太过漆黑,宝荠难以发现,但密道之外是一片空地,四周极为空旷,并无高楼,月光得以遍洒于野。就算那时宝荠就发现他可以看得见,也已晚了,因为那时刺客很有可能已经得了手,早早逃之夭夭,并嫁祸给了他。 至于那幕后黑手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瞒住他双眼复明的事情……应该是想在公主和他之间保住他们消息传递人的角色。如果得知他能看见,公主很有可能会有办法可使他绕开玉公公和暗卫,然后直接让自己人将逃跑事宜传递给他,如此,那夜刺客入宫之事便会彻底暴露,谎言也随之会被拆穿。因而他们必须要隐瞒阮岚眼睛的真相,为防万一,连皇帝和玉公公都不能知晓,所以他们在一开始得知之时,便告诫他,万万不可透露给别人。 阮岚在心中暗叹,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至于这幕后黑手是谁。阮岚不是不想去探知,其实他在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有了猜测,却一直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 之前皇宫中的那些谜团仿佛在一瞬间都有了解释。芙蓉殿里的宫女,死去时指甲缝里好巧不巧藏着一丁点阮岚前些日子被调换的伤药。女尸被投井,并非是随意为之,而是为了让人以为,是卫婉嫔命那宫女换了阮岚的药,然后杀人灭口。如此一来,众人都会知晓她与阮岚间有了仇怨。那么,昨夜他出于报复杀了卫婉嫔,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那卫婉嫔之死的直接得益人,宝荠口中那个与公主约定之人…… 不正是那个与他自幼相识的王丫头吗。 他记得前些天,在他头上还罩着白纱布的某个午后,王丫头在荷玉轩旁等他叙旧。 他置之不理,可心里却纠结难受。 没想到事实竟然与这表象大相径庭,邻家丫头如今变成了王贵妃,竟然连他都想除去,连他也留不得了。 好一招一石二鸟。 当真是世事难料。 宝荠见阮岚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许久,便出声提醒:“大人,我们可要继续赶路,还是……?” “换一个目的地。”京城在北方,余阳在东南,如果他们依照原计划继续向东南前进,也许会有不测,不如…… 他继续道:“那么我们便不进余阳了,改道西南,我们去天府。” “天府?!”宝荠惊异道,“可是,天府与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仅凭马车可能无法如愿到达。” 阮岚摇头:“劳烦宝荠载我到西南方的下一个城镇,到了之后,你便回去交差吧。” 宝荠问道:“那大人您怎么办?” 阮岚面朝西南方,望了望那一片田野间的苍苍翠郁之色:“到时我会向商贩购一匹好马,快马加鞭前往天府。” 宝荠心想,公主让她将阮大人送到安全地带后便回去,倘若真按照大人此番打算,她倒也不算违背公主之命,于是她抱拳回道:“那么便如大人所说,到了下一个城镇,奴婢便返程回京。大人今后定要多为保重,这一分别,不知又要何年何日才能再次相见。” 阮岚朝她一笑,也抱拳回了个礼。宝荠翻身上马,他则蹲下来用溪水将脸上这一层妆容洗去。 洗到一半,忽而听见宝荠说道:“大人,您此次出宫似乎并未带衣物?……不过,奴婢看您倒是带了一个铁盒子,不知这铁盒子里为何物?可否借奴婢一看?” “别动!”就在这时,阮岚闭着眼大喊一声。 阮岚站起身勉强将糊了水的眼皮睁开,只见那宝荠正僵直着身子扭头看他,满脸惊讶。 看到那马车里的铁匣子完好无损地躺在座位上,宝荠也似乎并未想伸手去够它,阮岚心里长舒一口气,尴尬地解释道:“这铁匣子里装着极为珍贵之物,我怕一打开它便坏了,所以……” 宝荠了然:“既如此,宝荠便不看了,大人毋需担忧,宝荠不是那种非看不可的人。” “甚好。”阮岚点头称赞,继续开始洗脸,心里想的却是,要是让宝荠看到他出宫什么都没带,却带了几张春宫图,那他非要羞得跳进河里不可…… 大约赶了三个时辰的路,二人终于抵达廊池。 如今天气已入酷暑,廊池午后阳光正烈,不过街上倒是挤满了人,似乎是在举行什么热闹的集会。人们兴高采烈地互相交谈,无人两手空空,就连半大的小孩手上竟然都提满了鸡鸭布匹。 一问才知,原来适逢一支西域商队和一只岭南商队同时到此,带来了不少新鲜实用物美价廉的货物。城池的百姓在一月前便纷纷得知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今日一早便在街上候着了,现在正在热火朝天地抢购呢。 宝荠在前面驾马说道:“大人,我看廊池之人都十分富有。我刚刚打听客栈的时候看到一个西域之人正在贩卖一个模样凑合的小罐子,一问价钱竟然要八百文,没想到还有一群人抢着要,就像抢白菜一样,听说还有人想加价呢,真是疯了。” 阮岚很喜欢此时廊池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忍不住掀开马车窗帘朝外看。望着马车外的百姓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的样子,他顿时觉得心中的烦闷被消去了许多,心中竟也隐隐跟着他们一起高兴起来。 大街上各色人种齐聚,应该是皇帝大寿的缘故,才破格让外族人在城镇中集市。 忽得又听宝荠道:“有商队在此,也不知当地客栈是否都住满了。” 阮岚道:“无妨,若是没有房间,我便睡在大街上,反正身上又没有贵重之物。” 宝荠“哦”了一声,过了半响,又道:“咦,可是,大人您不是说那盒子里装的是极为珍贵之物吗?怎能随随便便睡大街?” “……”阮岚沉默,忽而看到了不远处的酒楼招牌,顿时像是看到了救星,“宝荠,客栈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阮岚指着自己的脸:宝荠,我与京城尹辗孰美? 宝荠:你美你美! 城北徐公:…… 第17章 夜半时分 客栈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不少人正在掌柜那里排着长队等待入住。 一楼的酒桌上几个有碧眼金发的少年一脚站在凳子上,大碗喝着烈酒。走廊里还有杂耍艺人和蒙着大红纱巾的西域舞女正在表演。那舞女婀娜多姿,美艳动人的身材在纱衣下若隐若现,一双玉手有如蛇一般灵动,扭腰摆臀,舞裙上绣着的铃铛与挂饰随着她妖娆的动作“哗哗”作响。几个落腰之后,那舞女竟一把掀开了披在身上的纱巾,只见里面竟仅仅穿着一件里衣和一条短裙,白花花的手臂和大腿彻底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胸部丰满的曲线一览无余,引得店里那些早已看得热血沸腾男子大声喝彩,纷纷拍手叫好。 “再脱一件!小爷我给你十两银子!” “我加十两!“ “我加二十两!” …… 一旁正排队的阮岚方才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去。 他两眼望着窗外,一本正经地闷声说道:“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客栈里人声鼎沸,只有站在他旁边的宝荠听到了他说的话。宝荠笑了一声,提醒他道:“大人,您的耳朵可都红了。” “……” 二人很快排到了队首,掌柜看到他们时,忽得一脸抱歉,躬着身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客房正好排到您这儿没了。” 两人在这间客栈排了小半个时辰,站的是又累又热,除此之外还要忍受店内的嘈杂喧闹。宝荠一听便不干了:“这位掌柜,您怎么回事,一到我们就没有了,那你怎么不早说呢?害我们白白在这干等?” 后面的人也叫苦连连:“是啊,掌柜的你怎么不早说,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可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啊。” 掌柜皱着眉头赔笑:“实在是抱歉,前面有位客官一下子要了五间客房,我们也是实在没有预料到,不然又怎会让各位客官在这干等。这样吧,小店为各位送上些凉茶,算是为各位等候许久的客观赔个礼……您看……” 阮岚对宝荠道:“不用了,掌柜的开店也不容易,既然这家没有客房,那我们去别家看看吧。” 宝荠听完便也不再为难那掌柜,点头道:“好,全听大人的。” 二人一齐朝门外走。 掌柜见这两位客人竟如此好打发,顿时喜笑颜开:“二位客官走好!欢迎再来!” 宝荠一出门便要去拿马车,阮岚连忙叫住她:“宝荠,一会你就回去吧,不用在这陪着我了。” “那怎么行?奴婢还未将您送到安全之地……” 阮岚转头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的盛景,说道:“此时廊池太过拥挤,驾着马车实在不便。我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怎会不安全?倒是你一名女子,若是现在不抓紧时间策马赶回京城,到时天黑可就不妙了。” 宝荠低头想了想,半响终于道:“大人您说的也是,那大人务必要保重,宝荠这便走了。”说着牵起了缰绳。 阮岚道:“你一路上千万小心。” 这时,宝荠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他:“公主给您换了些路上用的银两,您请拿着。” 阮岚心里一惊,忙推拒道:“这我怎么能要,将你和公主拖进来我已是满心愧疚,怎还能……” 宝荠摇头:“那大人您身上可有余钱?” “我……” 这下阮岚说不出话了。他是不想平白无故拿沁儿的钱,然而比起公主,他更不想要的是尹辗的钱,所以,这八年来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尹辗这些年送他的财宝,他都分文未取,好好在荷玉轩里放着。 宝荠趁他未反应过来,立即翻身上了马,说道:“大人,接好!” 阮岚忽然感觉一样沉甸甸的布袋子砸到了他的胸膛上,他下意识一把接住,仔细一看,原来接住的正是宝荠刚刚想要给他的那个钱袋。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阮岚抬头望去,原来是宝荠已经驾马离开,宝荠回头喊道:“大人,你就拿着吧。咱们后会有——期——!” 阮岚望着那策马离去的娇小背影,不禁心道:这小丫头,怕他再把钱袋还给她,所以马不停蹄地溜了。 等到宝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头,阮岚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哎……眼下又只剩下他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阳光如此温暖灿烂,明明街上如此热闹欢乐,他心中却开始隐隐泛起一阵令人倍感孤寂的寒意。 他自小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京城是他的家。可是他现在却有家不能回,托了尹辗八辈子的福,也许他今后一辈子都要在这样永不停歇的逃亡中度过。 被人设计被人利用,设计他的人竟还是他从小的玩伴,心里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 可眼下出了宫,总算是拥有了支配自己的自由。 话说回来,生辰当晚便死了新欢的婉嫔,还是被他软禁的情人给杀死的,尹辗现在估计已经恼羞成怒,下令捉拿他了吧。 脑中突然浮现出尹辗那张俊脸。 阮岚颇为郁闷,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那石子撞在前方的树桩上,竟然快速拐了个弯,然后滴溜溜地滚到马路中间。就在此时,有一只脚竟好巧不巧地踩在上面,接着“噗呲”一下滑了出去。 看着一名年纪二十左右、身着墨绿色衣衫的高大青年,因他随意乱踢的小石子摔了个仰面朝天,阮岚心中真是好一阵愧疚。阮岚刚想上前将他扶起,就听见后面有人喊到:“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听见这道声音,那青年当即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急急忙忙继续向前跑去。如果观察得仔细,能看得出他右腿有些颠簸,应该是跌伤了。 “别跑!站住!”一行西域装束的壮汉挥舞着棍棒紧追在那青年身后,青年越跑越吃力,眼看马上就要被追上了,忽得伸手掀起了路旁的水果摊,一颗颗圆圆粉粉的桃子登时飞满一地。 “哎呀我的桃!”遭此飞来横祸,那卖水果的老汉不禁心疼地捂起了胸口。 那几个西域壮汉反应不及,被突如其来的桃子砸了一身,有的竟不小心踩了上去险些滑倒。 等全部站稳回神,那青年早已跑远了,为首的络腮胡骂了一声:“这死小子。我们继续追!” 等一行人离开,那水果摊的老汉才敢蹲下拾桃子,边捡边叹:“真是世风日下……可怜了我的桃……哎!别拿我的桃!” 阮岚手里捧了一堆桃子,抬头道:“老伯,我在帮你捡呢。” 那老汉见误会了人,声音有些委屈:“哎……这位小哥,谢谢你了……这些桃子掉在地上可就要摔坏了,捡回来也卖不出去了……” 阮岚心想,若他刚刚没踢那小石子,那个逃跑之人多半就不会在情急之下掀翻这老伯的水果摊了。所以,老伯这桃卖不出去,还有他一份责任,思及此,阮岚从钱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那正蹲着捡桃的老汉:“老伯,这几只桃我买走了。” 老汉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这下连桃都不捡了,两手朝衣服上正反一擦,颤着接过。一边摸着手中闪闪发光的银子,一边心想哪来的小伙子这么傻。要知道,这五两银子满打满算都可以买三车桃了,够他在烈日炎炎下站半个月。 阮岚抱着桃子继续去找客栈,询问几家客栈未果,等到太阳快落山,他才终于在廊池城内偏僻一角的客栈找到了空房。 客栈环境清幽,可能是因为离闹市太远的缘故才致使生意不如之前那几家好。阮岚被小二带到了二楼的客房。阮岚道:“劳烦小二帮我打些洗澡用的热水。” “好嘞!” 阮岚刚想进屋,忽然想起自己未带额外衣物,便问:“你们这儿可有换洗衣物,我出门太急,没来得及收拾。” 小二道:“这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小店没准备干净衣服,不过……这样吧,小二我给你推荐一个去处。客栈旁有家成衣店,出门左拐就是,价格不贵,而且衣服还结实,衣服是我们这儿的沈阿婆亲手做的,凡是买过她家衣服的人,穿着没有不说好的。客官您不妨去看看?” “如此,多谢。” 阮岚穿着的这身衣服,虽并没有什么皇宫的标记,一袭素色,看上去甚为普通,但终究是皇家之物,还是换下来不要再穿为妙。今日过后,定得找个地方和那春宫图一起尽数销毁,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于是阮岚便再度下楼,出客栈买衣服。 刚跨出院子,阮岚便在隐约间看见头顶一个墨绿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飞身扑进客栈,然后消失在客栈门旁的花瓶之后。 虽然只瞧了那身影一两眼,阮岚还是看清了。 有些眼熟。 这莫非就是……之前那个在大街上被他踢的一记石子绊倒的衰人? 朝右手边看去,果然有几个异域大汉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了过来,那个络腮胡冲在最前,见他站在客栈前,便气势汹汹地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阮岚气定神闲地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刚刚有一个身影跑向那边了。” 络腮胡向身后那些人命令道:“追!” 等到那些人跑远,阮岚才走回客栈搜寻那个青年的身影。 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看来是又逃走了。 阮岚到那家成衣店随手挑了几套常服,回房沐浴之后,困意渐渐上涌。阮岚没能忍住困劲儿,倒在床上便睡。毕竟他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被马车颠得四肢酸软,途中又遭受被故人欺骗的打击,早就身心俱疲。 于是,很自然的,在寂静漆黑的夜里…… 阮岚被饿醒了。 然而,睁眼时阮岚便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阮岚瞎了八年,听力比常人敏感许多。可能别人无法轻易发现,但是,就在床边不远处,他能听得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从细微的声响来看,那不是个东西,而是个人! 眼睛渐渐适应了这个仅有些许月光的亮度,果然,透过朦胧的黑夜,他辨认出一个黑漆漆的诡异身影,正幽幽地蹲在墙角…… 似乎,是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写得头昏眼花,不知道错字多不多…… 第18章 沧海一粟 夜半时分。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尹辗正伏于案前拿着朱笔批阅折子。 可能是因为半月之内一连遭遇两次刺客的缘故,皇宫内现在加强了不少夜巡的侍卫,尤其是御书房四周,更是派兵严加防守,护卫森严。据说连一只飞鸟都很难飞入,一经发现一律射杀,以免刺客在宫中互相传信,对皇帝和众妃嫔龙子不利。 尹辗这一天一夜都没合眼,自知道卫婉嫔被杀之后,他便开始闷在房内一言不发地批阅奏折,除了今日上朝之外,他便没再踏出过御书房一步。以往大臣们呈上的折子,并非都需要皇帝本人一本一本详细看过,有些只要用朱笔批红即可。而现在,所有的奏折则全部都由尹辗一人包办。所以现在下头的人都在传,陛下是因为心爱的婉嫔被人害死,一时太过心痛,悲伤难以自抑,因而才在御书房里废寝忘食,将全身心投入于繁杂的政事之中,企图转移内心的悲痛与愁思。 就连死了女儿的卫将军刚刚还在深夜里上折子,劝尹辗不要太过悲痛,不然忧愁难以排遣,必将抑郁于心,时间一久便有伤龙体,天上的杏儿看到了也不会高兴,还请他以大局为重。 此时,尹辗终于将案上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毕。朱笔搁到一边后,他便开始靠于椅塌上闭目养神。 站在一旁的张总管早已等候良久,见尹辗停了御笔,便问:“陛下,可要上宵夜?” 尹辗的眼下隐隐有两圈青灰色,一看便是劳累过度许久未眠的样子。 他摆了摆手,道:“不用。” 张总管道:“那陛下可要歇息了?” 尹辗缓缓点了一下头:“朕乏了。” 张总管知晓陛下这日心里烦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今日……” 尹辗道:“便直接在御书房歇下吧。” “是。”张总管道,“奴才这就去打水为陛下梳洗更衣。” “等等。”尹辗忽然睁眼,将枕在榻上的头转了一个轻微的角度,用浮现血丝的双眼看着张总管,一字一句道,“那件事可办好了?” “办好了。” “不可有一丝差池。” “有奴才在,可保万无一失。” “很好,下去吧。” 尹辗听着张总管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忽然想起前天下午,他也是这么吩咐张总管,让他着手安排阮岚入朝事宜。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在短短两天之内便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然而尹辗有预感,这些所有可能只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还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躲在这一切的表象之后,悄悄等着他。 张总管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一边为尹辗更衣一边禀报:“刚刚有消息传来,今日卫将军已经开始动用各方人脉秘密追缉阮大人,但未声张,可能是怕陛下知晓后加以阻挠。” “嗯。”尹辗依旧闭着眼,只轻声应了一声,似是早已料到。 “卫将军下的密令是……毋需生擒……” 言下之意则是,若是谁发现了阮岚,便可以当场杀死,不留后患。 尹辗终于在听到这句话时睁开了眼睛,只不过眸中依然是波澜不惊,藏匿着些许让人摸不透的神色。 “……” 一阵沉默后,他问道:“此次泰山祭祖何时开始斋戒?” “本月中旬。” “如此……那件事便提前吧……” “是。” 第19章 夜闯民宅 窗外依旧是仿若无休止的黑夜。 更深夜景,屋内亦是无声无息。 阮岚放缓呼吸,尽量不让那个正蹲坐在墙角之人发现他气息之中的紊乱与不安。 突然有一阵乌鸦鸣声划破天际。 阮岚心中一惊。 那蹲着的人影随声而动,布料轻轻摩挲着地面,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 就在阮岚闭起眼睛假寐,心中默默思考对策时,从那人影处忽而又响起了一阵“呼噜呼噜”的轻鼾。 阮岚不可置信地继续听了一会,这阵鼾声时断时续,轻而转响,最后在响得惊天动地之前。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 这鼾声打得极其自然,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所以……这人竟然蹲在角落里睡着了?! 睡着了?! 阮岚赶紧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火折子,送到嘴边,随后一吹即燃。 他手持这一簇红色跃动的火光,慢慢靠近那蹲坐于角落的人。 阮岚躬下身,弯着腰伸出手将火折子靠近那人的脸。 一低头便发现那人的衣着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绿光,阮岚未看清那人的脸,便已在心里有了结果。 一袭墨绿衣着……这是今天下午那个被他踢到的小石子滑了一跤的衰运青年! 原来如此! 竟然是他! 阮岚将火折子迅速移开,向后退了一步,谁知,就在此时,眼前之人忽然睁开眼睛,有如风一般亟亟站了起来,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的胳膊死死扣住。阮岚一时间动弹不得,心中懊恼,方才走近之时竟没发觉这人是在假寐。 火折子应声落地。“啪嗒”一声,屋内的这一小簇火光熄灭了。 阮岚于黑暗之中观察着眼前之人的轮廓。这人极为高大,比他还高了快一个头,从臂力与手劲儿来看,想必也是十分强壮。在这一片漆黑中,对方唯有一双目光敏锐、炯炯有神的眼睛反着些许渗入屋内的月光,清晰可辨。 两人相视无言,目光似是在空中交手,四周飘散着零星火药味。阮岚想将早已僵硬麻木的手臂从那人坚硬的桎梏中抽出来,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别白费力气了。”那人声音俊朗,语气中带着一丝易可察觉的傲慢,”我可是练武之人,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书生,打不过我的。” “你!……”阮岚听得额头青筋突起,可转念一想,眼下争一时口舌之快确实无用,不如先想办法打发了这个野蛮之人。 于是他眼眸一转,道:“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那人答得轻巧:“还能干嘛,来睡觉咯。” “你!……”饶是阮岚脾气再好,也被这话气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 就在这时,那人似乎是突然良心发现,一下松开了阮岚的手臂。他在房中走了两步,道:“你有药吗?” 阮岚甩了一甩僵直麻木的胳膊,鼻腔中发出“哼“得一声闷响,心道,你也知道你该吃药了。 忽然间,屋内亮了起来,原来是那人走到桌边点燃了上面的烛台。那人却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说道:“不是吃的药,是涂的药。” 阮岚不解,问:“阁下为何到我这找药。” 那人却也不答,只嘴角上扬轻笑一声,继续说道:“是涂在腿上的伤药,专治跌打损伤的伤药。”他侧过身子,抬眸朝阮岚处望了一眼,浓密乌黑的睫毛下,那双幽幽的眼睛仿佛要将阮岚看穿:“白天的时候,我正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追赶,谁知跑到你这儿,我就摔了一跤,我怎么觉得,那个绊我的小石块儿是你踢的呢?” 阮岚顿时将眼睛转向一边,清了清嗓子:“……咳。” “哎,我说你真是瞒不住事情啊,你看你的脸都涨红了不是?” 阮岚一惊,连忙抬手用手背迅速贴了一记自己的左脸。 手掌虽凉,但脸上也并无烫人的温度。阮岚这才意识到被眼前之人骗了,登时没好气地瞪向他。 那人“哈哈”地笑了两声:“你这人真是有趣。好了,如果说我刚刚还在怀疑那石子是不是你踢的,我现在可是已经确认无疑了。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 ’ 了吗,那我现在作为一介伤患,正是需要你担忧的时候,而且你又是罪魁祸首,怎能弃我于不顾呢?” 阮岚眼看着他胡诌出一篇歪理,竟然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那人见他还不答应,表情蓦地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在阮岚面前摊开。待看清那人手中拿的为何物,阮岚一下子睁大双眼。 那人摇着头“啧“了一声,装模作样摆出非常惋惜的样子,缓缓叹了口气:“哎,当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读书人看起来忠厚老实,没想到竟也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无耻无羞。”他将手中之物悬在阮岚头顶处扬了扬,拔高了声音道:“公子你出门在外怎能随身携带画面如此污秽不堪的春|宫图,啧啧,这幅画画得还是最为圣人所不齿的三人行,也不怕污了您读圣贤书的眼,难道不怕孔夫子气得从孔庙里爬出来训斥你……” 阮岚这下倒真的面红耳赤起来,他抬手想将那春|宫图够下来,奈何身高不够,那人比他高得多,只一扬手便碰不到了。阮岚羞愤不已,叫道:“还给我。” 那人收起了手臂,将那张图完完好好叠起来放回怀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明亮洁白的牙齿:“要我还你也行,那便帮我上药吧。” 阮岚握紧拳头,边在心里默叹“不能与这小人动怒”,边转身拿出藏在床板下的包裹,翻找起来。白天他出门采买换洗衣物时,正巧看见旁边有家药铺,心想这一路上兴许会受些小痛小伤,便买了几卷纱布和常用的伤药。 没想到他置办的药,当天晚上就用上了,还是为了给这个夜闯民宅的贼人上药! 真是岂有此理。 阮岚心中虽愤愤不平,但却也无可奈何,谁叫那贼人手上有他的把柄呢。 阮岚拿上纱布和一瓶跌打药酒便折返,却看到那人已经脱下来外袍和裤子,露出了一身青紫淤黑的伤。 白天阮岚确实看见这人跑动起来有些颠簸,便以为是他在地上不小心摔坏了腿,但观他爬起来后依旧健步如飞,所以自然而然认定他受的只是轻伤,可能不过是崴了脚擦破皮的程度而已。再加上这人放才说起话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更是认为他受的伤不足挂齿。谁知事实竟是如此…… 后背上有两三道红紫交错的鞭痕,一看便知是新打上去的,皮开肉绽,伤口中结着紫红色的淤血;腰腹处明显有有重物撞击后的痕迹,青黑一片,像是棍棒或者刀柄猛然砸下时落下的伤;大腿处也满是乌漆漆的淤青,表皮也被划破,上面留着的血已经干涸凝固,这应该就是白天摔在地上时擦出的伤。综合来看,大腿处的伤应该是最轻的。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些结痂的伤口,以及一些受过伤的疤痕,观之十分可怖。 惊讶过后,阮岚拿着纱布和药酒,走上前去,问他:“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天天被人打?” 那人十分不客气地走到阮岚床边,一头栽了上去趴好,四肢舒展开来:“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做一些鸡鸣狗盗杀人放火的事情啦。” 阮岚心知这人不愿轻易透露,只是编瞎话吓他。也罢,不愿说便不说吧,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今晚一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也不见。 那人将脸转向他这一边,问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姓齐名莫,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齐莫齐莫,是不是很朗朗上口,哈哈。” 阮岚将伤药擦在齐莫的后背之上,道:“我姓阮。” “光说个姓有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愿意告诉我?难道让我叫你小软?你看上去软名字也很软啊那我就叫你小软……” 阮岚登时手下一用力,只好无奈道:“阮岚。” “哎呦……你轻点。阮岚是吧?话说回来,阮兄啊,我方才还在你那个铁盒子里发现了一对眉毛和一挂胡子。只是为何你要将它们和春|宫图放在一起?是不是戴上假胡子假眉毛,看起春|宫来更有感觉?”齐莫眼珠一转,道,“改天我也试试?” 听到这里,阮岚心道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竟然忍到现在还能给这贼人上药。他厉声道:“你闭嘴。” 齐莫感到阮岚手上更加用力,背后刺骨一疼,于是喉间闷哼,额上渐渐溢出冷汗,可嘴上依旧没心没肺道:“看起来人模狗样,怎么心眼这么小……” “……” 阮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听齐莫胡说八道,被迫进入了屏住五感的冥想状态。 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阮岚终于为齐莫全身上完了药,还在伤口处包上了一圈圈的纱布。齐莫重新穿上那套绿幽幽的衣服后,满意道:“既如此,我便将你的宝贝还给你吧。”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叠好的春宫图,丢给了阮岚。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 一支凌厉的箭矢擦过阮岚头顶,破窗而入,箭势疾如雷电,只一瞬,便不偏不倚地射在了阮岚头顶上方仅一寸的木墙之上。 第20章 鹬蚌相争 就在阮岚怔忪之时,齐莫眼疾手快一把揽过阮岚的肩头,二人迅速摔倒在地。 刹那间,又有几支飞矢从窗外射来。 两人抬头望了一眼那几支不速之客,前部箭簇已经深深埋在了墙里,最为惊险的还是要数第一支箭,倘若第一支箭稍一偏差射中了阮岚的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箭杆上镶着一些奇特的花纹,可见来者并不想隐藏身份。 “该死……”齐莫低低骂道。阮岚一看便知,那箭杆上纹的是一种鹰钩,他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是西域留迟国的简化图腾,展现的是留迟国的信仰图腾松雀鹰。将此图腾镶在箭杆上,寄予了破军杀敌一击必胜的寓意。 阮岚转头飞给了齐莫一记愤怒却无奈的眼神,像是在说:“你又给我惹麻烦了。” 齐莫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 看来是之前那几个追赶他的西域壮汉找上了门。 眨眼间,又是几道箭光破窗而入,“嗖嗖嗖”三声,箭矢悉数落在了两人躲藏的地板之上。 最近的一支,距离二人仅有几寸远,如果再近一些,恐怕齐莫护在阮岚上的右臂便要受伤了。 阮岚看着那些新飞来的箭,心中大呼不妙。 这三支箭……虽看不出来历,但完全和前几支那种纹着西域鹰钩图腾的不同! 无论是质料、做工还是飞来的方向,都与之前的那些箭矢有着极大的差别。 齐莫浅碧色的眼眸中掩上了一抹怀疑,他小声嘀咕道:“咦?难道他们还带了帮手?” 紧接着又有数十道飞矢向他们这边射来,看数量,似乎比方才所有射来的箭都要多。齐莫来不及多想,一手扣着阮岚的后背,就朝衣柜那里退去。 阮岚被齐莫轻松拎在手上,转眼间便已和齐莫一起落在了墙角,前有高大的衣柜挡着,可以抵挡一段时间,暂时保证他们二人不被乱箭射死。 齐莫仍在自言自语:“难道他们真带了帮手?……不可能吧,他们这么抠门,还舍得花钱雇帮手了?” 阮岚却在一旁道:“这些人不是那群西域人的帮手。他们……应该是来抓我的。” 齐莫睁大了眼,不可置信道:“你惹到谁了?不惜半夜三更来这里放乱箭抓你?” 放眼望去,此时此刻房间内的墙面和地面上都扎满了箭,活像一只巨大狰狞的刺猬。从箭的外观来看,那些箭杆上纹鹰钩的数量,简直是这些所有的九牛一毛。几乎全部,都是后来的射来的那些看不出来历的箭矢。 阮岚答:“一个在京城做官的人。” 齐莫怔怔道:“原来如此,放这么多支箭……当官的果然是有钱。不过,我看他们不是来抓你的,而是……”齐莫语气中忽然多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狠戾,缓缓道,“来——杀你的。” 阮岚眼眸低垂,半响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使空中的箭转向?” “你是说……”齐莫眼底忽得一闪,随后便微微扬起嘴角。 看样子对方已经猜到,阮岚点头:“想办法让他们打一架,然后再趁乱逃出。” 阮岚的房间正处客栈的东南角,南面和东面都有窗子,防御之力甚微,如果窗外之人放完了箭,必将翻墙而入,到时,两人可就插翅难飞了。 齐莫道:“我试试。”' 观两种箭飞来的方向与落地角度,阮岚猜测,西域那一行人应在南边底楼处,而放箭的另一拨人,则位于东边的楼顶。 齐莫并非有备而来,因此窗外这两行人只可能是不约而同。这样一来,给他们制造矛盾与误会就方便了。他们仅仅是目的——即射杀屋内之人——相同而已,仍会不可避免地会对另一方怀有戒备之心。只要将这戒备之心放大,使这两行人鹬蚌相争,那么他和齐莫便可以逃之夭夭。 阮岚道:“我们去南边的窗子边上,躲在屏风之后。” 齐莫也正有此意,他向阮岚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趁飞矢稍有停息之时,穿过衣柜,一齐翻身滚到了房间另一侧。 阮岚站起身,瞄向窗外,果然见到一群西域装束之人正拿着几把□□站在对面楼底。 只见那些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其中一人从背后拿出一支羽箭,搭在了□□上。 “嗖”的一声,那支羽箭凌风而来,阮岚连忙用眼神向齐莫示意。 ——就是现在! 齐莫不知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对着那支箭就是飞快一掷。齐莫投掷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巧是东边楼顶所不能观察之处。 那支羽箭果然在空中急转,朝东飞去! 齐莫眉眼间颇有些洋洋自得,他沾沾自喜道:“没想到这些石子还真好用。今天被你踢的那一小块儿绊了一跤后,我就捡了一些揣在兜里,想着等哪天也使计绊他们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阮岚心里却仍没有底——那支箭也朝他们那边飞过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呢? 眼看楼底之人又拿出一支羽箭搭载□□上,阮岚灵机一动,拿出齐莫方才还给他的春|宫图,叠成方块状,然后在正反两面涂了稍许粘稠的伤药汁液,递给齐莫道,“这次,用这个扔。” 齐莫接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容微露讥诮,道了一句“狡猾”,然后转手朝那飞来的羽箭一丢,羽箭再次转向。只不过这一次,那春|宫图完完好好地粘在箭杆上不下来了。 这支箭落在东方没多久,阮岚预期之事果然发生。窗外传来一句“欺人太甚”的震怒之声,随后几支箭从东部楼顶向那一伙西域人“嗖嗖”飞去。窗外的西域人也不干了,一边四处找地方逃窜躲藏,一边用□□搭箭朝东部反击。 阮岚方才让齐莫将那幅春|宫丢去,其实是为了激怒前来杀他的那伙人。如果说之前他们看到第一支朝他们射去的箭时,内心还只是有所怀疑,不敢轻举妄动,那么看到第二支粘着春|宫的箭时,理智便荡然无存了。试问哪个正常男子愿被几个西域夷人如此轻视嘲弄? 不过,一旦等到他们怒意渐退,恢复理智,便可轻易猜想到是被他们二人所戏耍,所以,眼下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外面情形“砰砰乓乓”一片混乱,正中阮岚下怀。他立即跳到齐莫背上,说道:“就是现在!走!” 阮岚此举并非任性为之,今日下午他在客栈旁已经见识过齐莫来无影去无踪的轻功,因此才在方才决定有此一试。 齐莫果然不负所望,背着阮岚纵深一跃,轻松跳窗而出,跃上房顶。如翡翠一般的粼粼月光倾洒在二人头顶,齐莫背着阮岚在屋顶之上飞檐走壁,足下生风,罗袜生尘。周围景物转瞬即逝,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没过多久,两人便已飞到了廊池城外一片翠绿竹林中。 阮岚失明多年,已有许久不曾被人背着从上空向下俯视,身体一时不能适应。落地后,他心有余悸地看了齐莫一眼,轻轻喘着气道:“早知你轻功那么好……刚刚又何必……” 齐莫打趣他:“怎么?舍不得你那张宝贝了?哥哥我下次再给你买几张就是,又没什么。” 阮岚原本还想反驳,但思及方才齐莫确实救了他一命,便不想多加争辩,只提醒他道:“其实,再过几月,我便要到而立之年,看你不过成年,所以若真要论辈分关系,你应该唤我兄长才是……” 齐莫当即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你马上就要三十岁了?!不是在逗我玩吧?” 阮岚摇头:“信与不信在你,我确实不曾骗你。” 齐莫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叹道:“奇哉怪也。我只知晓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子皮肤白皙滑腻,可从没听说过北方的汉子年近三十还能长得这么嫩的。” “……家父家母皆是江南之人。” 齐莫仍是不解:“可也没见过男人也能……” 阮岚不愿二人再在这个问题上周旋下去,只好出声打断他:“不知齐兄之后要前往何处?” 齐莫道:“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了。我家在皖南,所以我要向南走,那你呢?” 阮岚垂眼,神色颇显无奈:“我……”只说了一个字,便又住了口。 齐莫惊讶道:“你该不会说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吧?” 阮岚点头。 齐莫摸了摸下巴,思考道:“这可就不妙了……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难保不会被那群心狠手辣之人逮住。看在你方才帮我上药的份上,不如和我一道去皖南吧,至少凭我的轻功,在路上多少还能护着你。” 阮岚这次直接忽视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描述,只微微皱眉道:“这……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有人在追杀我。” 齐莫轻笑一声,语气十分不屑:“要说追杀,还不是照样有人也想要杀我?你怕什么,大不了路上我再教你一套能用来保命的轻功。” 阮岚眼中一亮:“当真?” “当然了。”齐莫道,“我想了想,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教你几招轻功根本不算啥。” 阮岚不解:“此话怎讲?” “你还记不记得你下午给那群人指错了路?其实我当时旧伤复发,早已支撑不住,如果你告诉他们我就在门后,我现在可能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阮岚疑惑,回忆道:“可我记得,当时我再去门后时,你已经走了……” 齐莫摇头笑了:“门后不是有个半大不大的花瓶吗?我会缩骨术,一躲进客栈便钻进去了。你是不知道,但是他们都知道我会缩骨术,所以如果他们进来了,一定会发现我藏在花瓶中。” “原来如此。”阮岚心中讶异,“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会如此高深的武功绝学。” 齐莫听得眉眼神气非常:“这算什么,我们村里的人个个都会,连砍柴放牛的人都会。” “人人都会?”阮岚想起这锁骨术本应是从异域流传而来的秘术绝学,可为何齐莫村中人人都会?阮岚不禁再次观察起齐莫来,脸大致是汉人的脸,只不过鼻子更加高挺,眼睛眸色也比常人浅许多,头发也并非从头直至尾,肩处乌发起了一圈轻微的卷儿,阮岚原以为是束发过后的印子,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天生如此。 阮岚又问:“这么说,你不是汉人?” 齐莫道:“家父不是,家母是。我相貌随母,所以更像汉人一些……问这么多,你到底跟不跟我走?你要是不去的话,就留在这儿吧,我一个人走了。”说着大步一迈扭头便走,似是真要丢下阮岚离开的样子。 阮岚连忙跟上,说道:“……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小攻不久便会上线… 第21章 云雾缭绕 十日后,清晨。 皖南屏阳,齐家村紫竹林内。 “我说你怎么这么笨,怎么教都教不会。” 齐莫嘴里叼着一片细长的竹叶,从一支紫竹顶端缓缓飞身而下,只见他手中拽着一根不长不短的小木棍,对准了阮岚的手臂就是“啪”得一下。 “我们齐家内功擅长疾行之术,一般村中的少年修习几日,虽不至于达到飞檐走壁的境地,但稍微跑快些总不成问题……”他吐出口中的竹叶,对阮岚这几日的修习简短评价道,“可是练到现在,你怎么跑得还是比常人慢啊。” 打也打了,说也说了,阮岚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也无法反驳,因为齐莫说得和真实情况确实半点不差。阮岚不禁生出一种挫败落差之感。他自幼时看书便是过目不忘,家族邻里皆奇之。长大后更是闻名京城的尚书公子,在哪不是众星捧月、人见人夸,写出的文章字字珠玉酣畅淋漓,被文人墨客争相传阅。怎么到了齐莫这儿,他就成了“怎么教都教不会”的笨蛋? “再来。”阮岚抿唇道,“我要是还做得不对,你尽可以继续用那根棍子打我。” 齐莫忽得瞪大双眼,吓得将那随手捡来的木棍瞬间丢了出去:“你是不是受虐狂?你做不对我教你便是,为什么要打你?” 阮岚不语,开始在心中默念齐莫教授给他的心法,腿部与腹部缓缓使力。 气沉丹田,石关渐开。 百虫中注,太白生风。 阮岚此番动作做得有模有样,大腿与背部的线条不再如以前那般僵硬,而是生动柔韧起来。 “很好,这次很有希望,说不定能飞起来。”齐莫夸赞道。 一阵风从竹林之外拂面而来,阮岚衣袂飘飘舞动,发带肆意飞扬。他温柔俊秀的面容在竹林间斑驳婆娑的阳光下更显清秀可人,可眉眼间却透露着那么些许严肃谨慎。 齐莫心中暗暗道:明明长着一张玉面郎君小白脸,性子却是刻板认真,真真是白瞎了这张脸,不知这种死板性子,以后还能不能娶到老婆? 齐莫“咳”了一声,神情也不自觉地跟着阮岚一板一眼起来,还真有些像夫子教导学生的样子:“你现在跑起来试一试,有风助力,或许可以顺势而飞。” 阮岚领会,伸腿迈出,足下顿时生风,没料到一时间竟真能腾空起来,鞋底离地面跃起半寸高。 就这么跨了三五步,阮岚感觉脚底有如凌空御风,漫步云端。 只不过好景不长,大概也就仅迈了这么三五步,阮岚双足便又重新栽回到了地面上。 这次阮岚眉眼间露出了几许欣然神色,只是依然严肃认真。 齐莫道:“这风刮得不错,你可找到了一些虚空行走的感觉?” 阮岚点头,重新扎起了马步,道:“再来。” 齐莫苦着脸:“你天不亮就起来练这轻功了,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难道都不累的么。” 阮岚很能吃苦,眼睛一眨也没眨,道:“不累。” 齐莫望着渐渐从东方升起的太阳擦了擦汗:“要不我先回去到陆婆婆那儿拿点吃的?你本就虚,凡事讲究过犹不及,你先歇会。” “……”本来齐莫说要去拿吃食的时候,他是想干脆坐下来直接歇着了,可一听到后半句话,他就坐不住了,毕竟哪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愿意被一个小毛孩说体虚。 阮岚用手背抹了抹额前的汗水,并将鬓发束至耳后,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去。” 一个时辰后。 二人重回到紫竹林中。 “开始吧。” 阮岚边说边闭目念起了心法。 气息从丹田起在周身穴位中游走,如上次一般顺利。接着,阮岚踏出步子,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上一次漫步云端的感觉了。也许是紫竹林中眼下中没有风助力的缘故,阮岚这次再也没能悬空迈步,只是在地上滑来滑去,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坎坷状态。 阮岚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齐莫看在眼里,有些不忍。 齐莫转念一想,然后握着右拳敲在另一只手上:“有了!” “什么?” “都说人在危急关头时会发挥出超然之力。依我看,倒不如将你带到竹林深处那只最高的竹子顶端,之后突然松手,你为了保命,自然就会使出全身的力气运用这套心法,将轻功施展出来。” 这法子既危险又玄妙,细细一思,还真有些道理。 “危急关头……”阮岚道,“那如果我没有施展出来呢?” 齐莫拍着胸脯保证:“这你别怕,以我的轻功,自然能救你,难道还能摔死你不成?” “好,可以一试,现在便带我去吧。” 闻言,齐莫背起阮岚,踏着竹子一跃而上,朝林中深处飞去。 阮岚眼前景物霎时间风云变幻。耳畔经过一阵短暂地呼啸之后,齐莫便载着他来到了紫竹林的最顶端。 阮岚俯视四周,只见底下是一片云雾缭绕,除了齐莫脚下这支以外,远处还有几支竹尖破云而出,在云海之中点缀成景,很是有趣。 阮岚感叹道:“没想到这支紫竹竟能长得如此之高。” 齐莫摇了摇头:“其实一点也不高。” “可是都已经长至云端了。” “哎呀,这是障眼法,根本不是云,哪有竹子能长到云这么高的?这只是一层厚厚白白的雾气罢了。” 阮岚心里了然。反正自从知道齐家村里的人个个都会缩骨术以后,他就对这个村子的其他一切见怪不怪了。 阮岚问:“既然到了最高处,何时……” 就在这时,齐莫忽然身形一闪,双手松开,阮岚没有支撑,就这么从高处直直摔了下去。 阮岚重心不稳,身体在空中向后倾斜,衣袍和长发跟着在空中飘散。阮岚不忘在心中默念心法口诀,可是并没有作用,他仍在下落,并且下落得越来越快! 他向上望去,只见齐莫神色慌乱,后背贴在整根紫竹的最上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糟糕! 再这么掉下去,他非得摔死不可。 阮岚再次默念心法,腿部肌肉使力,可依然是无用功。 阮岚闭眼叹息……他才好不容易逃出皇宫逃出尹辗的魔爪,难道此番要葬身于此? 就在阮岚决定放弃之时,有一玄色人影突然从云雾间飞身而出,凌空疾疾而来。那人双脚轻盈地踏过一片紫竹,及时赶到阮岚面前,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他的后腰。 衣袂纷飞,旋转而下。 阮岚睁眼,心道自己为何还没有摔死? 这不睁眼还好,一睁眼—— 为何映入眼帘的竟是尹辗的脸?! 刹那间阮岚惊恐不已,不知是哪里来了力气,忽然一把拍开眼前之人。双脚一点地,便轻巧地腾了起来,一跃而起,朝外速速飞远。 好不容易才从勾住衣领的竹尖那里解脱的齐莫刚落回地面,便看到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他顿时目瞪口呆,惊叹道:“不是吧?生死关头都没能让他飞起来,兄台你一来,他便飞走了?” 那穿玄色衣袍的男子却不等他说完,纵身向阮岚逃跑的方向追去。只一瞬,那人便已无影无踪。 齐莫回过神来,望着两人飞走的地方,忽得心里一沉。 不好! 这二人此刻前去的方向,正是后山! 第22章 不熄不灭 阮岚顿时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脚尖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踏过一根根紫竹,发出“哒哒”的轻响。额前碎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尽数吹开,衣衫随风向后飞扬。 事实上,阮岚根本不清楚自己正身处何处。两侧的景物因他的疾行而快速变换,他来不及多看四周一眼,只知道要一个劲儿拼命向前跑。 不一会儿他便感觉胸中气息不稳,步伐紊乱。毕竟是初学者,方才只不过是因为受到一时刺激才将轻功激了出来,飞久了便会暴露出基本功不扎实的弊端。 相比于阮岚的力不从心,后方的尹辗则步伐稳健,飞翔自如。阮岚可以听见身后之人飞得越来越快,离他越来越近。 似乎马上就要追到他了! 不行,绝不能停下来。 他好不容易猫着腰腾空躲过了一支长歪的竹竿,随后便发现……这里有些不对劲儿。 紫竹林上空的白雾渐渐变得浑浊起来,光线忽而转暗,头顶浓黑的雾气将阳光遮挡,最远大约只能看见五尺外的景物。 随着白雾转黑,四周气味也开始变得令人难熬,阮岚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几许腐臭味,还有什么东西烤焦了的糊味儿。 然而此时再想停下,却早已来不及。 “砰”的一声响,阮岚根本没看清自己撞到了哪里,只知道右腿似乎是踢到什么,被他踢中的东西“哗啦啦”从空中摔了下去。 也正因为这一惊,阮岚的气息被彻底打乱。疾行之术因为没有了气与内功的支撑,突然中断。阮岚感到周身飘然之气骤然消失,身体猛得一沉,就这么直直从半空栽了下去! 底下黑漆漆一片,似是深不见底。 ——不知道会掉到何处? 就在此时,一只手臂穿过他的胳膊,揽住了他的腰,整个人都被牢牢抱在了怀里。 二人紧紧相贴,尹辗用另一只手擒住了他的臂膀,嘴唇凑到了他的颈边,鼻息在颈窝散发着温暖的热气。 那人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抓到你了。” 尹辗揽着他,冯虚而下。 二人稳稳落地。 阮岚刚站稳便推开尹辗向后退了一步。 “你……”他两只眼睛躲闪了一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落寞与不安,“……陛下怎么来了……我记得,陛下现在应该正准备前往泰山,不该在这里才是……” 尹辗摇头:“不是泰山。” “不是泰山?那……” “改了。改成了嵩山。”尹辗拉住了阮岚一个劲儿往后躲的阮岚,看着他道,“嵩山离京城远些。” 听得阮岚直愣神。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去嵩山? 阮岚甩不开他的手,心里不禁烦躁起来,终是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说了出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尹辗很诚实地答:“暗卫先找到你的,我怕打草惊蛇,所以在我来之前,没让他们来打扰你。” 又是暗卫……知道真相后的阮岚心里十分气馁。皇家暗卫遍布全国是不错,但是也只有皇城称得上密集,越是离皇城远的地方暗卫越是稀少,到了皖南,几乎是每个城镇才有那么两三个。 之前他和齐莫日夜兼程赶到皖南,中途怕被追兵发现所以没走官道,专门避开了搜查的侍卫和热闹的人群,生怕泄漏一丝一毫踪迹。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被暗卫发现了。 阮岚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尹辗不是不知道阮岚不想见到他,他只好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 这句话登时将阮岚拉回神。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二人已被困在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宅子里? 借着此处微弱昏黄的火光,阮岚能够看清,面前是一片红墙绿瓦,将这一块土地高高围起,不远处还有一些石桥假山与长亭相映成趣,长亭外一座座复道行空的楼阁台榭绵延不绝。若不是上空漆黑不明,而地面上又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一种阴森森的寂寥无人之感,阮岚差点就要以为这里是哪个书本网大门大户的后花园了。 不过,在这一层层黑雾之下……竟然真的是一个宅子? 阮岚难以置信。 他仰首向他们二人落下之处看去,只见上空漆黑一片,阳光像是被尽数遮挡在外。 实在不知这上面是何处。 对了,他记得方才他踢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应该正是落在了这附近才对。 阮岚回头,发现身旁的尹辗已经不见了,尹辗已经走到了别处,正皱着眉头蹲在约四五尺外的地面上,探查一堆白色的东西。 “陛下你在看何……” 话说到一半,阮岚便呆住了。 走近了些,他才看清,尹辗正闷头拨弄的……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白骨! 阮岚看了看周围,除了红墙绿瓦假山长亭,就只剩这一堆白骨。 难道刚刚他踢下来的,是一个悬在空中的白骨架?! 阮岚不禁冷汗直流。 “这些骨头有问题。”尹辗站起身,指着那堆白骨对他说道。 这还用说么……当然有问题了。 等等…… 不对。 阮岚这才明白尹辗说的“有问题”为何意。 按常理,如果是像骨架这般连接并不紧密的东西从高空坠落,落地时一定会四处崩开,而非现在这样落地后还聚集在一起。 难道说…… 尹辗接着道:“其实方才我们落地之时,我便在注意它们了。在一开始,这些白骨并非这样聚集成堆,而是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地。但是转眼间……它们便聚在了一处。” “陛下的意思是……”阮岚心惊,道,“它们彼此相互间有感应?” 尹辗点头:“与其说是有感应,不如说它们本就是一体,想重新聚拢在一起罢了。” 阮岚朝那堆白骨看了看,顿时又发现了一丝诡异之处。 为何……它没有头? 如果这些白骨本来就是一体,那么这一堆里,也应该也有头才对。乍一看,肋骨、脊椎骨、指骨等等都在,可是最该有的头却没有! 阮岚问:“莫非这是一具无头尸?” 尹辗显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脸上并未表现出惊讶之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转头看着面前一道高高的围墙:“我刚刚往外面丢了块石子,没有听到落地声,所以我猜测……” 阮岚接道:“围墙外是悬崖峭壁?” “嗯。” 阮岚心有余悸地想,倘若方才落下来的位置稍微偏了一点……他们是不是现在已经掉下了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了? 尹辗拉住了他的手臂:“还是先往前走吧。在这里停着也不是办法。” 于是两人便舍弃了那堆白骨,一同并肩向假山石桥处前行,穿过石桥时,阮岚朝桥下的河里望了一眼。 河水混沌不清,散发着腐败刺鼻的气味,水面泛着幽幽的绿光。突然,平静的水面咕嘟咕嘟得冒起了泡,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中吐气。 阮岚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白白的骷髅头慢慢浮出水面,那上面一对黑洞洞的双眼爬满了一条条正蠕动的蛆虫,从阮岚这个方向来看,那双眼睛,似乎正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阮岚吓得险些站不稳,身旁的尹辗连忙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说道:“别看,这河水会迷惑人的眼睛。” 经尹辗提醒后,阮岚忍不住又朝那河水瞄了瞄,果然,那水面上哪里还有骷髅的影子。 石桥上有油灯照明,使得二人勉强能看到脚下的路。只不过火光微弱,照得不远罢了。 阮岚看着两旁的油灯,蹙眉道:“不对……” 尹辗道:“怎么了?” “这油灯并非一般的油灯。” 尹辗瞥了左侧的烛灯一眼:“不错,这是长明灯,将捕来的鲸炼油制成,点燃后,放在墓中可不熄不灭,燃烧千年。” “这灯确实几乎只在帝王贵族的墓穴中才会放置,为何这里会……”哪怕是他这个不信鬼神的读书人,现在也不禁感到后背一凉。 “这就不知了……” 两人下了石桥,继续向前穿行。经过假山时,原本已经很暗的光线忽得变得更暗。眼看假山就要走完,可是仿佛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头,阮岚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却无人回答。 阮岚转头一看,哪里还有尹辗的影子! 环顾假山周围,眼下竟然只剩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辣我好爱这种情节! 第23章 万事亨通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低空。 阮岚循声望去,只见从假山后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扎着分肖髻的年轻少女,“噗”地一声绊倒在了假山脚下。那女子全身上下都戴着五光十色价值不菲的首饰,看上去光彩照人,像是正盛装出席要去参加什么宴会。只不过,她那张清秀动人的脸上却泛着绝望的神色,无神迷茫的双眼四处乱瞟,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而她的右腿膝盖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阮岚连忙想上前将她扶起,谁知,就在刹那间,几支长箭“嗖嗖嗖”如风一般向他们疾速飞驰而来。 那摔倒在地的女子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一支羽箭穿过那女子的肋下,而另一支则正中心窝。 其余的几支箭悉数穿过了阮岚的身体,却如同穿过空气一般,继续朝远方飞去了。 阮岚摸了摸身上被那几支羽箭穿过的部位,竟然完好无损,无半点不适感。 “啊……”那女子仰头痛呼,伸出手臂向前抓了一下,似乎是要伸手够什么东西。 ——这只手竟也穿过了阮岚的身体。 “快……走……”那年轻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口轻轻唤了一句,喉中忽然咳出一口血,随后睁大的双眼中便顿时失了神采,瞳孔蓦然放大。 ——整个身体仿若散场的皮影一般,向后直直倒去。 看着这名妙龄少女年纪轻轻就被如此残忍杀害,阮岚颇感不忍,闭眼摇了摇头。 淋漓的鲜血从两道被刺穿的伤口中汩汩流出,不一会便染红了她脚下的整片土地。 这时,从假山外,有两名男子背着弓,策马而来。 只见那两人在阮岚面前停下,其中一人下了马,拉起那个死去的少女,伸手探她的鼻息。 那个仍坐在马上的人问:“老三,这女的死了?” “当然了,从我的弓里射出的箭哪有不中的,大哥你可太看不起我了。” “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我看这个小丫头片子长得真是水灵,要是我们玩一玩再杀死也不是不行……嘿嘿。” “哎,我说大哥你怎么不早说!死都死了……”那个被称呼为“老三”的人朝手里这个刚刚才命丧黄泉的少女打量了几眼,随后叹息道,“不过这事儿要是被大人发现,我们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的也是。那就不想了,一会回去看看还有哪些漏网之鱼,晚上哥再带你去找乐子!” “好嘞!” 二人刚想要离开,便发现一个正躲在树后,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之人。 “看我的。”“老三”扬眉向另一人示意道,随手拉弓射出一支箭。 “啊”的一声响,树后之人立即倒地不起,鲜血从背后洇了出来。 “什么呀。”“老三”不屑地撇了撇嘴,“原来只是个家丁,太浪费我的箭了。” “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 阮岚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连忙俯身查看那名死去的少女。 少女全身上下满是已然干涸的血迹,她眼底发黑,脸色苍白……胸口和肋下的两支箭仍插在骨肉之中,高高耸立着。 只是,这两支箭似乎有点不对劲儿…… 似乎在冥冥之中想要告诉他一件事。 ——突然间,一阵烫人的热气扑面而来,阮岚赶紧用衣袖捂住口鼻,这气味熏得人难受,阮岚被迫紧闭双眼。 再睁眼时—— 身旁那名倒在血泊中的少女已经不见了。 此时此刻,整个宅子上空黑烟滚滚,四处弥漫着呛人的浓烟。不远处的楼阁尽数燃烧了起来,翻腾着成百上千盏灼人的火舌。 “救命啊——” “着火啦——” “阿福还困在二楼呢,我得去找他——阿福!阿福!” “小姐!小姐你在哪!” “救命啊……有人杀人了……啊——” “怎么出不去?门都被上锁了!来人!救救我们呐!——” 到处都是哭喊声、求救声、以及人被困在屋中被活活烧死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救命!——啊——” 一座连接着两楼阁的空中桥梁被大火突然烧断,上面的人全部坠落,摔在了下面的假山山岩上。 那座假山登时被染成了血红色。 所有人都在拼命从内院往外跑。有的人因急于奔跑,身体一时不稳而被绊倒在地,而后便再也爬不起来,被后来的不断向外拥挤的人群活生生踩死。 只有阮岚逆流而上,穿过惊恐逃窜的人群,走过破败不堪的长廊。 所幸,那些人都看不见他,也都碰不到他。 他终于抵达正院大门,阮岚抬头望了望门上肆意刻着“万事亨通”四个大字的牌匾,随后便走了进去。 院中正燃着熊熊大火,火势愈演愈烈。烫人灼热的气息烤着阮岚的皮肤,呼入的空气似乎是在灼烧他的鼻腔,让他如芒在背,疼痛难忍。 院中一棵正在燃烧的青檀轰然倒地,火苗顺着树枝窜到了院门之上,“啪嗒”一声,牌匾从顶处摔落,上面黑漆漆一片,显然已经烧焦。 “你来了。” 听见声音,阮岚才发现,院内的台阶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身穿青黄色衣袍,两手交叠在身后,向远处遥望着这一大片熊熊燃烧的楼阁台榭。 与宅内其他人不同的是,眼前之人似乎颇为淡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人方才似乎是在对他说话。阮岚走上前,想一探究竟。 谁知,那人慢慢转过了身—— 阮岚随即愣在当场。 他认得这人! 就算这人化成灰他都认得! 额下两道剑眉,隆正的鼻梁,五官端庄大气。 仿佛是生来的帝王之相。 ——这是一张和尹辗颇为相似的脸。 阮岚喉中哽咽,脱口而出道: “太子……” 阮岚已经昏迷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尹辗抱着阮岚走到长亭内,将他放在靠椅上,然后脱下外袍盖在了阮岚身上。 这时,正处于昏迷中的阮岚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眉头紧皱,喉咙中咕噜咕噜地喊着:“太子……太子……您要去哪……太子……” “阮岚?”尹辗伸手拍了拍他的侧脸。 “太子!……”阮岚猛地坐了起来,直直地望着前方。 阮岚额前汗水直流,后背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浸湿。他用手摸了摸盖在他身上的衣服,看着尹辗的脸,好一会儿气息才平复下来。 “阮岚,你梦到什么了?” “太子……我看见太子了……”阮岚的视线绕过尹辗,看向他身后的假山与远处的楼阁,伸手指道,“就在那里……” 尹辗见阮岚仍然有些神智不清的样子,便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打开来后放在阮岚鼻下。 阮岚嗅到了一丝清香的气味,迷茫混沌的眼神顿时清澈了许多。他闭起眼睛,右手揉着太阳穴,半响才道:“我刚刚好像梦见这座宅子的出口了。” 尹辗倒也不觉得意外:“既如此,你便带路吧。” “嗯。”阮岚从长亭中站起身,忽得看到尹辗身后有一堆白骨,只是,和之前那堆不同,这一堆里的骷髅头尚在。 “这是……?” 尹辗道:“这便是一开始我们见到的那些骨头。” “?”阮岚疑惑不解。 “其实在石桥上时,你在河里见到的东西并非假象,我是怕你一时间难以接受,所以才说那是迷惑人眼的虚幻之物……”尹辗解释道,“那只头找回自己的身体以后,便聚集成了人的躯干,前来寻我们,只不过,可能是因我身上存有龙气的缘故,一碰到我便再次化成一堆白骨。” 阮岚听得云里雾里,顿时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是说,您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些东西?” 阮岚口中的“这些东西”,是指这座宅子里的鬼怪之物。 尹辗的眼眸向远处望了望,没有否认,只道:“我曾有所耳闻……” “陛下,不愿说就不要说了。” 阮岚没好气地心想,要只是“有所耳闻”,尹辗对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知晓得如此清楚? 尹辗果然住了口。 二人一同走出长亭,阮岚看着前方假山和最后一段假山之上的楼阁复道,不禁想起方才在梦中时,有人从那上面跌了下来,砸到坚硬的怪石假山上,鲜血四处溅开的画面。 阮岚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尹辗跟在他身后,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异常,忙拉出他,问道:“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阮岚摇头:“陛下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尹辗朝着空气中嗅了嗅:“似是……有些焦糊味。” 这些焦糊味在一开始他便闻到了,只不过,越靠近这些楼阁,气味就越浓越刺鼻。 阮岚道:“刚刚在梦中,这里起了一场大火,宅子里所有人都死了。” 尹辗问:“被烧死的?” 阮岚却没有继续回答。 此时,二人已穿过一道长廊,来到了宅内正院门口。 抬头望去,只见大门上悬挂着一个木制匾额,上面完完好好地刻着四个大字。 ——“万事亨通”。 第24章 睹物思人 院中空空如也。 唯有一颗高大翠绿的青檀矗立在庭院中央,一部分树干隐没在了屋宅上空的浓浓黑雾里,抬首望不到顶,不知究竟高几何许。 在方才那个梦境中,这棵树与门前那块匾额,应该都已被烧焦了。 阮岚绕树走了一圈,望着眼前这棵树绿荫如盖的样子,道:“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枝叶竟如此繁茂;没有阳光雨露的灌溉,亦不枯萎。” 尹辗看着那棵树,却道:“它已经死了。” 闻言,阮岚先是惊了一惊,随后闭着眼叹了一口气:“……嗯,是该死了。” 今天他见到了如此多的怪事,早该见怪不怪。 阮岚停在树下,而尹辗则走到了树旁一座宅邸内最华丽贵气的楼阁面前。 阮岚看着台阶上的尹辗,不知为何竟觉得眼前的身影和梦中尹成的背影交叠起来,越发诡异而不安。 尹辗刚刚站稳,就听见身后的阮岚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问他:“陛下……此地与前太子会否有什么关联?。 尹辗看着阮岚那张眉清目秀的脸都焦虑地皱巴了起来,便伸手用拇指在阮岚的眉头轻轻抚了抚,摇着头笑道:“你竟然问我?最清楚尹成的不该是他的谋士你么。” 这句话细细一想还颇有些道理,阮岚也顾不上尹辗那只爬上他脸的手了,竟真的开始考虑起来自己究竟以前是哪里失了职。 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尹成和皖南这座宅子有什么关系? 尹辗将手指在阮岚弯弯浅浅的右眉上描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尹成真的和此地有何联系,且你不知道的话……那么,另一个人一定知道。” 阮岚蓦地抬头,看着尹辗清明的眼睛。 二人相视后,异口同声道:“冯比知。” 作为万众瞩目炙手可热的太子,尹成自然不会只有阮岚一个心腹。 当时,冯比知任礼部侍郎,与阮父私交甚好,二人共为尹成一派效力。只不过,冯比知官位品级不如阮父的吏部尚书高,名气不如文采斐然闻名京城的阮岚大,而阮岚作为尹成的伴读,又从小和尹成一起长大,交情甚笃。因而在太子身边的心腹红人中,显然阮岚风头更盛,将冯比知彻彻底底地比了下去。 然而,只有阮岚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冯比知在尹成心中具有极高的地位,相较于阮岚,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说阮岚是尹成争夺皇位棋局之上的明子,那么冯比知便是尹成留的一手暗招。 尹辗思索了一番,道:“不过……冯比知好像在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阮岚点头:“不错。十一年前,冯比知遭人弹劾贪污祭祀用典的拨款,呈上之证确凿,已然无力回天。最后冯比知被大理寺判决午时问斩,冯府也跟着被抄了家。太子眼看着心腹受奸人陷害,从锒铛入狱到抄家问斩,却只能不闻不问装作无动于衷,是为弃车保帅……” 阮岚说着说着,眼中的神色便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哎,阮岚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尹辗打断他,眼眸一转,忽道,“阮岚你胆子不小啊,竟敢骂朕是奸人?” 阮岚却说:“并非如此。在今日之前,我的确以为是陛下做的,包括太子身边的所有人都如此这般以为。直到我看见……方才陛下的反应。如果真是陛下一手策划,又为何会在考虑了一番以后才想起冯比知‘好像’是在十多年前身亡?可是若真的不是陛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故意和太子对着干……” 阮岚话锋一转:“所以我猜测——这也是我之前一直不敢去想的问题——会不会冯比知……是太子亲自除去的?” 尹辗神色一凝。 阮岚又道:“倘若冯比知于太子而言甚为重要,是争夺皇位中不可或缺的一招暗棋,那么以太子之能,无论如何都会争取保下冯比知。但是太子在整件事一开始便将冯比知看作了弃子。可见并不想救他。所以,无论整件事是谁做的,太子想要的只是冯比知死去的结果。会不会是冯比知知道太子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因而……他必须死?……” 他想起梦中尹成背手抬首远眺之时,说了一句话。 ——“你来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时尹成唤的根本不是他,而很有可能是……冯比知。 也许正是这座宅子里的秘密,才使尹成对心腹痛下杀手。 阮岚回首望着这座阴森宅院里的假山与青檀。 宅内幽暗静谧,无声无息。一副死气沉沉无人烟的样子。 却有一棵长得高大茂盛的“死树”。 ——不知是谁在向他托梦? 忽然他听见尹辗说:“你们这一派人的心思可真是缜密难懂,着急起来连自己人都杀。” 阮岚垂眼,平静道:“我相信太子自有苦衷,他也是身不由己。” “呵。”尹辗哂笑一声,心里却有些小小地嫉妒起来:阮岚还真是护主。 阮岚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说道:“如果我不曾记错,那么,只要进到这里,应该就能出去了。”说完就想推门。 “等等。”尹辗拉住他,“我来。” 用一只手臂护住了阮岚的身体,尹辗将门推开。 明明看上去是那么崭新华丽的大门,却发出了“吱呀”一声似乎是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声响。 忽然间,从打开的那处门缝中窜出来一道白烟。 是暗器! “小心!”阮岚在旁提醒道。 尹辗早有准备,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把折扇,“唰”得一开挡在了二人面前。尹辗用内力一逼,那串白烟便好似一道光打在镜面上迅速地转了向。 “这是……”阮岚霎时瞪直了眼。 他看着尹辗手中之物——这不是他那把断掉的“否极泰来”吗! 仔细一看,扇面原本中间撕裂之处竟镶了几根金线。“否极”与“泰来”之间明晃晃地隔着一条金道道,真是好笑又奇妙。 惊讶之余,阮岚狐疑地抬头望了尹辗一眼,只见尹辗泰然自若地将这把“否极泰来”又重新揣进了兜里,转头对他说道:“进去吧。” 行至一半又说:“你走都走了,难道还不允许我把这破扇子捡回来睹物思人么?” 阮岚被堵得一时无语。 二人顺利进入屋内。 主屋内陈列简洁,倒不如外面看得那般华贵逼人,仅有一套老旧的桌椅以及一幅挂在墙上的画。 桌上东西虽少,但文房四宝齐全,只不过,墨已经干了,凝成了块状,笔尖上的毛也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墙上那幅画甚为素雅,画的是一株在雪中凌寒傲立的梅花。 “奇怪……” 与其说屋内陈列简洁,不如说是,真实。 比外面的景色要真实的多,就像是一间……被大火烧过的屋子。 屋内焦糊的气味更浓,墙面昏黄发暗,房梁、墙角和地板有烧焦的迹象;以及那幅画,纸面泛黄,下部有残缺的痕迹,边缘黑漆漆一片,应该也是被烧掉了。 阮岚在梦中时,看到尹成推门进了屋,他便跟在后面……谁知进屋后,他再也没能看到尹成的身影。 ——尹成平白无故消失了。 所以,出去的玄机一定就在这间屋子内。 尹辗走到那张木桌前,打开抽屉。 以为抽屉中会放着什么重要之物,谁知竟只有两支羽箭。 阮岚一看便挪不开眼。 这是……那个“老三”的箭,用来杀死那个女孩的箭。 眼下在现实中,思绪自然比在梦境要活络。阮岚只看一眼便又想起来,这种形制的羽箭,也是那天晚上追杀他的那批人用的箭! 怎会如此?! 难道……这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之间有什么关联……? 就在阮岚沉思之时,尹辗看了看窗外,忽得惊讶道:“不好!” 阮岚抬头望去,却发现,方才那个他们休憩过的长亭,已经有一半被上空的黑雾吞没了。 尹辗蹙眉,沉声道:“看来它是觉察到有人来了,正在缓慢向我们移动。阿岚,不能再停留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否则……” “咚咚咚咚……” 没想到此时,门外竟响起了叩门声! 真是祸不单行! 若此时在房中的不是尹辗阮岚而是其他人,想必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敲门声接连不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从叩门变成了拍门。敲门之人似乎越来越不耐烦,大门开始“嘎吱嘎吱”作响,听这莽撞粗鲁声音,似乎已快要破门而入了。 再看窗外滚滚而来的黑雾,已然蔓延到了正院之外,完全吞没了假山,将这座正院完全包围。 偌大的宅邸,竟然被这不知道哪来的鬼雾吞得只剩下这个十丈见方的院子了! “砰砰砰砰!……”稍一不留神,门外之人已经开始着急地撞门。 情急之下,阮岚一把掀起了墙上的画。 万幸的是,画卷之下果然有玄机。 阮岚道:“这里有个机关。” 黑色的雾气从门缝与窗户外渗入屋中。 撞门声忽然停了。 可是,却有“嗑嗒嗑嗒”的疾步声在门外响起。 不好! 二人对视,心道:这是真的要撞门了! 尹辗赶紧按下墙上机关,与此同时,阮岚听见了屋门应声砸开的声音。 刹那间,两人眼前一黑。 阮岚感到身体正在急剧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殿试,尹辗出题。 卷子上的题目是: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枝叶竟如此繁茂;没有阳光雨露的灌溉,也不枯萎。” 请根据以上材料,自拟主题,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 众考生:陛下您骗人吧!说好的四书五经呢!说好的八股文呢! 阮岚:噫,这不是我说的话吗? 第25章 在下阮林 不知过了多久,阮岚睁开眼。 头顶光线明亮而晃眼。可能是呆在那昏暗无光的阴宅里太久的缘故,双眼一时无法适应,眼皮甫一睁开便又快速合上。 “喂,别装睡了,我都看见了。” 阮岚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坐起身道:“怎么是你?” 只见齐莫拿着一支竹竿蹲坐在他面前的石头上,嘴里还叼着根不知哪捡来的野草。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这竹林可是我带你来的。” 阮岚道:“……刚刚那个救我的人去哪了?” 齐莫“哦”了一声,半响闷声道:“他摔死了。” 听得阮岚全身汗毛竖起。 国家不可一日无主。要是让人知道九五之尊在皖南的竹林里摔死,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该如何是好? 阮岚不禁着急起来。 “噗哈哈哈,逗你玩的。”齐莫一拍大腿便大笑起来,“你看你那样,之前那么死板,没想到就这随便那么一吓,看着魂都没了哈哈哈哈……” 齐莫边笑边在抹眼泪的间隙瞄了一眼阮岚。 一瞄就瞄到坐在面前的阮岚浑身散发着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整张脸冷若冰霜,正板着脸斜眼瞪他。 “哈哈哈……哈……哈……咳咳……”在两道凛冽目光的注视下,齐莫的笑声顿时变得尴尬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正经道,“方才我找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你昏迷不醒,枕在那人的腿上。看到我来后,那人便说要去找水,让我帮忙照看你一会儿。不过,他是谁啊?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 提起这件事阮岚心里就不舒服。他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被人蒙骗栽赃陷害不说,路上还接连不断遭到追杀。花费这么大的代价逃出宫,以为自己躲得好好的,没成想不到十天就被尹辗找着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 齐莫见他右手紧握成了拳,白皙的脸上忽得带上了一层微红的薄怒,便劝道:“哎,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嘛,干嘛这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正在此时,阮岚眼眸一转,便看到齐莫身后不远处有一人影走来。 尹辗手上拿着一个黑漆漆乌溜溜的东西,像是一只发霉的馒头。 阮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尹辗见状,步伐也跟着加快了起来,一只手稳住了他的肩膀,问道:“你何时醒的?可感觉好些了?” “……嗯,好一些了。” “把这个吃了吧。”尹辗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可以祛尸气,就是味道不太好。” 扑面而来的果然是一股子腥苦味。阮岚伸手接过这个黑乎乎的“馒头”。 表面泛着黑亮的光泽,捏上去很有韧性。 走了这么一遭,对于尹辗会做祛“尸气”的馒头这种怪事,早已是不足为奇。尹辗这皇帝看上去正儿八经的,有断袖之癖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在暗地里偷偷摸摸修习这种阴阳鬼怪之术。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湿气?什么湿气?”齐莫有些不解,打量他们二人,“我看你们身上也没湿啊,你们去哪了?” 看着阮岚在边上一口一口嚼着那个苦涩腥臭令人作呕的馒头,尹辗转头道:“我们去了这片竹林的南面。” 齐莫瞪大眼睛:“南面……你是说……你们真的去了那个鬼宅?” “不错。”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我们族里曾有两个人不小心掉进去过,一个没能出来,另一个出来以后便疯了!” 阮岚嚼着苦涩的馒头,心想:没能出来的那个大概已经被那层黑色的毒瘴给吞了,出来的那个大概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吓成了失心疯。 尹辗道:“我们也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机关才能出来的。不过,还是想请教兄台,不知这鬼宅是何时出现的?怎会变得如此?” 齐莫摇头:“说实话,这些事情我也不清楚。我们一族刚迁来时,鬼宅便已经有了,但是要不是这个宅子,我们还无处落脚呢。” “如此说来,兄台族中都不是皖南人士?” 尹辗看着眼前之人的脸,仔细观察一番会发觉,他的五官确实比中原人要深邃一些,睫毛更为纤长弯曲,眸色也是相近于西域人的浅碧色。 齐莫点头道:“我们一族原本是西域留迟人,由于父辈的恩怨,留迟国王想将我们一族赶尽杀绝,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逃出故乡,最后因机缘巧合来到此地。作为外族人,实在很难融入汉人的生活,更何况有不少汉人排斥我们。正好,这座鬼宅附近人烟稀少,我们便来此定居了。” 这个理由也算合情合理。尹辗道:“原来如此。那你们定居在此多少年了?” 齐莫掰着指头道:“我们是祯明元年到这儿的,算一算……也有八年多了。这八年里,除了那两个误闯之人,我们再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怪事,也算是过的安逸。” 祯明正是尹辗登基以来用的年号。 尹辗回头和阮岚对视一眼。 冯比知十一年前被斩首,这宅子八年以前便已经存在。从时间上来看,并不矛盾。若是下山以后再问问定居在山脚下多年的老人,兴许可以将鬼宅形成的确切时间问出来。 这些天阮岚确实听说过齐家村附近有一些灵异鬼怪之事,不过他并没有当回事,只当是些装神弄鬼的异闻罢了。 也怪他,若是几天前刚来时不要那么着急整天泡在竹林里学习轻功,而是先熟悉一番村子及其周围,今天他也就不会慌不择路,飞到那个阴森的宅邸中去了。 齐莫见阮岚吃完了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开始低头沉思不语,便问他:“你们可是在里面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阮岚刚想开口便看到尹辗对他做了一个“勿要多言”的手势。尹辗抢在阮岚前面道:“除了那些黑雾以外,再无其他。” 阮岚心里清楚,如果这个阴宅真和尹成有关,那便是皇家机密之事,外人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阮岚环顾四周:“说起来,我们现在正在何处?” “竹林最北面。” 阮岚脸上忽然泛起了几许疑虑之色:“可那宅子不是在竹林最南面吗?为何我们会落到最北端来?” 齐莫答:“这就不得而知了,上次从鬼宅里逃出生天的老伯也是在这附近被人发现的。当时我来不及阻止,你们便已飞得了无踪影,寻了一个山头都没找到,最后便赌了一把,想着你们会和那老伯一样在这边出现,感谢阿普苏天神,终于让我找到了你们。” 齐莫话里的阿普苏是留迟国信奉的神明,相传为松雀鹰幻化而来,是集美貌与智慧于一体的天上女神。齐家一族虽已经迁来中土八年有余,但还在生活方式中保留着留迟国的习俗,譬如建立了供奉阿普苏女神的庙宇,定期会前去供奉。齐莫家旁边就有一座神庙,阮岚这几天曾路过,还朝里面望了几眼。 齐莫接着问阮岚:“那现在有人来找你了,你还继续住在这吗? 阮岚朝尹辗望了一眼:“我……” 齐莫见状,便猜测阮岚的去留得由这新来之人决定。观阮岚脸色,齐莫看出他暂时并不想离开。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转身对尹辗说道:“天色已晚,不如兄台今晚先在村里住下吧,如果要走,可否明日再说?” “好。”尹辗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便听你的。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姓齐名莫,唤我齐莫便是。” “在下阮林,是阮岚的兄长。” 齐莫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竟然是他的兄长,看来阮岚是犯了什么错从家里逃出来的吧,怪不得见到你就跑。” 尹辗用余光瞄了瞄阮岚微窘的脸,笑道:“阿岚和家父之前闹了点不快,一气之下跑出来了,我此番正是要带他回去。” 阮岚就这样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尹辗睁眼说瞎话。 齐莫拍了拍肩膀:“兄弟,管教小孩最烦了,我懂你,哈哈。说起来,你弟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官儿了?之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一群人追杀,要是没有我,他可能早就死了。” 尹辗挑眉,脸色忽得沉了下来,他看着阮岚道:“真有此事?“阮岚点了点头,淡然道:“可能是嫂子他爹干的。” 齐莫像听天书一般迷茫:“为什么你和你爹吵架,你嫂子她爹会要来杀你?” 阮岚望着远处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以后再说。” 三人回去的路上,齐莫跟尹辗说:“你弟弟睡觉的时候特别不老实,总是要翻身。” “嗯。确实如此。”这件事尹辗从很久以前起便知晓,所以阮岚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会抱住阮岚的腰或者是肩膀,这样一来,阮岚便不会翻身了。 忽然,尹辗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立即阴沉下来:“你是说……这些天你都是和他一起睡的?” 齐莫答道:“是呀。之前还没回来的时候,怕有追兵,而你弟弟又不会武,所以只能睡在一间房里,以防杀手趁我二人睡着时偷袭。后来回到村中,我们家另一间空屋子积了太多灰,一时间打扫不过来,干脆就让你弟弟睡我屋里了。反正两个大男人嘛,睡在一起又没什么。何况我们关系不错,还一起看过春|宫……” “什么?!”尹辗这下脸都绿了,“你们还一起看过春|宫?!” 第26章 一模一样 “呃……”齐莫见尹辗脸上忽然变得不高兴起来,便心想:都说中原人在这方面一向不如他们留迟人开放,尤其是大户人家的读书人,经常是一聊起这种事便脸红尴尬、坐立不安。思及阮岚之前那张春|宫被他发现时的反应,估计阮岚他哥也一时接受不了,所以这是在生闷气吧? 齐莫正在心中想该怎么缓解三人间尴尬的气氛,突然间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轻轻拍打在头顶上,冰凉凉的。 阮岚抬手一摸,道:“下雨了。” 一开始还是绵绵细雨,谁知过了不多久,雨势加大加急起来,眨眼间便成了瓢泼大雨。 尹辗十分迅速地将一身玄色外袍脱下来,罩在了阮岚的头上。 见阮岚想要开口婉拒,尹辗便凑到他耳边用只能让他们二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说:“要是你明天病了,我便把你带回宫里,让太医给你瞧瞧。” 阮岚霎时住了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尹辗,双手不自觉地揽紧了身上的袍子。 齐莫顿时啼笑皆非:“我说你们兄弟二人感情真是好啊,下着大雨竟然还站在路中央说悄悄话,啧啧……你们还走不走啊?” “走。”尹辗道。 齐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我看小哥你轻功不错,不如跟在我后面飞回去吧,这样快些,还能少淋点雨。” “好。” “阮岚轻功尚不能运用自如,我们想办法把他……” 却听尹辗胸有成竹道:“不用。” 看着阮岚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尹辗忽然伸手一碰,那双眼睛便闭了起来,那上面的雨水也跟着抖落至面颊。趁阮岚尚未反应过来,尹辗立即将他抱进了怀里,一手箍紧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肩膀。 重心不稳的阮岚下意识环住了尹辗的后背,鼻尖撞在尹辗的颈窝。 “你……”阮岚睁眼时一惊。 尹辗对此十分满意,转头对齐莫道:“走吧!你带路。” 这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齐莫直愣神:“哦……好,好的。你一会跟紧我,不能飞得太高,身子必须比这些竹子低,不然雷电一击,就要一命呜呼了。” 尹辗抱着阮岚轻松一跃而起:“放心,我自有分寸。” 三人回到村中。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边的货摊早早便收起来了,村里人烟稀少。齐莫带着他们一路冲到住处,推开门对身后的尹辗和阮岚道:“你们赶紧进去吧。” 尹辗正要迈进门的腿停住了,迟疑地朝屋内望了一眼:“那你怎么不进去?” “哎呀我要去隔壁陆婆婆那里接我弟弟,你们先进去,我一会就回来。”说完一溜烟就跑走了。 尹辗心道:这小子也真是心大,也不怕他们这两个外来人把他的家当给抢了。 看着齐莫的身影拐了个弯便消失在院门前,尹辗这才转身进屋,瞧见阮岚正在墙角的柜子里闷声翻着一个包裹。 阮岚下身的衣摆已然湿透,正“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多亏尹辗之前那件搭在他身上的衣袍,阮岚上半身倒是得以幸免,只有发梢溅到了一些雨水。 阮岚从包裹里找出一套叠好的衣服,递给尹辗,道:“陛下已经浑身湿透了。” 没想到阮岚竟然这么关心他,尹辗顿时感到浑身一暖,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也不觉得冷了,心里像是灌了蜜一般。 “嗯……倒挺合身。”尹辗迅速换上,低头抚了抚衣襟。 阮岚拿着尹辗换下的那身已经湿得可以挤出水的衣服,道:“农妇手织之物,简陋粗鄙,比不上皇宫御用。” “怎么会,只要是阿岚的,穿上就很好。” “只不过是之前碰巧有一件不小心买大了罢了,本来已经决定送给齐莫……” 尹辗连忙将一根手指按在了阮岚嘴巴上。这张嘴隔三差五就要气他一次,尹辗道:“你也把衣服换下来吧。” 阮岚一转头便看见那把“否极泰来”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桌上,阮岚心里好奇,便问:“它怎么没湿?” 尹辗将“否极泰来”整个扇面展开,放在阮岚面前道:“你摸摸看。” 阮岚把指尖放在扇面上摩挲,触感有些粗糙,明显不如普通的折扇纸张那般细滑,明明是摸在纸面,竟像是触在了沙面上。 之前在那个昏暗无光的宅邸时乍一眼没能发现异样之处,现在仔细一看,那扇面反光反得厉害,“否极泰来”四个墨色大字,竟泛着金银的光泽。 “这是……” 尹辗道:“怎样,不错吧?我在上面镶了层银,不但瞧着赏心悦目,而且水火不侵刀剑不入,作为武器防身,实在是再好不过。” 阮岚的脸色一下子红白交错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将目光转向一边,淡淡道,“若是陛下喜欢,我再给陛下写一副便是,这扇子既然坏了,又何必留着。” 尹辗收了“否极泰来”,笑道:“弟弟你这话说得倒有趣。之前你一走了之的时候,难道已经料到为兄会跑到这儿来找你?” “我……” 阮岚说不出话了。 尹辗的话听上去颇有道理,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可是之前明明就是尹辗将他长年囚在宫中,整天不顾他的感受强迫他做那种荒唐事,而他想逃出来追寻自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怎么一到尹辗这里,他就好似变成了抛家弃子始乱终弃的恶人。 明明尹辗才是对他坏事做绝的那个人。 尹辗见阮岚已经被他绕进去了,便得寸进尺道:“阿岚,来跟我说说,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好的?瞒得为兄好苦……” “什么?阮岚的眼睛什么时候出问题了?”齐莫此时回来,正巧在门外听见尹辗说的最后两句话,“阮岚你瞒你哥啥了?” 阮岚懒得跟齐莫解释,反正也说不清楚,于是干脆便不说话了,静静坐在一边脱着脚上那双早已湿透的靴子。 跟在齐莫后面进屋的还有一个撑伞的老婆婆,手上牵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个子小小的,眼里满是童真稚气。 阮岚点头喊道:“陆婆婆。”说着就要起身。 陆婆婆见状赶紧摆手道:“不用了……公子坐好吧。老身听齐莫说你们在外头淋了雨,就过来帮你们打理打理,煮些姜汤,给你们暖暖身子。” 阮岚道:“不敢劳烦婆婆,其实这些事情我们自己都会做。雨天路滑,您小心些,若是摔着可就不好了。” 陆婆婆笑着道:“我哪有那么老,下场雨而已。小汶方才还在夸我年轻哩,是不是呀,小汶。” 那拉着陆婆婆手的小男孩声音清脆道:“婆婆就是很年轻!” 齐莫也劝他:“就让陆婆婆帮忙熬些姜汤吧,冻坏我了,我要赶紧去里面换身衣服。小汶别乱跑,家里又来客人了,你帮忙招待会。” “好!” 齐莫转眼便跑进了屋,阮岚对尹辗道:“这位是陆婆婆,齐莫的邻居,这个是齐莫的弟弟齐汶。”然后又向陆婆婆介绍尹辗:“这是……我的兄长。阮林。” 尹辗恭敬道:“陆婆婆好。” “哎哎,你好你好。”陆婆婆抬头望着尹辗,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你们一家人长得可真俊哪,爹妈生的真好。看上去是一文一武两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老身好生羡慕令尊令堂。” 阮岚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陆婆婆话里那个“文”的是他。 “谢婆婆夸奖。”尹辗听得心里十分愉悦,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婆婆,我觉得他比我哥还帅!”齐汶仰头惊叫道。 正在房间里换衣服的齐莫忽得隔着门回道:“齐汶你说谁比我帅!” “齐莫你不服气是吧!新来的大哥哥比你帅多了!” 当场余下的三人全被齐汶小大人的模样逗笑。 齐莫从房间里冲出来,手中还系着衣襟前的带子:“小崽子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走,既然那么喜欢大哥哥,那我们就去帮你的大哥哥整理间屋子出来,不然他晚上没地方睡。”他转头对阮岚和尹辗说,“那间屋子在院子的另一头,我们过去打扫一下,你们先在这儿等着。”然后一把捞起齐汶,拿起门口的一把伞就往屋外走。” “不用,我们可以自己……”阮岚还没说完,齐氏两兄弟便已经跑没影了。 陆婆婆见那二人走了,便也说:“那我去厨房给你们煮点姜汤。” 阮岚道:“劳烦婆婆了。” 陆婆婆去厨房后,房间里再次仅剩下他和尹辗二人。 阮岚看着尹辗那张确实颇为英俊潇洒的脸,忽道:“陛下,有件事我想要问陛下。” “何事?” “有关家母之事。” 自从上次从宝荠口中知晓那群夜探皇宫的刺客并非公主派来之后,阮岚便对他母亲之“死”有所怀疑。既然那群刺客口中所言为虚,那么是否可能,他的母亲根本就还活着?只是那群刺客为了让他不留牵挂地离开京城,所以才编造出一个“阮母已故”的谎言? 阮岚话音刚落,尹辗心里便一个“咯噔”。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阮岚见尹辗竟是如此反应,心中燃起的希望复又破灭:“难道母亲她真的……” 尹辗道:“便是在那一天,你我二人遇刺之前的几个时辰,令堂被人暗杀了。” 阮岚抿唇,脸上不可抑制地浮上了一抹痛苦与愤怒交织之色:“那陛下为何当时不告诉我?” 尹辗摇头,“我知你要怨我,不过能不能先听我说一句话?” “陛下请说。” “令堂是被伏于房顶的刺客射杀的。”尹辗又问,“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在鬼宅里看到的那两支羽箭?” 阮岚点头。 尹辗眼中神色忽然意味不明起来。 他缓缓沉声道:“和射杀令堂的那支——一模一样。” 第27章 抽丝剥茧 阮岚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没想到,那种形制的箭矢,除了那天晚上偷袭他的人用过之外,竟还…… 阮岚的肩膀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尹辗接着道:“这种箭无论是材质还是外形,都和平常皇家军用或是普通民用明显不同,有着极大的差别。按理说,只要这种形制的箭矢存在,总会有制造与使用的蛛丝马迹,就算无法立即找到凶手,也能顺着这些蛛丝马迹找到制造者。” 饶是阮岚那日在客栈遇袭时,只匆匆瞥了了几眼那些箭,也知其做工精良,绝非一般百姓以一己之力可造,所以不可能是寻常猎户所用。而鬼宅中那两支,应是已经放置了许久,箭矢虽有些老旧的痕迹,但依然能让阮岚一眼认出,可见其材质极佳,能经受得住外部环境的侵蚀。 这种来历不明做工精良的武器一向是皇帝眼中的忌讳之物,若是那箭做工简陋粗糙用料简单也就罢了,可偏偏质量上乘,如此一来,尹辗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自然能助他寻找母亲凶手一臂之力。 阮岚问:“那陛下,可有结果?” 尹辗道:“有,但也可以说没有。据宫廷密探来报,这种形制的箭已然在数年前就消失了。” 阮岚讶然道:“怎会如此?逃出京城之后的第一天,我明明还遭到持有这种羽箭的人袭击过。” 尹辗望着他,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莫非正是齐莫方才在外面说的那一次?” “不错。我在廊池的客栈遇见他时,他正被一群西域人追杀,而我则被另一行身分不明的人偷袭,我以为是卫将军……” “不是他。”尹辗忽道,“自你走后,我便派人暗中监视卫将军。他的一举一动全部在我的掌控之中。虽然他势力极大,但据我所知,直到我前几日离开皇宫之时,他都没能找到你的踪迹,更遑论是仅仅在你出宫一日之后便能找到你暂居的客栈截杀你。那晚在廊池埋伏追兵之人,绝不可能是他的人。” “如此说来,陛下早就想到卫婉嫔不是我杀的了?” 尹辗扬唇道:“这还需要想?你我二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你全身上下哪一点我都清清楚楚。阮岚你从小便不会武功,怎可能以一己之力刺杀卫嫔然后逃之夭夭?” 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阮岚怎么总觉得被人小看了呢。 不过,尹辗这一席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下,整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起来。 阮岚原本以为,这件事真的如先前所想,是王贵妃一手策划,害死卫婉嫔,然后再嫁祸给他。 如今再看,王丫头着实没必要。 她本来就已经是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育有皇帝的的长子长女,而卫婉嫔新入宫来,尚无子嗣,她完全没必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遣刺客入宫,并且在尹辗生辰当晚将卫婉嫔急急害死。 就算她有此念头,想要一石二鸟,给他安排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把卫嫔之死嫁祸给他,那么也没必要将公主牵连进来,而是可以直接派杀手将他接走,等到了时机成熟时,再将他杀死。 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将两个对她完全构不成威胁的人除去? 奇怪,太奇怪了。 等等,如果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呢? 假如,贵妃和他与沁儿一样,都是遭人蒙骗的话…… 难道说…… 在这件事上,不止是他和沁儿遭人蒙骗,还有贵妃也收到了消息,以为自己要出逃,所以才想方设法联系公主,送他出宫? 他突然想起来,皇宫里除了尹辗和他以外,似乎就只剩下贵妃知道,他的母亲被尹辗养在城东的院子里。 会不会—— 会不会那幕后之人将他母亲杀死,其实是为了做给贵妃看。让贵妃相信是他想逃出宫,是他已在皇城了无牵挂,是他央求她想办法联系公主,送他出宫! 不像阮岚在朝野已经举目无亲,贵妃的父族如今在朝堂之中极有势力,人脉又极为广阔,如果想查什么,一定能查得出来。因而,只有阮母真的死了,而尹辗又压下不谈,才能让王丫头觉得,她必须得帮他。 可是王丫头又是如何认为他想要出宫的? 就差那么一点—— 马上快想通了…… 刺客……入宫…… 阮岚心中一动,忽得抬头问:“陛下,那夜皇宫中的刺客,可是只来了荷玉轩?” 尹辗方才看他低头冥想许久,一直没有出声打搅他。没想到阮岚却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心里颇为好奇:“为何想问这个?” 阮岚只好道:“和此事有关。” 尹辗答:“除了荷玉轩,他们一开始还去了御书房,只不过很快便退回来了,可能是以为我在御书房,所以才……““不对。” 那些人根本没有寻错。 因为他们去的根本不是御书房。 从他的荷玉轩到御书房的方向,还有一座碧华宫,那正是王贵妃的寝宫!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刺客打着刺杀皇帝的幌子,去了御书房,其实去的却是隔壁不远的碧华宫,以他的名义给贵妃送信! 所以,王丫头也在那一夜,被前来的刺客骗了。 倘若真相真是如此,那这就不只是一石二鸟这么简单了!那幕后之人把他、贵妃、公主、尹辗耍得团团转不说,竟然自始至终都从未露面,将他们四人彼此间的信任与猜忌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什么不对?”尹辗在一旁问,“阮岚,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 如果把这些所有事情都告诉尹辗,那么便会出卖好心帮他的尹沁儿;如果以上猜测全为事实,那么告诉尹辗便相当于也一并出卖了贵妃。尹沁儿和尹辗乃一母同胞,即使欺瞒尹辗助他出宫,尹辗也会念在兄妹情义上放她一马,不会苛责。可是,贵妃就不同了……她是尹辗后宫里的嫔妃,若是让尹辗知晓王丫头顺了刺客的意,帮昔日的青梅竹马逃出宫……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想起还未出宫时的一天晚上,尹辗对他说,将贵妃禁足三月,罪名是“私会情郎”。他与贵妃当初不过是交谈了两三句话,都能被尹辗说成“私会情郎”,那要是让尹辗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必定会勃然大怒,对他和王丫头之间的关系更加猜疑。他倒是无所谓,然而身处高位的贵妃,可就不妙了。 阮岚斟酌了一下言语,避重就轻地答:“我说不对,是因为那一晚的刺客并不是为刺杀陛下而来。那些刺客其实是打着刺杀陛下的幌子前来找我,说要助我离开皇宫。” 尹辗脸上神情微微有些讶异,但明显是不信:“竟是这样?” “嗯。” “然后,你便答应了?” “……嗯。” “可是你一向聪慧,怎可能他们一说,你就信了?” 尹辗这话倒是问得合情合理,哪怕事实上那些刺客是以悦阳公主的名义前来,那夜刺客说的话也是充满疑点,有不少值得疑心之处。 然而阮岚恰恰就是信了。还信得毫不迟疑。 就连阮岚自己都不禁在心里暗叹,当时他是不是被“出宫”二字冲昏了头。 他只能道:“无论陛下是否相信,总之,我不曾说谎。” 只是稍许略有隐瞒罢了。 尹辗观察阮岚脸上的神态,确实是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他闭上眼叹了口气:“也罢,毕竟,我看得出来……你早就想出宫了。” “……” “不过……抛开这些,其实此番我亲自前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尹辗正色道,“阿岚,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什么?” 阮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睁大了眼。 于是尹辗便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不急……不急,你慢慢考虑,三天后我会启程去嵩山,到时你若是不想跟我回去,我便不再强求。” “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呢?”这时,齐莫忽然从门外走进来,肩上还背着齐汶,“我们已经帮你们把屋子整理好了,今天晚上你们兄弟俩睡一间吧。小汶和我睡,这样的话,就不用打扰陆婆婆了。” 齐汶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你睡,我要和大哥哥睡,嘻嘻。” 齐莫也跟着回了个白眼:“你想跟大哥哥睡人家还不想和你一起睡呢。” 齐汶“哼”道:“那可不一定。”他转头看着尹辗,眼里闪着稚气的光亮,脸上满是期待,“大哥哥今晚给我讲故事吧?我哥的故事太难听了,还没陆婆婆讲得好。” 齐莫将齐汶从背后拽下来,“啪叽”在他脑瓜上拍了一下,“有故事听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齐汶伸出舌头回了一个鬼脸。 “我弟弟也有很久没听我讲故事了。”尹辗低头看着阮岚道,“是吧阿岚?” 阮岚好半天才应了一句“嗯”。 齐莫道:“看到了吧,人家兄弟二人分别多日,晚上要叙旧,哪有空管你这个小破孩。” 齐汶不服气,瞪眼道:“我要是小破孩,你不就是大破孩了!” 第28章 酒足饭饱 齐汶一闻到屋外飘来的饭菜香,就不想再和他哥斗嘴了。 “陆婆婆的手艺现在越来越好了。”齐汶朝空气里使劲嗅了嗅,小鼻子都皱巴了起来。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帮帮陆婆婆。”齐莫道。 看着齐莫身影渐渐远去,齐汶侧过身子悄悄俯向他们二人,鬼鬼祟祟道:“大哥哥……你们真的是兄弟吗?” 阮岚心道不妙。 尹辗倒是很淡定,伸手揉了揉齐汶脑顶的卷发:“为何这么问?” “因为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啊。”齐汶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我和我哥眼珠的颜色都是蓝绿色的。” 尹辗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还真是。可是我和我弟弟眼睛颜色也都是黑的。” 齐汶摇头:“才不是,大哥哥的眼睛是黑的,但哥哥的眼睛是棕色的。尤其是在阳光下的时候,小哥哥的眼睛特别好看,简直像天上下凡的仙子!” 阮岚在一旁无奈提醒:“仙子一般用来形容女子。” 尹辗则非常满意:“挺有眼光。” “那当然了。”齐汶眼里顿时神气起来。 尹辗接着道:“小汶,有件事想问你,你们齐家村里的人,是不是都是从西域迁来的?” 齐汶说:“是呀,自从我们族里的人搬来这里以后,就都改姓齐了。不对……其实也并非全是这样。村里也有人是从山下迁上来的,比如陆婆婆。” “陆婆婆?”尹辗眼眸一闪。 如此一来,便可以先问问陆婆婆或是村子里其他从山脚下搬迁上来的人,若是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旧闻,就不用再跑到山下寻找居住多年的老人打听消息了。 “陆婆婆原先住在山下,不是我们族里的人。好几年前时,我哥带着我去山下玩,不小心把我摔在了河里,河水太急,将我冲走了……之后我被下游正在河边洗衣服的陆婆婆捡起。她不但给我养伤,还把我送回了齐家村。陆婆婆孤身一人,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早早嫁出去了,得知我和我哥无父无母无人照顾,她便搬到山上做我们的邻居,将我俩养大……但是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已经过了好久好久,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我现在只记得一点点儿。” “原来如此。”尹辗点头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命运多舛。” 齐汶歪头望着尹辗,溜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命运多船是啥?” “命运多船就是在说……你像河里的船一样漂走了。” 齐汶听了直拍手,用佩服崇敬的语气赞许道:“大哥哥形容得真是妙极了!” 阮岚发觉自己再也呆不下去,转身就要往外走。还未跨出门就看见齐莫端着一只沉沉的铁锅向这边走来。 齐莫朝他们喊道:“陆婆婆煮好姜汤了,大家每个人都喝一点,将体内的寒意逼出来,这样明天便不会生病。”他将锅子放在桌上,里面的热气滚滚冒出,扑面而来,四周很快便充斥着一股子辛辣刺鼻的味道。阮岚光站在那里闻着,就已经感觉身上渐渐温暖起来。 “我也要喝?”齐汶一手捂着鼻子,眉头紧紧皱起,两只浅碧色的眼睛里满是嫌弃:“我今天又没出去,才不要喝什么姜汤,难闻死了,我要吃饭!吃陆婆婆烧的菜!” 齐莫拍了一下齐汶的爪子,道:“我刚刚可都听陆婆婆说了,某人刚刚趁我不在时偷偷跑出去掏鸟窝,结果下雨了困在树上回不来,害得陆婆婆冒着大雨出来寻你,你病了倒是没什么,可陆婆婆年事已高,那把小破伞能遮着什么雨?要是把她老人家淋坏了……” 齐汶捂着耳朵打断他:“哥!别说了,我喝就是了!” 齐莫点头“嗯”了一声,夸奖道:“孺子可教也。这就对了,快去拿碗,别忘了这回得拿五只。” “知道了。” 阮岚道:“我去吧,这么多碗小孩子可能拿不住。” “哎,别动!”齐汶抓住他的袖子,急道:“谁说我是小孩子的!”说完便趁阮岚不备,一溜烟逃跑了。 “齐莫兄的弟弟甚是可爱。”尹辗望着那一小撮身影跑得越来越远,只见齐汶吭哧吭哧双手握成拳头状,在灶房外的一个柜子前停住,把整个脑袋伸进去,正往里面扒拉着什么。 “小孩在七八岁的时候都可爱,你做兄长的,应该也还记得阮岚这个年纪时的样子吧?不都一个样……可爱是可爱,调皮起来照样想揍他。” 尹辗转头看着阮岚,眼神深邃幽远起来,似是在认真思考:“七八岁时的阿岚……嗯……隔得太久远,已经有些不记得了。” 阮岚心想:自然是“不记得”,他九岁时才因天资聪颖被尹成选作伴读,因此是九岁之后才结识尹辗,尹辗又该如何知晓他七八岁时的模样呢。 齐莫从旁边的柜橱里拿出一只小坛子和几只杯子,跟他们说:“喝完姜汤便来尝尝这边特产的芝竹酒吧。昨日我趁阮岚习武之时抽空下山买了一坛,今日正好温一温祛寒。” “芝竹酒?”尹辗问,“可是用竹子酿成的?” “正是。” 齐莫见眼前二人都盯着他手里这坛酒,便道:“看你们对这酒颇为新奇,便让你们先尝一口试试。”说着倒了两小杯,递给尹辗和阮岚。 尹辗一饮而尽,顿时便感觉一道清冽醇美的酒香自喉间溢入脾肺,实在是甘甜美妙,令人通体舒畅。 “当真是好酒。”尹辗举着空杯称赞道。 “阮林兄喜欢就好。我去灶房先将它温着,到时再饮。” 见齐莫走远,尹辗问一旁低头沉默许久的阮岚:“你觉得这酒如何,莫非是不喜欢?” 阮岚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双目之间有些恍惚,咬着唇道:“这酒我好像以前喝过。” 尹辗倒也不觉惊讶,毕竟阮岚以前是位高权重的尚书之子,什么新奇有趣的事物没见过。 可是阮岚接下来的话却让尹辗敛了神。 “九年前,太子从京城外归来,带了一壶酒赠予我。他说那壶酒是竹子酿成的,在京城里鲜少得见。那酒的味道让我记忆犹新,因为确实和平常的酒不一样……” “你觉得,和这次喝的一样?””嗯。”阮岚低头看向那杯中仍残余的几许清澈液体。 “如此一来,那鬼宅和尹成之间的联系便更加让人生疑。” 尹辗抬头,便瞧见阮岚握着那杯盏的手忽然有些颤抖起来。阮岚嘴唇紧抿,眼里悻悻然,胸膛快速上下起伏,正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室内一角。 “阮岚你怎么了?“见状,尹辗连忙伸手稳住了眼前人的臂膀,朝阮岚手中那只杯盏中看去,“莫非这酒有毒?” “没什么。”阮岚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尹辗的手,后退一步道,“只是记起了一些不快的回忆罢了。” 尹辗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看阮岚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多半是这酒让他回想起了九年前的某些事情。 要说九年前他对阮岚做过的事……用“天理难容”来形容也不为过。 “咳。”尹辗不尴不尬地转了个身,心道,眼下他多说无益,说得越多,阮岚便想得越多。 这时,捧着一摞碗碟的齐汶大步跨进来,登时打破了屋内沉闷冰冷的气氛。 “陆婆婆说她做好饭了!终于可以吃饭喽!” 酒足饭饱梳洗过后,尹辗阮岚躺在榻上,和衣而卧。 虽说他们二人同床共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像今天这般中规中矩,彼此之间两不相碰的情形,还真是不多见。 烛火已熄,屋内屋外皆是寂静无声。 阮岚闭起双眼,一脸安详地假寐。 尹辗知他睡不着,在黑夜里看着阮岚的侧脸好一会儿,才道:“明日一早,我想去隔壁拜会陆婆婆。” “我也正有此意。” “那可巧了,既然如此,明日你便和我一起去吧。” 一阵沉默后,阮岚答道,“好。” 尹辗话锋一转:“说起来……是沁儿助你离开皇宫的吧?” 阮岚这下终于身体转了过来,睁开眼睛看他,“陛下怎么知道的?” “笑话,皇城中有什么我是不知道的?” “那我为何能逃出宫?” “……” 这回轮到尹辗沉默了。 尹辗道:“我正想问你,在宫里,究竟是谁在助你出宫?为何我一直查不到?” “无可奉告。” “好吧,那便不说。” 就在阮岚以为终于躲过了这个问题之后,尹辗却突然凑到了他耳边悄声道:“既然你不愿说,那一定是贵妃了?” 阮岚忽觉自己中了圈套,于是一下子将整个人缩进了被窝里,隔着一道棉被,声音霎时捂得沉闷起来,“陛下,臣睡了……” 再多说下去,不知还会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 还是不要再出声为妙。 第29章 三纲五常 “春风……拂面……杨柳……依依……”一大清早,隔壁陆婆婆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断断续续饶人心智的歌声。这阵歌声曲调怪异,音色沉闷,可以说是超凡脱俗,非常人所能欣赏。 “哥,你这唱的什么啊!连调子都没有!”齐汶扔掉了手里的栗子,捂着耳朵叫道。 坐在树下的陆婆婆正在削桃子,观其神色,显然是比齐汶要沉得住气,果皮一圈圈地垂倒地上,白白胖胖的果肉浅浅露了出来。 “这是娘亲教我的,你就凑合着听吧。”齐莫说完,又接着唱了起来,“鸟语……花香……阳春……三月……” 齐汶又拿起手边的栗子壳就朝齐莫丢去,一脸嫌弃地说道:“得了吧,娘亲才不会唱得那么难听。每次你都说你唱的是娘亲教你的,结果每次也就前面几字是一样的,后面次次都不一样!哪有这样的歌,你就骗人吧!” 齐莫被洒了一身的栗子壳却也不恼:“哎呀……娘亲教我这首歌时我还小,哪还记得这么多……能记得调子就不错了。” “骗人!你唱的最难听的便是调子了!” “这几天早出晚归都没能好好唱歌,憋死我了,趁今天阮岚和他哥在隔壁院里睡得正香,让我赶紧唱两句。” 齐汶将双臂抱在一起,“哼”道:“幸亏陆婆婆醒得早,不然肯定要把你打回去,看你上哪唱!” 面对弟弟的满脸鄙夷,齐莫倒是很豁达,继续自信满满地唱了起来:“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草长……莺飞……” 正唱到一半,齐莫的手里就被人塞了一颗桃。 桃肉白中带着浅粉,泛着鲜亮的光泽。一看就是那种果肉甜美多汁的好桃。 “齐莫,赶紧吃吧。”陆婆婆的笑容慈祥而和蔼,“专门给你削的,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婆婆!”齐莫立即大快朵额起来,连歌也不唱了,边吃边道,“唔,这桃好吃,又甜又软。” “呵……那婆婆继续再给你削两个。” “谢谢婆婆!” 旁边的齐汶偷偷给陆婆婆竖了个大拇指。 呼……耳朵根子终于清静了! …… 阮岚迷迷糊糊醒来时,身边空空如也。 转头一看,尹辗已经穿好了阮岚昨日送他的那件衣裳,正坐在桌前眉头微蹙、严肃异常地瞧他那把镶金嵌银的扇子。 不知为何,阮岚总觉得,尹辗此时看上去……整个人都颇为警惕。 阮岚刚坐起身,就听尹辗道:“你醒了?” “嗯……” “我刚刚检查了你的手,发现你的指尖破了。” “什么?……”阮岚听完连忙将两手摊在眼前,果然看见右手指尖不知何时被刮开了一层皮,不过并无血液溢出,应该没有大碍。 阮岚道:“只是破些皮罢了,没有大碍。” 尹辗走到阮岚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只见那左手五指指尖以及中指食指指节上的皮肉已然溃烂,看上去猩红一片,及其可怖。 “这是……”这下阮岚彻底从清晨的悠悠困意中惊醒。 尹辗收回左手,道:“昨日这把扇子替我二人挡下一道从那宅内飞涌而出的白烟,你可还记得?” 阮岚道:“记得。” 尹辗接着道:“当时我收回这把扇子时,用的是左手,昨日并未发现异样,可是今早醒来,左手却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之后我将昨日穿过的衣服拿来一看,发现过了一夜,原本放置那折扇的地方,也已经全部破了。” 好在有衣服挡着,不然,破的就是他胸前的皮肉。 “我昨日也碰过那把扇子。”阮岚细细回忆道,“只不过当时扇面上的毒物经过雨水的稀释,绝大部分已经渗进了衣料里,毒性大大降低,因此,我的手指只是破了些皮,并未见血。” 尹辗赞同道:“正是如此。” “但是……陛下,什么样的毒有这种奇效?明明是昨日沾上的毒粉,既然能达到皮肉溃烂的效果,也应是立即就毒发,为何到了今早,你我二人才发现……” 尹辗摇头,眼中满是疑色:“它原本飘在空中时是白色,可附在皮肉上却变得无色无味。若不是我的手上现在皮开肉绽,你我二人根本无从察觉。有趣的是,它在腐蚀皮肉,皮肉似乎也在腐蚀它,伤口里完全没有中毒的痕迹,也未有毒粉残余。尽管不知这是何种药物,但观它不同于寻常烈性毒物的功效与形态,我忽然想起一个人。” 阮岚浓密的睫毛扑扇了一下,他抬头望着尹辗,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不巧,我也想起一个人。” 二人对视半响,异口同声道:“莲芳。” 莲芳,便是那名死于御花园水井中的宫女。 她死得悄无声息,死后却只剩下一副骨架和皮囊。 ——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都不见了。 可身上不但没有剖开的口子,体内也未发现中毒迹象。如果这扇子上的毒粉剂量恰到好处,可否使五脏六腑正好腐蚀,而只留下一副皮骨? 那把镶金嵌银的扇子如今完好无损,可见这毒只能腐蚀皮肉,无法腐蚀金银与骨头这类质感颇硬的东西。 阮岚看着尹辗血淋淋的左手,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从床下拿出包裹,找到了之前齐莫没用完的那一小卷纱布。 “陛下,请将手给我。” 尹辗望着阮岚手里那一团白布,伸手递出,嘴角扬起一抹笑容:“阿岚,我原本以为你巴不得想让我死呢。” 阮岚一边一圈一圈缠着纱布,一边十分诚实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尽管于情而言,我确实十分厌烦陛下,但是成王败寇,陛下毕竟是陛下,君为臣纲,哪怕我是有罪之臣,也不能坏了三纲五常的规矩。若是各个臣子都只依照其性情接人待物,半点也不遵守圣人之言,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 尹辗听后,脸上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只是抿紧了唇,闷声不答,久久沉默不语。 阮岚帮尹辗包扎完毕,就听尹辗道:“刚刚我出门时,得知陆婆婆已经被齐莫送下山了。” “下山?”阮岚疑惑道,“为何?” “说是陆婆婆的女儿今日回娘家省亲。” “如此……看来我们只好去寻其他人来问了。” “方才齐汶和我说,北街每日清晨都有位老人摆一个摊子在那里买煎饼,那老人也是从山下迁上来的。” “那我们便可以前去问他。” “你尽快梳洗一下,一会我们便去北街用早膳。” 二人赶到北街后,一路往西走,果然看见一个生意兴隆的煎饼摊。摊前排着一条长龙,龙首处站着一个光着膀子油光满面的老汉,正在挥汗如雨地在灶炉前摊煎饼。 那老汉旁边还贴着一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三行大字:“从京城而来,祖传秘方,皇帝吃了都说好。” 看完阮岚便转头瞄了尹辗一眼。 他们在煎饼摊前站了好一会,见排队的长龙渐渐消失,才走上前跟那老伯说:“来两个煎饼。” 那老伯两手迅速糊起一团面拍到铁板上:“好嘞,可要葱花?” “要。” “请等好嘞,马上就好。一共是十文钱。” 尹辗从怀里拿出一大锭银子,那老伯一看到便瞪直了眼:“这位小哥……我这是小生意,一时间找不开啊……” 尹辗将银子扔进那老伯的零钱盒里:“不用找,这是给你的。” “这……”老伯言语中虽迟疑,但脸上明显已经是喜笑颜开,乐开了花,“那这位客官,我再给你加个鸡蛋。你看。” 尹辗道:“其实除了买煎饼之外,我还想询问大哥一件事。” “什么事?”老伯将零钱罐里那锭亮闪闪的银子收入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我一定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尹辗看着那老伯道:“这位大哥,听说你原本不是齐家村人。” “哈哈,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啊,齐家村里人人都知道北街的煎饼摊摊主不是村中人,而是从山下迁来的。”老伯笑声爽朗,手下的煎饼“滋滋”地漫着葱花香。 尹辗敛了眸子:“那……大哥你是何时起便住在山下的?” 老伯将贴在铁板上的金黄煎饼边铲开,回答道:“一出生便住在这儿了,几乎就没离开过,为何要问这个?” 尹辗道:“那你可知道,后山的阴宅是怎么一回事?” 老伯正要把煎饼卷好放入纸袋中,听尹辗有此一问,登时停了手上的动作,俯身将灶炉下的柴火给熄了。 “今天不做生意了,这位小哥你走吧。”老伯突然拉下了脸,摆手道,“这锭银子我也不要了,你们啊……上别家买吧。”说完,他抱起剩下的一筐鸡蛋,转身便走。 那张卷到一半的煎饼便这么躺在了铁板上,再也没能起来。 “等等……” “小兄弟啊,我看你也不是齐家村人,哪来的就回哪,劝你不要再打听这件事了。” 之后那老伯抱着鸡蛋直摇头,不再理会他二人,边走远边小声叹息道,“今日实在是晦气……” 尹辗手里还拿着老伯还他的那锭银子,望着老伯远去的身影,他问阮岚:“这是为何?” 阮岚脸上也是一片疑云:“大约是心中畏惧,所以不愿多言。” 二人转头,再次看到了煎饼摊旁那三行明晃晃的大字。 如今再看,颇为刺眼。 第三句明明白白写的是:皇帝吃了都说好。 可是皇帝还没吃到呢,摊主就撂了摊子,跑了。 第30章 习以为常 二人在齐家村询查的情形十分不妙。 他们接着又走访了几个从山下迁上来的老人,可无一例外,都是闻“后山”色变,看到银子时都是乐呵呵的,但只要一听到二人要问“后山鬼宅”之事,便即刻丢下银子逃之夭夭,叫都叫不回头。 二人风尘仆仆地走了一上午,眼看就快要到正午,却依然无法从村民口中打听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二人不禁感到有些挫败。 烈日炎炎,行至村口郊巷,正是寂静无人之时,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咕……” 尹辗停住步伐,环视四周,警惕道:“阿岚,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咕咕……” 阮岚面色微红:“陛下……是我的肚子叫了。” 尹辗仔细一听,果然是从阮岚腹部发出来的声音。他轻声一笑:“本来说要带你吃用早膳,结果竟忘了。” “……” “咕咕……” “咕咕……” 肚子的闷叫声越来越频繁起来。 阮岚皱起了眉:“……现在这个声音,不是我的。” 尹辗闻声抬首望去,果然见到一只白色的小鸟正在他们头顶盘旋,发出“咕咕”的叫声。 尹辗伸出手,那白色小鸟便翩翩落下。仔细一看,鸟腿处绑着一只竹管,里面卷着一条白色的纸。 是传信鸟。 据说皇家的传信鸟有灵力相持,无论主人身在何处,哪怕是上天入地,都可在半日之内将信送到。 尹辗将信纸取出,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展开,他看完缓缓道:“下面的人传信过来,说有关丘芒山以及这一带村庄的案牍,全部空白。” 丘芒山,便是他们现在所处之地。 “空白?” “不错。”尹辗收了信纸,那只传信鸟便展翅飞远。 这里本就是常人不会经过的偏僻之处,可就算再偏僻,只要有人烟,官府也应会有所调查录入。更何况,丘芒山山脚下常年有人居住,且人数并不算稀少,案牍怎会全部空白? 倘若是尹成因为某些原因抹去了丘芒山一带的记录,那至多也只有尹成身死之前的案卷可能是空白的罢了,为何已经过去如此多年,丘芒山在官府这里,仍旧是“一无所知”? 可以说,官府实在是……“失职”。失职到连田亩赋税都不要了。 “陛下。”阮岚低头细细回想,“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原本以为整件事情是王丫……贵妃一手策划。” “嗯。”尹辗点头,竟也不觉惊讶。 “后来……我以为是后宫里的其他人。” 阮岚望着前方的石子路,眼神深远悠长,“因为……这些事件的矛头无一都在例外指向贵妃,倘若贵妃只是个靶子,那么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其他嫔妃。” “那……再后来呢?” “之后……我便认为,靶子并不是贵妃。”阮岚眸光一转,看向尹辗道,“靶子其实是……后宫。” “你是说……” “幕后之人想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后宫的纷争之中,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而他的真实身份,则很有可能便是来自于朝堂之上。能随手遮去地方官府案牍卷宗之人,想必拥有极高的权力,不会是善茬。” “阿岚。” “嗯?”听到尹辗叫他,阮岚连忙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尹辗向阮岚走近了一步,垂着眼眸笑道:“对于你出宫之事,你定还遮掩着一半,故意瞒着我吧?既然我昨晚已经猜到了助你出宫之人,想必你现下已经没了顾虑,那么可否把另一半说与我听听?不然,我怎会明白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何意呢?” 阮岚眼见被尹辗戳穿了先前的把戏,喉间立即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脸上略显羞赧之色:“自然可以。” “咕咕……”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阮岚的肚子又叫了。 尹辗看到阮岚脸上的红晕已经“蹭”地一下爬上了阮岚的耳朵,便替他解围道:“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到时我们边吃边说。” 两人在酒楼里要了个清静的雅间,吃饱喝足之后,尹辗差不多也听完了阮岚出宫前后的大致情况。 “潜入皇宫假称为你送信的刺客……将易容术施展得出神入化的男子……逃出京城直通郊外的恐怖密道……还有一到廊池便立即追来放暗箭的杀手?” “嗯,正是如此。”听尹辗这么一总结,阮岚才发现那几日的逃亡真是令人胆颤心惊,每日几乎都在出生入死之中度过,处处充满了危机。 尹辗拿起筷子夹着面前翠碟之中的一小粒花生米:“所以宫外到底有什么好?经历了如此一番波折,命都险些没了,阿岚你不如和我回宫吧,还是宫里安全。” 阮岚却转开话题,道,“既然现在我已将近日经历之事尽数告知于陛下,那么陛下,现在可否告诉我一件事?” “何事?”尹辗抬眸。 “陛下为何对鬼怪之事这般熟悉?” 这个问题早已在阮岚心里环绕了一天一夜之久。尹辗从小便是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的皇子,一向学习儒法之术圣人之言,不可能有机会接触鬼怪之事。可是,在后山那座宅邸之时,尹辗面对鬼怪所表现出来的不惧不惊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分明显示着他对此类事情的习惯与熟稔。 尹辗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因此并不惊讶畏惧。 若不是阴差阳错飞到了那座阴宅之中,阮岚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尹辗这个秘密。 自古以来天子为了寻求长生不死之法,向来修习道家仙术,炼金丹修气功。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天子谙熟鬼道的,当真奇怪。 “阿岚……不是我不愿说,而是这个问题眼下实在无法回答。”尹辗停了手上的筷子,那张英气俊美的脸上此时是一派正经严肃之色。尹辗盯着阮岚那双黑褐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只能说——我经历过。” 说完,尹辗又从怀里拿出了那把扇子,“刷”地一下展开,扇了起来:“夏日已至,用膳之后实在太热,幸亏我带了这个。” 阮岚还未从尹辗那句“我经历过”中琢磨出来其中意味,便看见尹辗竟又拿出他那把镶金嵌银的“否极泰来”,他连忙想伸手抢尹辗手里的扇子:“陛下,上面有毒,你怎么还……” 尹辗一个侧身轻松躲过:“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阮岚无奈道:“我可以再替陛下写一扇。” “当真?” “当真。” “那好。”尹辗不知从哪变出来另一把白扇,递给阮岚道,“那便现在写吧。” 阮岚眼中一时难掩惊讶之情。他沉默了半响,犹豫道:“可眼下没有笔墨,无法……” “这有何难。”尹辗立即扭头对着门外喊道,“小二?” “来嘞!”店家小二不敢怠慢雅间里的客人,躬着身子嘘寒问暖道,“客官有何吩咐?” 尹辗用目光指了指一旁的阮岚:“不知你们这里可有纸笔?我这位朋友喝酒时,喜好写诗词助兴。” “有,有!客官你请等好,小的我马上就去拿!” 尹辗丢给小二一锭闪闪发光的银子,“赏你的。” “谢谢客官! 不多时小二便拿来了笔墨纸砚,在旁边的樟木小方桌上整整齐齐摆放好:“这是我们掌柜的平常用的文房四宝。这些物件,可是专门去隔壁宣城买的哩!” “甚好,劳烦小二了。” “那小的便下去了。有事吩咐,随叫随到。” 待雅间大门被合上,阮岚才走到方桌前前,拿起笔道:“陛下想让我写什么?” 尹辗站在他身边,微一低头,便可以清楚地看见阮岚那两道弯弯的浅眉,就像是用眼前的墨色笔稍勾勒上去的,在这张温润如玉的脸上颇显儒雅清秀。 尹辗闭目一思,道:“有了,那便写:‘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吧。” 听罢,阮岚提笔的手一顿,神色微僵。 “这句诗如何?”尹辗道,“之前我有一把扇子上写的便是这句诗,我很喜欢,结果后来那把扇子掉了。我还惋惜了好一阵。” “嗯,那便写这一句吧。”阮岚用左手敛着衣袖,白玉般的手指握着笔杆,两眼垂目俯视扇面上的笔稍,悬肘落笔,洋洋洒洒写下十个大字。 尹辗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就在阮岚写完时,他盯着那扇面,忽得皱眉道:“阮岚,为何你写的也是隶书?” “……” “不过,毕竟你以前应该看过那把折扇,我常常随身携带。”尹辗说完又摇摇头,“还是不对……但是为何你写的字和那把扇子上的如此相像?” “我原以为陛下知道那把扇子上的字是我题的。”阮岚放下笔,转头问道,“不知陛下是如何得到它的?” “让我想想。”尹辗在房间里走了两步,缓缓道,“好像是我十几年前还是皇子时,从地上捡来的……” “……” 第31章 闲来无事 二人推开齐莫齐汶家大门时,发现齐莫早已经回来了。他正闭着眼躺在大太阳下,慵懒地翘起二郎腿,手里拿着一只白白净净的水蜜桃,让齐汶在背后帮他捏肩捶背。 “下山帮陆婆婆搬了那么多东西,真是累死你哥哥我了。”齐莫上上下下转了一转脖子,舒服地长呼一口气,“小汶啊……再用点力气,哎,对,对,就是这里。” 齐汶撇了撇嘴,斜眼道:“哥你真烦人。” “你个小兔崽子,懂不懂得尊敬兄长啊,长兄如父,长兄如父知不知道!” 齐汶满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让不到十岁的幼弟给你捏肩捶背,哪有长兄是这个样子的。” “你不给我捏啊?那我唱歌了……杨柳……依……” “哎!”齐汶眼疾手快地拿起桌上一只还没削好的桃,猛得将它塞进齐莫嘴里,“我捏还不行嘛。” “呸呸呸。”齐莫坐起身道,“这桃子上全是毛,你就往我嘴里塞,你还是我亲弟么。” 齐汶搭在他肩上的两只小手使劲一按,回道:“不是。” 齐莫又躺了回去,合眼道:“那看在你按摩的手艺如此好的份上,我勉强破格收你为亲弟弟。万一我哪天要是做了皇帝,你应该还能当个王吧。” 齐汶涨红了脸:“你才是王八!” …… 齐莫听到院内来了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见来人是阮林阮岚两兄弟,便朝他们挥手喊道:“哎,你们回来啦?听小汶说你们一大早便去吃煎饼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尹辗道:“我们在齐家村里闲逛了一圈,结果一时竟忘了时辰,走远了些,便在外面用过午饭才回来。” “这样啊……那你们要不要吃桃?家里种了不少桃子,现在正好都熟了。”齐莫随手拿起一只,想递给尹辗,谁知忽然被齐汶拉住了。齐汶小声道:“哥……那上面还有你的牙印呢……” 齐莫低头一瞧,果不其然,这只桃可不正是齐汶刚刚塞进他嘴里的那只么,上面还隐隐留着两排浅浅的牙印。 尹辗摆手道:“我就不用了。”他转头问阮岚,“阿岚,你可要吃?” 阮岚摇头:“不必。” 齐莫听后将拿着桃的那只手往身后一背:“那正好。” 阮岚望着齐莫:“正好什么?” “正好。你们下午歇息一会,我们晚上可以去参加阿普苏女神的庙会。” “庙会……”阮岚道,“我竟不知原来留迟国的女神庙里也能办庙会。” 齐莫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们这叫入乡随俗,而且庙会有吃有玩,大家都聚在一起,多热闹呀。多年前我们连夜奔波逃亡到西京时,正巧赶上当地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庙会。那时候我们又苦又累,突然一下子看到这种东西,简直感觉到了天堂。所以各位族长宗主当即一拍即合,决定以后每年祭祀女神的时候也要这样安排。” 尹辗道:“天堂……大约和我们所说的的天庭是一个概念吧。” “不一样,反正就是不一样。”齐汶在底下使劲摇头,“这两个天有很大的不同。” “哪里不同?” “我们的天上住着尊贵的阿普苏女神,你们的天上住的是玉皇大帝!”齐汶的手握成拳头状捶在齐莫背后那只桃上,不屑道,“而且我们的天根本不会无缘无故给皇帝封号,你看你们皇帝,每次祭天结束都会多出一个封号,说是上天赐予的,好像听说今年又要祭天了吧……真是臭不要脸。” 尹辗没料到谈论这种事情还能冷不防被齐汶骂一记。 阮岚听后微微侧过了头,在一旁抿唇偷笑。 “咳……那我和阮岚回屋休息一下,等到了时辰再叫我们。”尹辗揽过阮岚便迈开了步子朝房间走去。尹辗整个右臂都揽在阮岚脖子上,看上去还真给人一种亲兄弟间勾肩搭背的亲密感。 “哎。”齐莫忽然脸上一副恹恹状,摇着头叹息道,“看看人家兄弟感情多好,弟弟对哥哥多少恭敬,我真是好生羡慕。” “哼。”齐汶从鼻孔中喷出一道热气,“看看人家哥哥多帅,哥哥对弟弟多少关照。齐莫你也好意思比,真是不害臊。” 齐莫抄起地上的布鞋便举起来喊道:“小兔崽子别跑,看我不打死你。” …… 两人刚回到房中合上门,阮岚便推开了尹辗的手臂。 尹辗也不恼,只是叹息道:“我以前从没和人这样过。” 阮岚低头理着身上的衣服,默默不做声。 “听闻市井里的平民百姓,兄弟之间常常勾肩搭背,嬉笑打骂。不过,若是此种情景发生在我和尹成之间……” 阮岚顺着尹辗的描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确实无法想象。”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年幼时倒是有幸和太子抱在一起玩过。想必陛下之前也与何尚书是这般亲密无间吧。” 现今的何尚书何蔚便是当年尹辗的伴读。要说何尚书何蔚,便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出身。何家本是皇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户人家,不知怎的祖坟上冒了青烟,突然有一天儿子被选中指派给皇宫里的三皇子当伴读,后来皇子成了太子又变成了皇上,何蔚也跟着平步青云做了尚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家也跟着成了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就连沾亲带故的远房表兄,竟也有幸被皇帝的同胞妹妹悦阳公主相中,从小村庄里的果农,摇身一变成了驸马。 “何尚书?”尹辗敛了神忆道,“那时他自知出身贫寒,对我十分恭敬,因此不愿与我嬉戏玩耍,常常督促我温习四书五经以及夫子布置的功课,说起来,那些年我的学问突飞猛进,还有他几份功劳。” 阮岚点头,眼中满是赞许:“如此看来,我确实不如何尚书。若是当年我也常常督促太子,想必太子他也不会失去……”阮岚说到这儿时便立即噤了声,将后面还未来及说出口的“储君之位”生生咽了回去。 尹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意味不明。两人四目相接,目光在空中交汇。沉默良久之后,尹辗最终开口:“罢了。毕竟尹成是你心里那块宝,外人谁也碰不得。” “……” 阮岚只是低下了头,没有否认。 尹辗朝屋内走去:“你可要午睡?” 阮岚坐到桌前,道:“不了。陛下若是困了便睡吧,一会出发时我再叫醒陛下。” “嗯。也好。” 尹辗褪了外袍便躺在床上开始小憩起来,屋内渐渐没了声音。阮岚拿出方才新买的笔墨纸砚,随意在桌上涂涂画画消磨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最后收笔之时,他忽听身边的尹辗说:“画的是丘芒山?” 阮岚心里一惊,转头查看,身旁站着的果然是尹辗,阮岚道:“陛下刚刚才睡下,怎么醒得如此之快?” “刚刚?”尹辗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么现在距离我躺下之时,应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阮岚也跟着望了望窗外,又低头看了眼那幅闲来无事所作的画。 看来真是画着画着忘了时光。 由于手边的墨只有一种颜色,所以只能用墨色的浓淡与笔触的粗细来区分景物的远近高低。阮岚所画之景的确是丘芒山。画中的丘芒山重峦叠嶂,山中林木郁郁葱葱。有一人站在山巅的竹林处仰望云端,上空一处黑雾缭绕,乌云密布。而画中那些黑色线条处理得极好,竟让两侧的空白处给人一种白色仙雾环绕四周之感,似是将那团黑雾紧紧包裹了起来。 尹辗观后评价:“看来阿岚你对解开那座鬼宅的谜团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阮岚的语气听上去明明是一副淡然温和的感觉,眉眼中的神色却颇有些固执:“自古邪不胜正。若此地真有什么邪物,定不会逍遥太久。” “那可未必。”尹辗抿唇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阮岚不答,突然将那张画随手一揉,团成一团。 “阮岚,你做什么?”尹辗根本来不及制止,便已经看到阮岚将它扔到了一边。 阮岚只瞥了一眼那只躺在桌上的纸团,随后立即就从桌前站起身,道:“此种纸张不易保存,又薄又软,根本带不出去,反正也是随意画画,而且也画的不好。” 尹辗只好在心里暗暗惋惜。 第32章 恭候多时 日落之后,华灯初上。 “你们快跟上呀!”齐汶趴在齐莫背上,扭头对后面的尹辗和阮岚喊道。 靠近齐家村女神主庙的那条街上,此时正是一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景象。道路两旁支起了五花八门的摊子,有剪纸浇糖人的,有卖留迟特产的,还有卖煎饼的。 煎饼…… 尹辗与阮岚对视一眼。 “老板,来四个煎饼!”齐莫从袖口中摸出一把铜钱,拍在煎饼摊前。 “四个煎饼!好嘞……”煎饼摊老板趁浇面饼的间隙朝来人身后瞄了瞄,一眼就看到了上午那两个让他扔了煎饼摊的外村人正站在面前。 “是你们?”老板道,“只要不问那些问题,我还是可以给你们做两个煎饼的。” 尹辗声音爽朗:“定不会再问。” “嘿,那就好,我给你们多加两个鸡蛋,让你们尝尝让皇帝老子都流口水的煎饼。” “……” “哎,这位公子,看你在那里偷笑,多半是不信吧?你可别不信,齐家村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我做的煎饼是真好吃。” 阮岚还未来得及敛起笑容,尹辗便已朝他脸上看过来。 阮岚只好赶紧扳起了脸。 齐莫道:“一会有歌舞表演,你们可要去看看?我们留迟的歌舞表演和你们中土的可是大不相同,只不过……” 齐汶抢先道:“只不过我们的表演用的是留迟的语言,怕你们听不懂。” “无妨,便去看看吧。” 阮岚也赞同道:“嗯,顺便感受一下留迟的风土人情。” 于是四人买好了煎饼,朝女神庙旁的戏台走去。 这戏台和中原的戏台确实不同,中间最底部是歌舞者表演之地,四周筑了高台,供人落座观赏,越是离戏台近的区域座位越是低矮,越是离戏台远的区域越是高耸。 四人排到时,前面视野好的位子早早被人占了,他们坐的位置正是离戏台最远最高的地方。 齐汶道:“哥,今天的曲目,我听阿苑说了,似乎很让人难受……” 齐莫抚了抚齐汶的背:“反正你也听过那么多回了,怕什么。” 二人说着,表演便已经开始了,几个肤白貌美浅发碧眼的女子上来跳了支舞。 齐莫对他二人说:“今天的曲目是我们留迟的经典,讲的是一个男孩最后杀了他的父王和兄弟,并娶了他的母亲的故事。” 虽然明知两地文化极为不同,听完阮岚还是没忍住腹诽了句“成何体统”。 与中原不同,留迟男子女子的嗓音浑厚有力,哪怕是坐在坐席的最远处依然能能听得十分清楚。 可两国语言差别实在悬殊,而且又看不清远处的戏台上发生了何事,阮岚和尹辗从头至尾都看得云里雾里,不懂这些歌者究竟在唱什么。 只见齐汶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用留迟语含混不清地咕噜了一句什么,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齐莫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嘘……你小点声,别人都还在听呢。” 齐汶听话地收了声,仍在小声抽泣。 阮岚的确是听不懂,可他总能认得出哪个是主角,哪个是主角的兄弟和父亲。 后来,他远远地瞧见主角拿着一把长长的匕首,刺向了自己的亲生兄弟。 阮岚眉头一紧,不忍再看,闭上眼睛。 杀了兄弟……登上王位…… 何其相像…… 就算两国文化差异悬殊,可这种事情,却如此相像。 太讽刺了。 忽然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阮岚睁开双眼,便看到尹辗已经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道:“已经结束了,阿岚,该走了。” “看你这一脸悲伤的样子,难道被齐汶的情绪感染了?”齐莫“哈哈”笑道。 齐汶的声音还听得出哭过的鼻音:“真是的,每次看这个都要哭鼻子,好丢人……” 齐莫道:“我们去喝酒吧?难得今天齐家村这么热闹。” “好啊好啊喝酒喝酒!”齐汶连忙拍起了手。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去吧?”尹辗问他。 “嗯。”阮岚点了点头。 于是出了戏院之后,四人便穿过人群来到了酒楼。 “来一碗米酒,还有一坛芝竹酒。”齐莫吩咐小二,“要靠窗的位子,再来几碟下酒小菜。” “好嘞!客官,里边请。” 齐汶睁圆了眼睛疑惑道:“米酒?为什么还要了一碗米酒?” 齐莫答:“笨啊,当然是给你喝的,小孩子还是喝米酒吧,别学大人喝芝竹酒了。” “哼。” 四人在二楼落座,果然是一处靠窗的位子,透过窗户还能看到楼下一副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客官,酒来了!” 齐莫道:“帮我们满上。” 清澈的液体倒入杯中,酒香扑鼻。 “我们两兄弟能遇见你们,实在是三生有幸。”尹辗举起酒杯对齐莫齐汶道,“多亏齐莫兄之前救了阿岚,如此恩德,我两兄弟简直没齿难忘。”语毕,仰头一饮而尽。 “哪里哪里,说什么谢不谢的,阮林兄你可太见外了。” 阮岚也跟着尹辗的动作敬了杯酒。 滑入喉舌,清甜凉爽。 多么熟悉的味道,尽管过了很多很多年,阮岚依然记得,这种酒尹成带回京城给他喝过。 确实好喝。 一杯接一杯。饶是眼前渐渐恍惚眩晕了起来,阮岚倒酒的手也没有停歇。 “阮岚……?”他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他听见齐汶的声音传入耳中:“大哥哥……他怎么醉了?……” 阮岚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忽然一个天旋地转,便感到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喝醉了?”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喃喃。 嗯…… 醉了…… 好困…… “阮岚?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阮岚一抬首,便看到了酒桌对面的尹成。 尹成握着一只白玉酒盏,欣然道:“我出宫在外时无意间尝到了这酒的滋味,听说是竹子酿成的,便觉得新奇,带回来给你尝尝,阮岚,你觉得这酒如何?” 阮岚点头,乌黑的睫毛颤了颤:“太子带回来的,自然好喝。” “哈哈哈,你喜欢就好。”尹成紧接着又伸手给阮岚到了杯酒,“来,满上满上。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阮岚看着尹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太子今日似乎非常高兴。” 尹成低下了声音,胡作神秘道:“我带回来了一样好东西。” “何物?” 尹成却卖起了关子:“不可说,不可说,等以后到了时机,我再说与你听。” “……好。” “阿岚,我看你好像闷闷不乐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阮岚脸上郁郁寡欢,眼底浮着几道血丝,心不在焉地喝着酒,似是在想心事。 阮岚回神,便听到尹成接着道:“大约是这些天我不在,所以你重担加身,事务繁多,一时间忙不开吧?无妨无妨,等今日我歇息完毕,明日便为你分忧。” “应该是臣为殿下分忧才是。” “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来,别光说话呀,继续喝!” 尹成一开始还会帮阮岚添酒,到后来,便只顾自己喝了。阮岚眼睁睁地看着尹成从神智清醒喝到酩酊大醉。最后尹成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子前不省人事。 阮岚叫来下人将尹成扶回卧房就寝,安顿好尹成后,阮岚才出了门。 在用晚膳前,他接到了一个消息。 尹辗派人来传话,让他晚上在北二街最西面的那个宅院里等他。如果他不去,就让人把他们二人之间的苟且之事告知尹成。 阮岚低头行走在寂寂的夜色之中,抬了抬酸软的手腕。 倘若方才尹成在席间掀开阮岚的袖口,便可以清楚看见阮岚手腕下方有一片青紫的淤痕。若再接着掀开阮岚的里襟,可以发现阮岚的胸口处、腰腹处那本该是洁白滑腻的地方,都大大小小布满了污秽的红紫痕迹。 这些全是尹辗留下的。是尹辗折辱他的方式。 阮岚不一会便走到了和尹辗约定好的宅院里。院中无人,只有院门大开。 他站在里面闭着眼睛定了定神。 一阵清风拂过,院中草木随风晃动,沙沙作响。 明明是尹辗约他在这里会面,可他本人为何还不来? 四周寂静无比,连一声鸟叫蝉鸣都听不见。在院外时还能看到头顶一轮鹅黄明月,可到了院内,月亮就被天上的云层尽数挡住了。 眼下漆黑一片,尹辗可真是选了个死气沉沉的好地方。 忽然,阮岚听见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响。 阮岚循声望去,目光穿过朦胧夜色,他隐约能看见一扇屋门正缓缓打开,似是在邀他进去。 尹辗在玩什么把戏? 阮岚朝那屋门大开的室内扫了几眼,可里面十分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阮岚,进来吧。” 他听见尹辗低沉的声音从屋内响起。阮岚略一迟疑,走了进去。 刚迈入大门,身后的门突然“怦”的一声,猛然合上。 这下是彻底看不清了,月光被闭合的门窗遮挡在外,四周混沌黝黑,目不能辨。 “殿下?”阮岚喊道。 却无人应答。 阮岚向前走了两步,又道:“殿下?” 仍是无人应答。 处于幽闭黑暗的环境下,人往往最容易胡思乱想,哪怕是不信鬼神之说的阮岚,此时也由内而外感受到了一丝瘆人的寒意。 阮岚转身想走,可是面前那扇木门仿佛是被钉在了墙上一般,他怎么使劲也无法推动。 为何推不开了?…… “嘻嘻,别白费力气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左耳边说道。 没想到有人竟然已经站在了他身边,而他却全然无知! 阮岚手臂朝左一挥。 ——什么也没摸到。 而那个声音早已跑了他的右边:“果然是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 忽然,阮岚感到身体似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 “哎?……你为什么不爱他?……” “……” 这道声音如此沙哑,应该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发出的,可为何言语之间充满了轻佻之意,半点也没有老人该有的样子。 阮岚站在那里,任面前这个老不为尊之人胡言乱语。 那老人道:“我给你一样好东西。” 未等阮岚开口答应,那人便抚上阮岚的眼睛。 阮岚两眼忽感一道刺痛……像是有什么钻了进去! 阮岚眼前一阵眩晕,跌坐在地。他捂着双眼缓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站起来。 此时屋门已然大开,月光泄了进来。 天上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了一轮圆月,树上起了蝉声,又有一声清脆鸟鸣划过天际。 现下再回头朝屋内望去,屋内竟已空空如也。 ——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奇怪…… 跌跌撞撞走出院门,豫王府的张公公正站在院门口候着。 张公公看见他从里面出来后,便垂眼躬身道:“阮公子,殿下早已恭候多时,请吧。” 第33章 晦暗不明 二人进了尹辗在京城的宅邸。 张公公在前带路。一番左拐右转之后,便到了尹辗的住处。 张公公敲门道:“殿下,人带来了。” 随后,门后有一道低沉的男声悠悠传来。 “进来。” 张公公推开门,也不进去。他两眼恭敬地看着阮岚脚上的靴子,微微俯身,将那套尊卑有序的规矩做得恰到好处。 张公公礼貌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开口道:“大人。” 阮岚双脚刚踏进去,身后的门便被张公公轻轻合上。 屋内只燃着一盏火光微暗的烛灯,四周熏着淡淡清香。尹辗站在面前,背对着他,一双手慵懒地交叠在身后。 “二皇兄回来了。”尹辗侧过头来,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瞄了瞄他。 “……” “听说他带回来一样秘密法宝,便是藏在今晚我与你约定好的地方。” “……” “观你神色,难道二皇兄根本没告诉你么……也是,毕竟他带回来的不只是一件秘宝,听说,还是一个邪物。你一向厌烦鬼神之说,他怎会说与你听。” “……” “所以……我特地让你去看了一看……” “……” “你可见过了?” “……” 阮岚闭口不言,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尹辗。尹辗三两步走到阮岚面前,面色不善地握住了他的下巴。 尹辗逼着阮岚抬头看他,可阮岚却把眼睛瞥向一边。 “方才进到那间屋中后,你见到了什么?” 这次阮岚终于不再沉默:“什么也没有看见……” 话音未落,阮岚就被尹辗一把扔到了床上。 “看来你是不愿说了。” 尹辗眼眸一眯,便脱下了外袍。 他坐在床塌边俯视阮岚,用手勾开了他的层层衣衫,顺着衣襟往下滑,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滑腻之感。 他能感觉到阮岚的胸膛正在上下起伏,一颗炙热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尹辗掀开阮岚身上的衣服,胸膛之上布满了他前两日留下的痕迹。 阮岚自知这一夜逃不过尹辗的凌/辱,只能闭上眼睛。一对睫毛轻颤,显示了主人的恐惧与不安。 “呵,你又想装死人?” 阮岚闭着眼蹙起了眉,脸颊与眼睑在烛火下染上了一层绯红之色,趁得这一层肌肤更是柔滑白晰。 尹辗用手背抚上阮岚的右颊:“还真是面若桃李啊……二皇兄难道从来都没有心动过?” 阮岚抿了抿唇,睁开双眼,眼中凌厉一闪,反驳道:“太子才不会像你这般……” 尹辗听完轻笑一声:“我这般?我这般禽兽不如?” 阮岚闭口不答,算是默认。 见阮岚依然沉默,尹辗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段麻绳,将阮岚的双手绑了起来敷在床头。 “那今晚我便让你切身感受一次……禽兽不如。” …… 阮岚额发尽数被汗水打湿,嘴角被尹咬破了一层皮,手腕处细腻的皮肤已经被那根麻绳磨出了血。 四肢已经麻木地动弹不得,尹辗那张脸在阮岚上方一次次被放大。 尹辗停下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俯下身在他耳旁问:“你在那间屋子里看到了什么?” 阮岚气息不稳,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什么也没看……呃啊!……” “如此,我便成全你。” …… 尹辗一直折腾到很晚才消停。 窗外蝉声阵阵,屋内烛火暗了又明。 夜半时分,房门被幽幽地打开,一抹瘦削虚弱的白色人影慢慢从里面走出来。 阮岚四肢酸麻无力,手脚冰凉,身上胡乱地裹着一件白衫。若不是有门外的张公公扶着,他险些跌倒在门槛上。 “大人……您今晚不住下吗?” 阮岚摇头。 “那……可是要回尚书府?” 阮岚闭上了眼睛,依然只是摇头。 变成了这样,该怎么回家?若是被父亲看见了他这副模样…… 张公公道:“这附近有一家客栈,大人可愿意在那里将就一晚?” “……好。” 经过了这一晚,阮岚的声音已经沙哑得没了人样。嘴唇被尹辗咬出了血不说,其他部位也布满了或轻或重的齿印。 透过夜色,张公公隐约可以看见阮岚脖颈下未被外衫遮掩起来的那两片锁骨处都被留下了暗红的吻/痕。 阮岚整个人如同纸片一般站在那里,看上去极其苍白虚弱,连呼吸声都轻到难以察觉。 似乎被风一吹,就要散了。 他的指尖正滴滴答答淌着猩红液体。 张公公仔细一看,原来披在阮岚肩上的白袍上也沾上了零星血迹。 张公公道:“大人,您受伤了。” 只要掀开衣袖,便可以看见阮岚手臂上是被坚硬之物反复摩擦过的累累伤痕。大部分伤口已经干涸,只有一两个较深的口子还在往外溢血,顺着手腕往下,从指尖滴落至地面。 麻绳勒进了皮肤,如此反复摩擦,翻出皮肉,手臂与腕处便会变得像这般血肉模糊。好在麻绳就只是麻绳,不比刀刃,伤口并不算严重,所以应该并无性命之忧。 “大人,我去拿药箱,帮您包扎。” “不必。”阮岚转身朝通向宅院之外那条小路走去,“反正死不了。” 阮岚用尽最后的力气拖拽着疲惫的身躯想要离开这里,然而走到一半就感觉到后面有一些粘嗒嗒的东西流了出来。 阮岚整个人立即一顿。 这一副躯体,实在是太肮脏了…… 一想到方才尹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样子,胃里的酸液立即咕噜咕噜地冒了上来。阮岚一手撑在路边的柱子上,一边难受地弯腰干呕。 可他晚上本来就是只喝了两杯酒,现在根本什么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两眼一黑,突然感觉眼睛像被无数根针尖扎了一样难受,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由眼睛扩散至头顶,就像有人正用什么东西想把他的脑吸出来一般。阮岚背靠着墙面两手捂着双眼滑坐下去,似乎全身都没有知觉了,冷汗不断从后背冒出,背上的衣服很快便湿漉漉一片。 “大人,您怎么了!”张公公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扶稳了阮岚的身体,“可要喊大夫?” 其实张公公一直跟在阮岚身后,但怕阮岚知道后情绪有异,因而跟的距离有些远,阮岚并没有发现。 那股令阮岚头疼欲裂的针扎感逐渐消退下去。 阮岚后背靠在墙上,抬首望着天上那轮圆月,半响,轻声道:“不用。” 难道要叫来大夫,然后脱下衣服给他看他身上那些龌龊不堪的伤痕? 那还不如让他死了。 阮岚直直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公公,不用送了。” 月下那一抹单薄的身影越走越远,然后一个转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张公公不禁望着那道萧索凄凉的背影叹了口气。 阮岚走到附近的那处客栈时,一楼唯一还在的店小二正趴在柜台前呼呼大睡。 被阮岚叫醒时,店小二脸上颇显不耐烦。他没好气地带阮岚上楼,推开一间房的大门,接着对阮岚道:“赶紧进去,就这一间空房了,被褥都在柜子里放着,客官您自己拿吧。” 还未等阮岚回应,那小二便眯着眼睛晃晃悠悠走下楼梯,两手一趴,继续窝在那里打起了盹。 阮岚原本还想托店小二再烧点热水,但看眼下这个情况,他只好自己动手去后院打些冷水了。 身上那些污秽之物并非只是用清水擦两下就可以消失。将打好的井水放进浴桶,阮岚直接坐了进去。 尽管已经步入初夏,白天热了起来,但夜里依然寒凉。 夜里的井水,更是冰凉刺骨。 手臂上的伤口甫一碰到水,竟像被烈火灼烧道了一般,传来一种辛辣的刺痛感。 起初,阮岚被这桶冰凉的水冻得颤颤发抖。四肢变得僵硬麻木,动弹不得。到了后来,等到身上的寒意逐渐褪去,他便开始在浴桶中胡乱地搓揉起了起来。 身上这些本来就已经不堪入目的肌肤,被他搓得通红。 室内烛火微弱,映着月光,他能在水面倒影里看见自己那张苍白晦暗的脸。 哦……还有唇角,唇角也被那人咬破了。 他偏执地将整张脸埋入水中,咬住他手臂上那几道结着血痂的伤口。 可能是双眼被寒凉井水刺激了的缘故,方才那种针扎感突然再次出现。 眼睛好疼。头顶……也好疼。 这一次,好像更严重了…… 就像有什么人在后面使劲拉扯着他的头发那般难受。 对,就像头皮也被数百根针扎了一般。 他双手抱紧了后脑,忽然大喊一声,便没了知觉。 第34章 不得善终 第二日,阮岚从浴桶中醒来,毫不意外地染上了风寒。 观窗外天色,不明不暗,旭日远在天边,所以应是清晨。这么估摸一算,他大约在桶里昏迷了近两个时辰。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冷得发抖,双手双脚已经在水里泡得没了知觉。然而鼻尖呼出来的气息却是滚烫——应该是起烧了。 手上的伤痕被这桶水泡得没了血色,伤口周围的皮肤皱巴了起来,摸上去粗糙不堪,一碰竟比昨夜还要疼。 阮岚甫一从浴桶中站起来便立即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头昏眼花,险些再跌进水里。他勉强颤着双腿走出浴桶,捡起昨夜被他仍在地上的衣服便一股脑套在身上。 “砰砰砰。” 此时阮岚反应有些迟钝,听见声音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有人正在敲门。 大清早的,怎会有人敲门? 不等阮岚应声,屋外之人便自说自话推门进来。 阮岚躲在帘子后探出脑袋,朝门口望去,便看见一个纤瘦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木箱站在那里,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哎?伤患呢?” 这一副行头,应该是个大夫。 阮岚本不想出声,准备想等那人直接转身走了以后再出来。谁知就在这时,他的右腿忽得痉挛抽痛起来,整个人往前一个踉跄。为了保持身体平衡,脚尖点在地上不得不发出了声响。 那名大夫闻声而入,一脸严肃地扯开了浴桶前的帘子,对他道:“竟然躲在这里。讳疾忌医,不是好事。” 阮岚就这么被这名大夫拉着躺在了床上。那大夫将药箱放在桌前,说道:“我听你家里人说明了情况,你无需害怕,我定会对此保密。” 家里人?什么家里人? 难道家里人知晓他在这里?! 阮岚一个心惊之后,才定下神来。细思过后,终于在心里否认了以上猜测。 不会的……若是阮父阮母知晓在他身上发生了何事,绝不会只派一名大夫前来。一定是豫王手下昨夜跟踪他到此,然后今早冒充他的家人,随便上街找了个大夫上来为他治伤。 难道是尹辗迫不及待想要羞辱他,因此巴不得他身体赶紧恢复如初,好再次满足他的兽/欲? 阮岚裹在身上的衣服本就已经破烂不堪,手臂处的伤口直接□□在外,那大夫替他把了脉后托着他的手臂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问:“昨晚碰水了吧?” 阮岚整个人颇为乏力,半睁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先给你上些药,切记,这两日都不可再碰水。”那大夫又递来一个药瓶说,“还有这个,一会等我走了,你自己涂在身后伤处,” “……好。”阮岚知晓他说的“伤处”是哪一处,羞赧地偏过了头。 “我给你带了一些清热利咽的药。听你声音,已经十分沙哑,这几天你尽量少言,多喝温水。”那中年大夫低头写完一记方子,便又重新背上了药箱,“一会我离开时会找店小二让他给你煎上这副药,不过我身上带的草药完全不够,这张方子你且拿好,等在这里修养得有气力了,便去找个药房抓药吧。一日两次,连服七日即可。” 阮岚答谢道:“劳烦大夫了。不知大夫怎么称呼?” 那人答:“鄙人姓孟,唤我孟大夫便是。” 孟大夫走后不久,小二便拿来了一碗煎好的药,还给他带了一身新衣裳。阮岚心里猜测,这多半是方才孟大夫观他衣衫褴褛不成体统,让小二拿来的。 换上衣服喝完了药,躺在床上沉沉睡了一觉,阮岚这才准备回家。 回家前本是忐忑不安,结果没料到刚一进门便得知父亲正巧出了远门,阮岚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尽管母亲还在府中,但阮母向来眼睛不好,只要阮岚把声音沙哑这一关瞒混过去,阮母便不可能发现他身上受了伤。 如此一来,他便能将这身伤病在阮母前蒙混过关。 “少爷……” 当打开房间大门时,阮岚便看见他的贴身侍女荷香正红着眼睛看着他,脸色青灰,憔悴不堪,本是甜美客人的脸竟深陷了下去,看上去竟他这个病人还要虚弱。 “荷香……你怎么哭了?” 阮岚扶着荷香在桌前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是发生了什么难过事?” 荷香却忽然站起来,“怦”得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少爷,少爷,我对不起你,荷香该死!”说完荷香便开始在地板上叩起了头。磕头声一声盖过一声,阮岚看着不忍,连忙扶起她:“荷香,你到底怎么了?” 荷香“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有孕了……” “有孕……” 荷香是阮母十年前便安排在阮岚房间里侍候阮岚起居的大丫头,自小比尚书府中其他的婢女地位都要高,且受其他下人尊敬。 所谓大丫头,地位虽不如妾,却有着“侍妾”的职责。若是男主人有什么身体上的需求,大丫头都会一一满足。 但是阮岚一向自视清高,不愿纵情于男女之事,因而从未与荷香同房过。不但如此,他还曾经想过,到时候为荷香寻个好人家嫁了。 两人虽未有过实际上的关系,可荷香名义上仍是他的人,此时荷香与他人通奸怀孕,若是被府中人知晓了,依循阮府家法,荷香必将不得善终。不是在所有下人前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乱棍打死,便是被绑缚在草笼中活活沉入河底。 荷香猜得到,性子善良温肉的少爷定然不愿看着从小侍候他的婢女如此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 阮岚哑着嗓子叹了口气,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荷香仍低着头抽泣,不愿开口。 “我不会说与别人听,你既然来求我,想必也认定了我会助你吧?” 荷香见心思被戳穿,只好流着泪道:“是……柴房的王如生。” “王如生?” 阮岚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油头满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下巴。 荷香究竟为何会看上王如生的……? 荷香抹了抹眼泪,道:“少爷,奴婢自知对不起你,可奴婢是真心喜欢如生的!少爷的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必定报答,少爷一定要帮帮奴婢和奴婢肚子里的孩子啊……少爷……” 说着又跪了下来开始磕头,不多时她的头发便磕得散乱起来,头顶慢慢也出了血。 阮岚本就已经被昨夜之事恼得烦躁不安,眼下一道又一道重重的叩头声更是搅得他心烦。他忽然拔高了声音道:“别磕了!” 阮岚极少发脾气,荷香以前几乎从未遭受过阮岚的呵斥,这下则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喘,以为少爷是真的生了她的气。 看到荷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惊恐不已,阮岚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拉起跪在地上的荷香,语气轻柔下来:“那么王如生知晓此事吗?” “他知道。”荷香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他和我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阮岚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在房间里徘徊了三圈,才道,“眼下父亲不在,趁此机会,你们赶紧走吧。” 荷香睁圆了眼睛:“少爷说的可是真的?!” 阮岚看着她,长舒一口气:“我何时骗过你?倒是你……千万不要被别的花花肠子骗了。” 荷香连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如生他待我很好,他定不会负我。” 阮岚道:“如此便好。一会我会想办法将你的卖身契要过来,拿上卖身契后,你便和他走吧。” “多谢少爷!” 后来荷香和王如生离开阮府时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阮岚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不过一月后,他便再次见到了荷香。 荷香是被尹辗抓回来的。 只一个月,太子尹成竟大势已去,尹辗在朝野上开始对太子一派斩草除根。尹辗不知从哪得知了阮岚将其贴身侍女连夜送出京城的消息,竟将荷香连同王如生一并抓了回来。 此时,尹成被软禁在东宫之中,而其手下心腹大员阮尚书,也因为不堪打击,病魔缠身。 这一日,尹辗登门“拜访”卧病在床的阮父。 在踏进大门前,张公公忽在尹辗耳边道:“刚刚下面的人来报,那名名叫王如生的男子已经招认,说是阮岚阮大人命他将侍女荷香送出京的,经太夫把过脉后,发现那侍女已经怀孕三月有余。” 尹辗“啧”了一声:“那侍女是什么身份?” 张公公答:“是阮岚的贴身大丫头。殿下,应该如何处置?” 尹辗眼中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阴毒之色:“杀了。” “是。” “不,先留着……把她压过来,让她亲眼看看她那个不同流俗的主子怎么在别人身下婉转求/欢,然后给她一尺白绫,让她自尽吧。” “是。” 第35章 同床异梦 此时阮岚正在藏书室中寻找阮父多年来搜集的医书。 藏书室环境清幽,常年燃着淡雅的熏香。室中一座座松木书柜林里,墙壁上更是挂满了古代文人骚客的字画,若是细看,会发现这里收藏的多是古时名人佳作。 阮岚面前这一座书柜正位于窗侧,借着从窗外涌入的的光线,阮岚得以快速翻找浏览这一架书柜上的所有典籍。 太子已经失了皇帝陛下的信任,被困在东宫之中;而父亲竟也跟着一病不起,变得神智不清,口舌歪斜,阮父如今身体动弹不得,起居无法自理。更为奇怪的是,替阮父看病的大夫穷尽其力查不出病因。 阮岚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自己进了父亲的藏书室里来查阅医书,想要从书中找出根治父亲重病的方法。 “《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阮岚向书柜上扫去,忽然看到一本《方病诸候源》,便拿了出来,随手翻到一页。 “……阳浮热自发,阴弱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吸吸发热,鼻鸣干呕,此其候也。太阳病中风,以火劫发其汗,邪风被火热,血气流溢失常,两阳相熏灼,其身发黄……” 此时,藏书室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阮岚低头翻阅医书,只当是下人来了。他扬声道:“阿福,父亲的药可煎好了?” “阿福”并未答话,只是推门进来。 若非阮岚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医书,怎可能听不出来“阿福”的走路的步调已经完全变化。等到“阿福”靠近了他,阮岚才猛然察觉身后之人有些不对劲儿。 然而,已经晚了。 他整个人被禁锢在书柜前,随后有两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突然,阮岚感觉两眼一黑。 ——他看不见了。 原来是身后之人在他头上覆了一只眼罩。 那人贴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低沉的声音却显轻浮:“多日不见,你可想我?” 饶是阮岚从头上被绑了眼罩那一刻起便已经猜到身后是何人,可当他现在终于听到了尹辗的声音,仍然感觉有一道电光直直冲上了他的头顶——顿时让他心惊肉跳起来。 “我方才去拜会过了阮尚书,可惜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尹辗的嘴唇自后贴上了他的脖颈,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脊背,另一只则顺着颈窝探进了他的前襟。 阮岚立即感觉身上有条滑溜溜的蛇在爬,寒凉瘆人。尹辗在他后颈处落下的吻却如同火烧一般灼热,他的腰背无法动弹,只好弯着脖子闷头往前躲。 忽然间,耳畔传来“哐叽”一声重响。阮岚向前一探,原来是尹辗一手扫落了阮岚前那架搁板上书。 他听得出来,那是架上典籍重重摔落在地的声音。 尹辗将阮岚翻转过来,整个人面对着他,然后抱起阮岚的身体,让他坐在高度正好的隔板之上。 阮岚吓得惊呼一声。重心不稳的他一下子胡乱抱紧了尹辗的脖子。 “真乖。”尹辗夸赞道。 说完便吻上了他的唇。 “唔……” “嘶……” 尹辗唇角渐渐溢出了血。 阮岚洁白的牙齿上也沾了些猩红的血。 “该死……”尹辗骂道。 他伸手狠狠钳上阮岚的下巴,而另一只手则在阮岚的衣摆上撕了一块儿布,团在一起塞进了阮岚的嘴。为防阮岚自己吐出来,他又撕了一长条布,勒紧阮岚的唇角,用布条末端在后脑处打了一个死结。 如此,阮岚的牙齿便无法闭合了。 看着阮岚这般任人宰割的模样,尹辗十分满意,他吻了吻阮岚的面颊,三两下褪下了阮岚身上的衣服,在那一处柔滑的肌肤上抚摸起来。 …… 两人似乎马上便要抵达最为炙热的顶峰。 就在这时,尹辗似乎突然良心发现,伸手扯下了阮岚的眼罩。 光线在一开始颇为刺眼,随后—— 阮岚一个侧眼,便看到外面的荷香被摁在大开的窗子上,两只眼睛正呆滞地望着屋内。 尹辗立即感受到阮岚的身体因为受到惊吓而紧绷起来。 ——整个人一下子冲上云霄。 “唔……”原本处于震惊之下的阮岚这才回了神。由于口中塞满异物,他无法正常喊出声,因此只能“唔唔”地叫了两声,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尹辗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却可以看见阮岚的眼角淌下了两行泪水。 他凑近了阮岚的耳朵,呼吸亦是粗重。尹辗一口含住了阮岚的耳垂,辗转碾磨吸吮起来,似是在回忆方才的欢愉,又好似在展示着他对阮岚掳掠征服的欲/望。 尹辗在他耳畔轻轻耳语:“她的肚子里似乎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不过,若是我现在给她一尺白绫,你猜猜,她会怎么做?” 话音刚落,阮岚便使劲摇起了头,额上青筋暴起:“唔……唔唔……” 尹辗转头看向窗外,对着荷香身后的侍卫一个挥手示意,那侍卫便递上来一条白绫。 “唔唔!……唔……” 哪怕是口中裹着一团布说不出话,也能听出他的声音是何等焦急。 这阵“唔唔”声已然变得音色嘶哑。 荷香两臂颤颤地接过那条白绫,两眼怔怔,空洞无神。 她自言自语地喃喃:“少爷与男人苟合……我的夫君……不要我了……那荷香……荷香……还是死了吧……” “死了……就不会再难受。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受苦……” 荷香双眼呆滞地望向远处的天空,颤颤悠悠地向前走去。已有身孕的她小肚微凸,可是依然瘦骨嶙峋,脸上毫无血色。 身后那名侍卫也跟着她走了。 眼看窗外顿时没了人,阮岚不知道从哪涌来了力气,一脚踢开面前的尹辗,从书柜上跳下,向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将手探到后面,想解后脑处那个结。 下了地才发现双腿竟变得酸痛不已,阮岚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回头一看,原来是尹辗扶住了他。 “你这副虚弱模样,如何能跑得过我?”尹辗将他压在墙上,双手抚摸着他的后脑,“这个结,一般人解不来的。” 阮岚以为尹辗是要帮他解了结,谁知等了半天尹辗都没有动作。阮岚心里越来越着急,伸手推尹辗的前胸,却怎么也推不动。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通报:“殿下,那名婢女已经死了。” “很好。你下去吧。” “是。” 阮岚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声。 死了…… 阮岚心里一沉。 他忽然想起,荷香刚进阮府时,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女娃娃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怯生生地问他:“你就是阮少爷吗?” 他笑着答,向她伸出手:“是我。” 荷香却躲开,眼睛里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当时阮岚年纪虽小,但早已知晓,进府的下人们多半都是因为家境贫寒入不敷出,才被父母送进来签了卖身契。几乎个个都是从小饥寒交迫食不果腹之人,不比他,含着金汤匙出世。 于是他对荷香说:“别怕,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是君子,君子向来一诺千金。” 二人一起长大,哪怕荷香身份卑微,阮岚也温柔相待。他们亲如兄妹。 这么多年过去,转眼间荷香长成了大姑娘。 可没想到这段关系却在一个多月前戛然而止。 那时,荷香满面愁容地跟他说: “奴婢……奴婢有孕了……” “孩子的父亲……是柴房的王如生。” “如生他待我很好,他定不会负我。” “少爷的大恩大德,奴婢来世必定报答……” 阮岚将她送走,不只是因为不忍心看着一名少女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香消玉殒。 更是因为,他在一开始就答应了荷香。 ——不会再让她受苦。 君子向来一诺千金。 他是君子。 即使看上去只是孩童之间的玩笑话,他也从不食言。 阮岚抬头望了一眼尹辗。 眼中虽然抑郁含泪,看上去似是惹人怜惜,可那一记眼神却是泠冽瘆人。 从未有人如此看他——这一记眼神饱含憎恨与羞愤。 尹辗仿佛能听见他说: “尹辗。”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尹辗霎时惊醒。 他向窗外看去,窗外夜色依旧。 只闻蝉鸣阵阵。 尹辗抬手抹了抹额前的冷汗,便看见躺在一旁的阮岚正睁着眼睛两眼无神地看着屋顶。 “原来你醒着。可是睡不着?” 语气平和温柔,若是让旁人听到,定会觉得舒心。 可阮岚却置若罔闻。他继续盯着头顶的一根椽木,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阿岚?”尹辗心中一惊,将手放在阮岚面前试探。 就在这时,阮岚说道:“陛下。” 尹辗应声:“嗯,我在。” “这一次,我会跟你回去。” 虽然尹辗早早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亲耳听阮岚说出口,心里依然欣喜不已。 不等尹辗开口,阮岚又接着道,“等我查明母亲死因后,你我二人从此再无瓜葛。” 尹辗一怔。 “到时我会离开京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 “若陛下不同意……” “反正罪臣已经一无所有。大不了…… “大不了,陛下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尹辗望向阮岚那张清秀温柔却决然的面容,借着月光,他忽然发现阮岚头下那一只枕头,已经濡湿一片。 第36章 稀奇之物 第二日,尹辗和阮岚起了个大早,整理整理随身衣物,准备出发。 所以当齐莫走进他们房间正准备喊二人吃饭时,看着眼前整理好的包袱顿时吓了一跳。他问:“你们今天就走?” “嗯。”阮岚正在收拾房间,把被套都拆了下来叠好。 齐莫不解,摸着下巴回忆道:“可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要等到明天才走。” 尹辗道:“家中有急事,我们二人想尽快回去。” 齐莫叹了口气:“如此,那看来今天是留不住你们了,本来看你手上有伤,中午还想给你们炖一锅红烧猪蹄补补呢。” 尹辗出于礼貌回了一句:“看来此番我们是无福享受了,不过以后我们定会再来。” 齐莫听完心里跟明镜似的:“虽然心里知道我们今后多半是再也见不着了,但你能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阮岚在桌子下翻到一只空药瓶,正准备将它和其他污秽之物倒在一起,忽听齐莫道:“哎,这个别扔了,给我吧,我留个纪念。” 听完齐莫的话,阮岚这才想起,和齐莫初次相遇时,便是用这只瓶子里的伤药给齐莫上的药。 算一算,他与齐莫初次相遇也不过只是十二三日之前。 那么,距离他从皇宫逃出来,也不过就只有不到十五日。 不过短短半月光阴,他好不容易跑出来的皇宫,竟然又要回去了。而且他还是自愿的,真是造化弄人。 趁阮岚怔目迟疑之时,齐莫已经将他手上那只药瓶顺了过去:“不要那么抠门儿呀。” 见手中突然空空如也,阮岚轻咳一声,道:“以后出门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要与人结怨,当时若是没有我,你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自然自然。”齐莫头点到一半,又说,“你还好意思说我,如果没有我,你不是也得倒在乱箭之下。” 齐莫看着阮岚的脸,突然伸出了手:“等等,阮岚,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 尹辗的目光一同跟着齐莫望了过来。 阮岚连忙挡开齐莫的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说来倒也奇怪,昨夜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头下棉枕不知怎的已然湿透。当时阮岚便心中懊恼,莫非他竟被区区一场梦吓得在梦中直接哭了出来? 后来他再要回想梦见何事,却已不记得了,仅仅知晓这场梦令他惶惶不安,醒来时骨汗毛竖,心有余悸。大约也是因为这一场梦,后半夜他心中郁郁难平,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合眼入眠。 若是让旁人知晓年近而立之人竟还会被噩梦惊哭,定要笑他像没长大的孩童一般。 所以,这件事还是埋在心底为好,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 “哦……”齐莫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这间屋子确实非常简陋,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睡不惯很正常,也怪我。” 没想到齐莫竟然因此自责了起来,阮岚忙说:“不是……” 齐莫打断他:“哎呀知道知道,不就是昨天喝多了没睡好吗,还耍酒疯非得让你兄长千辛万苦把你背回来。不想戳穿你给你留个面子,你非得这么实诚。” 听此,阮岚不禁瞄了尹辗一眼。 耍……耍酒疯? 齐莫道:“那你们整理好了便出来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然后,便独自出去了。 等到齐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阮岚依然窘着脸。 尹辗见状,安慰他道:“事实并非如他所说。其实昨晚你十分乖巧,喝醉以后便趴在我身上沉睡不醒,我只好把你背了回来。” 阮岚听完更加窘迫了:“如此……真是劳烦陛下了。” 尹辗倒是十分大度:“不劳烦。” 二人之间的气氛僵冷下来好一会,阮岚才接着问道:“到时卫将军那里,陛下该如何解释?” 尹辗则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像是对此事早已胸有成竹:“卫将军并非一介鲁莽武夫,只要将你带回去,倒还有解释的余地,但你若不回去,便百口莫辩了。” 阮岚细细一思,尹辗的话确实有理。 整件事最为痛心疾首之人,除了丧母且遭人诬陷的阮岚之外,便要属小女儿莫名被人刺杀身亡的卫将军。 卫婉嫔不过是年方二八的年纪,且进宫不久,奈何与卫将军分离短短数月,在尹辗生辰当晚竟一命归天。 宫里人人都看到是阮岚杀的,卫将军自然笃信于此。 但此事疑点颇多,只要阮岚前去与卫将军当面说明情况,将疑点尽数叙述一遭,便可以想办法使卫将军重新考虑此事的因果是非。否则阮岚的下半辈子,很有可能要在卫将军的追杀中度过了。 尹辗道:“卫将军想找的只是真正的凶手罢了。他一向嫉恶如仇,但并非蛮不讲理。只要发觉你不是凶手,他便不会再为难你。” 阮岚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卫将军正好也去了嵩山。到时你们可以当面一叙。” 说起来,阮岚十多年前和卫将军打过交道,从那时起便知晓卫将军是一名正直豪爽的武将,否则当时也就不会萌生出将他拉入尹成一派的想法了。 尹辗看着阮岚有些僵直拘谨的后背,便知阮岚心中仍然不安。于是他抬手在阮岚肩上轻轻一抚,柔声道:“因此,你不必太过担忧。” 谁知阮岚的后背因为他这么一碰,反倒变得更加僵硬。阮岚后退一步,双眼向门外看去:“房间已经打理完毕,我们这就出去吃饭吧。天寒路远,尽早出发为好。” 天寒路远?尹辗心道:路远是不错,但天……此时已是炎炎夏日,怎会“寒”呢? 两人用过了早饭,和齐莫齐汶道别之后,便急急上路了。 尹辗手里还塞着临走前齐汶送给他的一小只灰黄色的陶鱼。 “这是以前我哥做给我玩的,现在送给你吧。你可一定要好好收着,弄丢了我会生气的!”末了,齐汶又加了一句,“弄丢了的话,嗯……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齐汶方才这一番“威胁”仿佛仍萦绕于耳畔,尹辗笑着摇了摇头。 阮岚在一旁问:“嵩山祭典是在何时?” 尹辗道:“六日后。” “那,乘车马想必是赶不及了。” “走驰道,一路上快马加鞭,必定能赶到。” 于是二人下山以后买了两匹骏马。 果然如尹辗所说,时间基本上还算宽裕。等到他们日夜不息地飞奔至嵩山脚下时,才过了四天三夜。 抵达山麓,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云彩与山巅遮住了远空中一抹斜阳,茂密山林间到处笼罩着残血般的黄昏。 尹辗在宫廷列队的外围一处偏僻角落站定,然后对着微暗的天空吹了一声口哨。 一声婉转鸟鸣划破天际,空中传来了两下扑扇翅膀的声音,随后,便再没有了声音。 不多时,又听见一声与方才那声及其相像的鸟鸣,紧接着,有人来了。 张总管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走到尹辗面前便跪了下来:“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尹辗低头看着他:“朕不在的几天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回陛下,一切安好。” 尹辗点头:“一会你将阮岚送到玄墨道长处。卫隆现下仍以为他是杀他女儿的凶手,玄墨道长会护他周全。” 张总管起身,应道:“是。” “云笙,带路吧。” 云笙是张总管的名字,尹辗经常如此叫他。 阮岚跟着尹辗和张总管进到皇家卫队的围栏中以后,便和尹辗分开了。 张总管将他带至一顶白色营帐前,转身和他说道:“这里便是玄墨道长的住处,大人,请吧。” 阮岚道:“多谢。”说完,掀开帘门走了进去。 帐中只有玄墨道长一人。 玄墨道长坐在那里,广袖及地。虽说是须发皆白,脸上却未有半点疲老之态,反倒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 只见玄墨道长捋了一捋胡子,说道:“阮公子终于来了,请坐。” 阮岚甫一听见这个沙哑的声音便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这个声音……和九年前他在那间屋子里听到的,实在太像了。 阮岚刚找了个位置坐下,便听眼前的道长道:“无需害怕。九年前给你下蛊之人,并非贫道。” 阮岚心中大惊——莫非这位道长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谁知,玄墨道长并未接着说下去,而是合眼闭目清修起来。 阮岚看着道长的脸,迟疑良久,才道:“道长,晚辈想要询问您一件事情。” “何事?” 苍老年迈的声音散发着一股恬静淡雅之意。 阮岚眼眸里的光晕闪了一闪,低头道:“陛下他,是如何治好我的眼睛的?” 玄墨道长却未直接回答,而是悠悠道:“如果贫道不曾猜错,那晚阮公子的眼睛应当已经恢复,只是在隐瞒罢了。” 见之前的把戏被戳穿,阮岚心里有些羞愧:“不错……我现在,只是想来确认一下。”他实在不想欠尹辗的人情。 玄墨忽道:“不是。” 阮岚抬眼,跟着重复了一遍:“不是?” “能治好公子的眼睛,不是因为陛下的血,陛下的血另有用处。” 阮岚眉头微微皱起,心生好奇:“不知道长的意思是……?” “公子体内的蛊虫生性凶猛,一旦进入体内,今生便很难消除。不过,无论这些蛊虫原本听命于谁,只要找到了一样稀奇之物,便可解。”玄墨道长睁开眼睛,看着阮岚道:“这件稀奇之物,便是龙骨。” “贫道所说的龙骨,并非是常人口中的稀缺药材或是其他神物,而是——” “陛下的肋骨。” 阮岚吃惊地从桌前站了起来。 “将龙骨从肋下生生剖出,再将这根新鲜的龙骨磨成粉末……” “洒进熔炉的滚烫银液中翻搅均匀,最后烧铸成块,磨制成一根根银针……” “如此,每夜施针……”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蛊虫便会排出体外。” “公子的蛊,便能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张总管的名字… 第37章 小事化了 阮岚的双手渐渐颤抖起来,慢慢收紧,握成了拳。 天色已暗,玄墨道长抬手这么轻轻一挥,帐内烛火便蓦然亮起。 静谧火光在二人眼前跳跃舞动。 阮岚眉间微敛,脸上最初的震惊已然消退了下去,眼中忽明忽暗,神采辨不清晰,不知心里是喜是忧。 玄墨道长背靠烛火,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他缓缓道:“在贫道说了这样一番话以后,公子可曾想过原谅陛下?将以往的种种恩怨纠葛,一笔勾销?” 阮岚双眼朝下扫去,两扇睫毛垂了下来。看着地上倒影婆娑的样子,他方才握紧的双拳忽又松开,道:“不。” 道长右手抚着胡子微微一笑:“贫道也知公子心里多半会这样想。因而如今知晓了真相,公子只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可——”阮岚闻言,便闭上眼摇了摇头,许久后,脸上才露出稍许自嘲般的笑容,他叹道:“道长所言甚是,晚辈确实考虑不周。” “呵……贫道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毕竟好奇乃人之本性,尤其对自身之事,更是想要穷根究底。” “受教。” 阮岚心里顿时复杂万千起来,他随手拿起桌上杯盏,将其中茶水一口喝下。 初入口时,苦中带涩,咽下良久,口中涩意更浓,苦得阮岚一时间眼前发昏。 忽听那道长开口说道:“这一盏是贫道从东海带来的璇草茶,有排毒提神之用。公子所中蛊毒的最后一味解药,便是它了。” “解药?” 阮岚立即感觉体内血气上涌,“噗”得一声,吐出一口黑色浓血来。 “虽说这蛊的作用已失效,但毕竟是外界毒物,还是不要留在体内为好。所幸公子此番随陛下回来,不然那蛊虫多半是要永远跟着公子了。” 阮岚吐完一口血,果然顿时感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他连忙对着那道长躬身一拜:“多谢道长。晚辈能重见天日,多亏道长杏林圣手相救。” “不敢不敢,贫道只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陛下不但重金酬谢贫道,还在当初便允了贫道多剖一根龙骨出来。若非那一根龙骨作为酬劳,贫道兴许就不来了。” “多剖,一根?”阮岚霎时睁大了眼。 玄墨道长清了清嗓子,郑重解释道:“龙骨乃世间奇物,增长修行之佳品。须得还在世的人间帝王本人自愿献出其肋骨,生生从肉中剖出才有效用,因而千百年来,根本无人幸得一见龙骨真身。见到如此稀奇之宝,想要收入囊中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阮公子,莫要怪贫道贪心啊……” 阮岚却是满脸的不信,他反驳道:“可我见到陛下时,他完全不像缺了两根肋骨的样子,怎会——不会的……” 玄墨道长笑了:“想要看上去和常人一般,这有何难?剔出一根真的人骨,再放回一根假的兽骨以作支撑便是。” 这一次,阮岚没有再开口回应,而是沉默下来。 良久,他掸了掸袖口上的血迹。 已经干了。 “大人,大人在吗?”帐外传来张总管的声音,“陛下有事找您。” 阮岚听到后立刻站起了身,道:“那么,晚辈这便告辞了。” 玄墨道长点头,两道仙袖一甩:“天色已晚,公子多加小心,贫道也该歇下了。” 阮岚转身掀开帐幕,便看见尹辗与张总管一前一后站在帐外。二人甫一见到他,脸上俱是一惊。 尹辗一个箭步迈上来扶住阮岚:“你受伤了?” 张总管也道:“大人,您嘴唇上有好多血。” 阮岚摇头:“未曾受伤,道长方才将蛊虫帮我从体内印出,这些只是毒血而已。” 尹辗眉头登时舒展开来:“难怪道长在我出宫前和我说,只要你一回来,便让你去寻他。” “劳烦陛下挂心了。” 这时,阮岚才发现,尹辗一身装束已变,墨色长袍换成了素装,身上配饰也被尽数摘下。阮岚定睛一看,忽道:“陛下你这是在……斋戒?” “嗯。”尹辗颔首,“若非斋戒,我怎能有借口在这一路上闭门不出,此外,也要多亏云笙这十几天里做戏做得认真,将他们都骗了过去…” 张总管垂首道:“陛下谬赞了。” 阮岚回忆道:“可我记得,祭天前是要在斋戒宫中斋戒三日,而非在途中斋戒,而且以往祖辈祭天都是去泰山,鲜少来嵩山,为何此番会来嵩山?” 尹辗答:“嵩山离得更远一些。” 阮岚想起,尹辗一开始在鬼宅之时,提起此次祭天的地点,好像也这么和他说过。 ——“嵩山离得远些。” 尹辗接着说道:“若和原来一般是泰山,能去寻你的时间,便少了。” 对方话音刚落,阮岚立即感到自己的脸上发胀发烫起来。他看着尹辗,心中难免又想起玄墨道长方才和他说的——尹辗已被生生剖出了两根肋骨。 口中却依然是:“陛下,你怎么——此间路程相差上百里,陛下可知这一路下来,要多耗费多少财力?所经之地,又有多少百姓停业罢农。陛下怎能因一己之私,做下如此劳民伤财之事。” 尹辗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夸大之词信手拈来:“这一路来,随行百官因斋戒省下不少口粮,较之以往,还盈余许多;此外,卫嫔之死,以及之前宫中刺客一案,涉及人员甚广,难免和朝廷势力纷争有瓜葛,保不好便是关乎国家存亡之事,不寻你回来,线索便断了。这如何是一己之私?” 阮岚素来机敏于常人,没被尹辗这一席“关乎国家存亡”的套话绕进去,他义正严辞地反驳道:“那陛下也无需亲自来寻我,干脆让暗卫抓我回京便是。” “若是暗卫真能抓得住你,我便不用亲自出宫去找你了。” “你……” 阮岚心想:尹辗这一句话虽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倒是有些道理,毕竟齐莫轻功了得,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只要有齐莫在身边,寻常暗卫的确难以近身。 一时间两人沉默无言,气氛也骤然变得尴尬起来。 好在张总管很有眼力劲儿,他从手上提起一件衣服,对阮岚道:“大人,奴才也替您拿来了素袍,大人赶紧穿上吧,等过了明晚就好了。” 由于要去嵩山,若是按照原来计划的时间出发,便无法在选定的黄道吉日那一日祭天。因此,不但出发之日需提前,就连斋戒日也被尹辗直接改到了在途中进行。 不止皇帝要斋戒,随行百官与侍从都需斋戒,到明晚为止。 阮岚一边换上衣服,一边问尹辗:“不知我何时能去找卫将军?” 被人诬陷的感觉实在太为糟糕,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卫将军面前澄清事实,为自己洗刷冤屈。 尹辗敛了神,剑眉星目中像是藏进了月光:“我方才已经遣人去寻他,问他何时有空闲。” “卫将军如何回复的?” “今晚。” 阮岚蹙眉:“那今晚、我——” 尹辗看出他心中慌乱,便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我会在一旁护你。” …… 三人一同走到另一座更为高大宽广的营帐前。这便是卫隆将军的住处。 帐前的侍卫一看到尹辗便直直跪地:“参见陛下。” “卫将军可在?” “回陛下,卫将军说了,如果陛下前来找将军,可以直接进去。” 尹辗回头用眼神示意张总管,让他现在门口候着,然后又对阮岚说:“随我进去。” 阮岚跟着尹辗进了营帐,当即有一盏茶碗向阮岚这边快速飞了过来。 尹辗一手接住。 谁知里面盛的竟是滚烫的热水,已经沿着碗边流了出来。尹辗便立即撒了手,但掌心的皮肤已然被热水灼伤了。 “怦”得一声,茶碗碎落在地。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只手便是前几日被鬼宅那一撮毒粉侵蚀受伤的那一只左手。 “陛下。”阮岚连忙上前扶住了尹辗的手臂。 “皇上!”卫将军也跟着叫了起来,他奔至二人面前,自责道:“都怪老夫!” 尹辗却收回那只手,一脸镇定,道:“只不过是被树枝划破了皮罢了,方才发生什么了?” “……”阮岚在一旁不语。心想:尹辗身为一国之君,若是被卫将军打伤,按律,这可是要治罪的。可眼下尹辗这般说辞,那么定是要卖卫将军一个人情了。 卫将军一听,心中便知晓尹辗是想“小事化了”,他便也退了一步,不再对阮岚喊打喊杀了,只说:“陛下为何要这般护着他!” 尹辗劝说道:“哎,将军莫要动怒,此事之间其实大有隐情,朕带阮岚前来,便是要与将军说明其中蹊跷之处。不然,哪怕是将阮岚杀了,真正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卫嫔在天之灵也是无法安息啊……” 听见“卫嫔”二字,卫将军眉间蓦地肃然起来:“如此说来,这小子并不是杀我女儿的凶手?” 尹辗言语间透露着稳重自信,看上去似是对这一定论十拿九稳。他的语气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阮岚并非凶手。” 卫将军看到皇帝这般保证,心中难免有所松动。紧接着,他便打量起站在尹辗身后的阮岚来。 “既然如此,老臣有事想单独问他。若他所言真能说服臣,便不会再怀疑他。” 单独…… 尹辗向后望了阮岚一眼,只见阮岚面色淡定,出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说明一下:1、古代皇帝不可能总是去祭天的 2、皇家大场面出行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从北京到嵩山。只是剧情需要,而且我这个文又是架空,所以就这么设定了……求轻拍。 第38章 接二连三 阮岚已经答应,但尹辗却迟迟未动。 卫隆卫将军沉了眸子道:“难道陛下怕老臣一怒之下杀了他?放心……如若他如陛下所说,并非凶手,那臣定不会杀他。” “……”尹辗终于被说动,转过身去,在阮岚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我会在外面等你。 尹辗望向阮岚的眼睛。 他一个挥袖,便走出了营帐,站在外面的张总管立即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已经安排妥当,若是大人有什么危险,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冲进去。” “很好。” 帐外有火把照明,视野清晰,然而营内门帘紧闭,看不见帐内的情形,连谈话声都被紧紧裹在了里面。 …… 不知已经过了几柱香的时间,阮岚仍没有出来。 张总管在一旁道:“夜色已深,不如陛下先回去吧,奴才在这儿候着。” 就在这时,营帐旁的侍从忽然被唤了进去,不多时又走了出来。那侍从跪了下来对尹辗说道:“回陛下,将军说他与阮公子相谈甚欢,今夜要留阮公子对弈一局,所以阮公子今夜便不回去了。” 卫将军的转变太过突然,哪怕冷静如尹辗,都不禁被眼前侍从这一席话呛得哑口无言。 本来还是剑拔弩张刀剑相向的态度,怎么一下子就要留宿对弈了? 还有……究竟什么样的棋局一局要下一整晚? 阮岚掀开帘幕,从里面探出头道:“陛下,将军留我有其他要是相谈,您先回去吧,不用再等我了。” 像是怕被尹辗拒绝似的,未等尹辗作答,阮岚说完便立即放下了帷幕。 “……” 身为九五之尊,竟然接二连三被人下“逐客令”,心里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陛下……这……”就连一向不露辞色的张总管望见这一幕,都有些踟蹰不安起来。 “无妨,随他去吧。”尹辗抬头望了一眼空中那一轮明月,叹道:“夜色已深,朕也累了,该回去休息了。留两个人在这里守着。” 张总管道:“是。” 于是,尽管心里又些埋怨阮岚,尹辗依然大度地走了。 与此此时。卫隆将军营帐中。 “将军。”阮岚为卫隆倒了杯茶,送到卫将军桌前,“陛下已经离开了。” 帐内火光极暗,眼前的卫将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年迈。其实也只是不到半百的年纪,两鬓却已经露出了花白的发根,神武清明的眼神较往常有些迟缓呆滞。 他接过茶杯,叹道:“阮公子……” “晚辈在。” 卫将军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越来越沙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说服我自己,想说服我自己……害死女儿的……不是我。” 阮岚闭口不言,静静地在一旁等卫将军继续说下去。 卫将军接着道:“阿杏自小便聪颖好学,和养在深闺里的其他小姐不同,十分喜爱舞文弄墨,可惜不是男子,不然,必定和公子一般闻名京城……” 十一年前,京城将军府。 “阿杏!阿杏!别乱跑,小心摔着了。” 正值初春,将军府后花园中一片绿意盎然,清晨的草坪上满是晶莹清澈的露珠,路旁花簇含苞待放。 卫芝杏从小就喜欢春天。 ——虽然她只有五岁,仅有两三个春秋的记忆。 她在花园里扑了只蝴蝶,转头栽进了卫夫人的怀抱里:“娘亲娘亲,为什么今天我们不能去找爹爹玩呀?” 卫夫人将小卫芝杏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望着前方的屋宅道:“今天来了重要的客人,爹爹正在前厅会见客人呢。” “哦。”卫芝杏挠了挠头,“可哥哥都去了呀,哥哥会背的书还没杏儿多,为什么杏儿不能去呢……” “杏儿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 “……”卫芝杏将手里捡到的花骨朵丢了出去,从母亲怀里挣开,跳到了地上,口中忿忿道,“哼,那让哥哥来当千金小姐吧,杏儿才不要当呢。” “话不能乱讲。”卫夫人悉心解释道,“阿杏,男女有别。” 可是眼前哪里还有卫芝杏的人影。 卫夫人低头一看,发现小卫芝杏竟然已经撒着两条小短腿向前厅的方向奔去。 “哎!阿杏!别乱跑!“ 卫芝杏跑到一半,便远远地看见一抹月白色人影从屋子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她的爹爹。 “爹爹!”她挥手喊道。 卫将军前面的那个人闻声也转过头来。卫芝杏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京城里的哪个贵公子,哪怕相距这般远,她都可以感觉的出来,那人举手投足间透露着高贵典雅的气质。 卫芝杏还想继续跑上前仔细看一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谁知被追上来的卫夫人拦了下来,一把抱住。 “娘亲……娘亲放开我。”她十分委屈,听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卫夫人则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杏儿!爹爹在和贵客商量正事,你千万不可前去打扰。” 卫芝杏却对此置若罔闻,仍看着那边的人:“哎!娘亲你看,他在跟我招手!爹爹的贵客好像在对我笑呢。” 卫夫人朝前院门口望去,果然看到一名男子正向这边挥着手臂,似乎是在和她二人打招呼。 “阿杏,我们赶紧回去吧。” 卫芝杏没料到娘亲竟然直接无视那人的问好,而且还抱着她快步离开。 “娘亲……我不回去,呜呜,不回去……”卫芝杏的眼泪顿时吧啦吧啦落了一脸,脸蛋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 卫夫人只好无奈道:“带你去爹爹的书房。” 卫芝杏立即用衣袖一抹眼泪,眼中一亮,转眼将那个贵公子抛到脑后:“真的?” “真的,娘亲何时骗过你。” “太好啰!去书房!”卫芝杏高兴地拍起了手。 卫芝杏自幼比寻常人聪颖,牙牙学语时便跟着哥哥的先生念会了不少古诗,四岁时已经会背许多古今名篇,到了如今还认得好些字。照她爹爹的话来说就是:“比你那个不学无术的兄长强多了。” 卫隆将军每次说完都会叹着气接一句:“哎……杏儿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母亲却不喜欢她看书,每每看到她拿起书,都会拉下脸来。 她曾听见娘亲和爹爹讲:“相面之人曾说,切勿让杏儿沾染书卷气,否则命中将会经历一场死劫,可杏儿这般喜欢读书……阿隆……该如何是好?” 还好爹爹一向对相面之术嗤之以鼻,闻言不耐烦道:“读书怎会有坏处,别听那些道士胡说八道。” 她爹爹一向欣赏有才学之人,好像是因为爹爹从小家境贫寒,小时候吃饱饭都困难,更是没有余钱上学堂,因而爹爹自小就对吟诗作对的读书人无比向往,也是因为这一缘故,他在家里专门辟了一角用作书房,对儿女寄予厚望。 尽管爹爹对娘亲的看法不敢苟同,但爹爹长年在河西驻扎,鲜少回家,平常都是娘亲管教她。所以,娘亲总是把书房锁起来,只留一把钥匙给兄长。 此番娘亲愿意让她去书房,可见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 卫芝杏从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风物志,正想翻阅,便听见屋外有人推门。她看见爹爹抱着两支卷轴走进来,放到书桌上,还对她招手道:“阿杏,快过来看。” 卫芝杏便丢了书本,撒丫子跑到卫隆将军面前:“爹爹!这是什么啊?” 卫将军边将这两支卷轴慢慢展开,边说道:“这两卷是一位小公子送与我的字画,这些都是他亲笔所作。” 最先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幅长卷。作者临的是曹全碑,笔法工整细致,苍劲有力,上书数百字,各个是一波三折,颇有入木三分之感。 尾处还盖了一枚章子,章子上印的是—— “风……”她心中默念道。 “真漂亮。”卫芝杏赞叹不已,对着这一卷凝视良久,才仰头问,“爹爹,这一幅字是刚刚那位公子写的吗?” 卫将军点头:“正是。” 卫芝杏不知怎的红了脸:“爹爹……能不能把这幅字赠给杏儿,杏儿想临摹。” 卫将军一听便哈哈大笑:“哈哈哈,看来我们家是要出一位书法大家了,杏儿若是喜欢,便拿去吧。虽然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人人皆是争先恐后想要一观这位小公子的字画,但对于你爹我,拿几幅却是易如反掌。 卫芝杏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为啥呀?” “这位小公子喜欢吃河西的特产,正巧你爹在河西当将军。所以这两幅字画,是你爹用一箱蜜瓜换来的。”卫将军有些得意地摸了一摸胡渣。 “爹爹真厉害。”卫芝杏指着另一卷问:“那另一卷是什么?爹爹快拆开。” “哎,好好。杏儿真是比你哥争气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蜜瓜一般到了夏季才成熟。文中的蜜瓜春天就熟了哈哈 第39章 素不相识 卫隆将军不能常常回家,所以那小公子也并不能常常来拜访。但是只要将军在家,就会想方设法用从河西买的的蜜枣、枸杞、蜜瓜等等物件换那小公子的字画,带回家里。 隶书和行草,是那小公子最爱写的字体。 身为女子,不能跟着哥哥一起去书院读书,也不愿跟母亲学女红。此外,母亲又不让她进书房,因而卫芝杏一有空闲便会翻出爹爹带回家的几幅字临摹。 过了几月,卫将军喜滋滋地从外面回来:“阿杏,那小公子听说你喜欢他的字画,这一次专门单独为你做了一幅。” “真的?” 这一次,卫将军带回来的是一幅“西域蜜瓜丰收卷”。 画中阳光普照,晴空万里,远处山头有两名异族少女正在翩翩起舞,山下则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西域蜜瓜,青黄各异,堆在一起,竟有小山那么高。 在卷末,果然又印了一个“风”字。 将军乐呵呵道:“那小公子还说,这幅画由你来命名。” 卫芝杏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她心中一思,张口即来:“不如就叫它「欲与山比高」吧。” 卫将军听完立即赞叹道:“好。好!瓜堆与山比高,听上去收成颇丰,这名字实在是妙。” 之后,她便趁卫将军不备,将这幅画偷偷拿回房间里挂了起来。 “哈哈……这是小哥哥送我的画。” 后来,这样的生活大约过了两年。 卫芝杏几乎天天都在等待父亲和父亲带回来的字画中度过。 一有空,她便会拿起笔模仿小公子的作画技巧和笔法。若是有人踏进将军府小姐的房间,便会发觉四周全是墨水与宣纸的味道。 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爹爹便不再说起小公子了。 书房里被印了那个“风“章的字画,也尽数被爹爹收了起来。 家里的蜜瓜一下子多得吃不完。 然后,爹爹再也不会从西域成箱成箱地带蜜瓜回来了。 某日午后,在外和狐朋狗友鬼混多日的卫参终于回了家,路过卫芝杏房间时,他心血来潮,推门走了进去。 “妹妹啊,我说你天天都躲在房间里干嘛?” 进门后便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阿杏站在桌前拿着笔正捣鼓作画。 “又在画画啊?你画的是什么……啧啧,这墙上挂着的,这印……不是那人的吗?” 闻言,卫芝杏抬起了头:“谁?” 卫参却一把将那幅画拿起来,朝外跑去,边跑边喊:“阿杏要是抓到我,我就告诉你!” 卫芝杏来不及反应,卫参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哥!你快还给我!”她匆匆忙忙追出去,看见卫参已经跑了好远。 卫参边跑边转头对卫芝杏做了个鬼脸,扭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手上那幅画也因卫参这么一惊,被他扯到了地上。 “参儿,你这样像无头苍蝇一般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来人是刚从府外回来的卫将军。 “爹!哥哥他抢我的画!”卫芝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看是爹爹,连忙开口告状。 没想到卫参也不反驳,只是心虚地望着她,眼神飘忽不定得瞄向别处。 她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幅画——页角已经脏了,中间也被撕扯坏了。 “哥哥!呜呜哇哇……你赔我的画!”卫芝杏当即号啕大哭起来。 看见妹妹哭成了泪人,卫参心里也不禁着急了起来,可嘴上依然是:“哭什么呀,别哭了……这种破画,我都比他画的好。” “呜呜哇哇!哥哥欺负人!……”卫芝杏哭得更凶了。 卫将军喝道:“行了参儿,少说两句!” “爹,这画本来就是那个……” “够了!快把画捡起来还给你妹妹。” 卫参没办法,只好将那幅画捡起,递给了她:“诺,给你。” 卫芝杏才不吃这一套:“呜呜哇哇!……我不管,它都坏了……呜呜……” 后来,卫芝杏找来鱼胶粘好了那幅画,虽然看上去不比原来,但有了总比没有强。 小孩子的执念来的快,去得也快。许多年过去,卫芝杏可能早就忘了哥哥曾经撕坏过她的画。那一幅「欲与山比高」虽然长年挂在她的房间里,但卫芝杏望向它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大约已记不清,这幅画还是她起的名。 她对年幼时那个异常崇拜的大哥哥,似乎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 但有人若是看到她写的字,便会发现与卫将军早些年时收起来的几支卷轴上的字如出一辙。 笔法是蚕头燕尾,笔下的字俱是肆意飘扬,哪里像是女子所书? 大家都笑称,武将军府里出了个巾帼文状元,吟诗作画,无一不通,写得一手好字,人也长得美。有才有貌,不让须眉。 转眼一过便是八年。 随着数载春秋更替,卫芝杏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姿色虽称不上是花容月貌的绝代佳人,但也是唇红齿白,玲珑可爱,看上去颇惹人怜惜。 一日,娘亲说,当今圣上将要巡幸将军府,希望她做些准备。 圣上来的那日,全将军府倾巢而出,早早跪地恭迎。圣上下轿时,她出于好奇,半低着头望了他一眼。 确实如皇城里传的那样,是个俊俏的男人。 随后她便和其他女眷一起回到了后院。可是她坐不住,将军府难得如此热闹,她偷偷避开护卫,翻墙到了前院。 落地之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她拾起一看——是一把折扇。 “可以将这把扇子还给朕吗?” 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影。卫芝杏毕竟是未经世面的闺中女子,见状慌忙跪了下来:“陛、陛下……” 对方却不言,只是将那把扇子从她手里拽了回去,还将扇子展开,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 上书工整的十字汉隶。 ——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这……”待看清了那十个字的字形,卫芝杏忽而站了起来,也不顾什么君臣尊卑之礼了,她声音急切道,“陛下,陛下这把扇子是您亲自题的字吗?” 对方脸上现先是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随后额下剑眉一抬,笑了出来:“哦?不是朕题的,难道是你题的?” 卫芝杏刚想回答,就听见她爹爹从拐角处走了过来,喊道:“陛下,怎么走着走着,突然您就不见了?害得老臣好找一番呐……” 皇帝连忙将扇子收了起来,答道:“掉了样东西,不碍事。方才说到哪儿了?河西近况如何?……” 爹爹边和皇帝交谈,边使眼色示意她离开。她虽心里有疑惑,也只好作罢,悻悻回到了后院。 当夜,爹爹和娘亲便来她房间找她聊天。 娘亲心里最是藏不住事儿,她刚一坐下便问:“阿杏,你可喜欢陛下?” 爹爹也跟着说:“明年陛下采选秀女,你可愿意去?” 卫芝杏正端着杯子喝水,听完之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她敛了神,擦了擦嘴,道:“爹爹,杏儿想问您一件事。” “何事?” “昔日您总会到一位公子处求取字画……那位总要把字画印上一个「风」字的小公子,莫非就是陛下?” 卫将军和夫人顿时面面相觑,两人神色俱是一惊,随后脸上凝重起来。 将军忽道:“那人正是陛下。陛下偏爱书画,还未当太子时,总会作字画赠人,后来陛下做了太子,开始专心于朝政,便无暇再舞文弄墨了。” 卫芝杏掰指一算:当今圣上做太子时,正是八年前,时间吻合。 娘亲问:“阿杏,现在你可愿意?” 作为将军府的女儿,她自知无法自行选择夫婿,而是要凭借父母媒妁之言。 可若是能嫁给那位小公子…… 卫芝杏不知怎的突然面上一暖。她答:“我愿意进宫。” 卫将军和卫夫人提着的那颗心终于安稳地放了下来,第二天便开始着手准备来年的秀女采选。 女儿总算要嫁人了,若真能进宫,那卫家也算有了皇帝陛下的枕边人。如此一来,卫家在皇城里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 …… 年近半百的卫将军竟在营帐里“呜呜”哭出了声。 哭声呜咽伤感,悲愤交加。卫将军道:“如果我当时不曾骗杏儿……如果……如果……当初听她母亲的话,不让她碰那些书卷……” ——相面之人曾说,切勿让杏儿沾染上书卷气,否则,命中将会有一场死劫…… 阮岚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想要递给将军,结果却不小心带出来一样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仔细一看,是一枚闲章。 饶是多年不用,他依然随身放在身上。 这枚章子是用地上捡来的石头刻成,质地不佳,所以抄家时没被抄了去。本来只是一时兴起随手刻来一玩,没想到后来用着用着便成了习惯。 早些时候,他临的字,作的画,都会在卷尾按下这一只印章。 只要看到这枚印,知情人便会知晓这些字画为他所作。 拿起旁边一只茶盏,阮岚将那章子在里面沾了些茶水,翻手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忽然忆起,那一日躲在御花园的凉亭旁,背靠河岸,他曾听见卫嫔对尹辗说:“家父今年战捷归来,为陛下和臣妾带了河西的特产,陛下可要多吃一点……” 河西的特产…… 当年辅佐尹成之时,他似乎非常喜欢河西蜜瓜,甚至还用自己闲来无事作的字画,专门去将军府换了几箱回来。 垂目望向桌面,桌上的字因染了水渍,反着灼灼烛光。 仅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字。 风。 这一字,取了他名字的下半部分,算作他私下里吟诗作赋的名号,连他自己都不曾当真。 没想到,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念了一辈子。 第40章 难言之隐 二日后,封禅之礼便开始了。随行人人都要去山下祭坛处参加仪式,但阮岚并非朝中之人,随行名单上没有他,张总管专门找了祭祀人群外一个阴凉偏僻的角落,摆上一把太师椅,让阮岚坐了过去。 “大人,随行侍卫大多从营地来了祭坛。为了您的安全着想,祭祀期间,您便坐在此处吧。” 因此,阮岚在众人举行典礼之时,就这样悄咪咪地坐在枝叶茂密的树下打盹儿。前方有树木挡着,身后还站着一排为祭天之礼保驾护航的禁卫。 赤日炎炎骄阳似火,虽说还未到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可官员们都穿的是正经庄重的官服,从头至尾穿戴齐全。好些官员只站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便已经被汗浸得湿透。有极个别身体差的,竟被晒晕了。 在祭祀开始前阮岚在旁边山脚下的一口深井里泡了一只西瓜,等祭祀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便把西瓜从井中拉上来,问身后侍卫借了一把刀从顶部劈开,切成数瓣。 还刀的时候,阮岚拿着其中一瓣西瓜,对那年轻的侍卫说:“这位小哥,你要不要吃西瓜?” 小哥盯着那瓣瓜,咽了咽口水。 “不用了。”他道。宫内禁卫规矩颇严,这一番回答倒也能理解。 于是阮岚便坐在太师椅上从容不迫地吃起了西瓜。放在井中的西瓜最是解暑,不过这只西瓜泡的时间短,口感并非完全冰凉,好在总比没有强。 和远处站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众人相比,他觉得自己要悠闲得多。 尹辗与文武众臣就这么站在当空烈日下,完成了一套繁冗隆重的祭祀之礼。之后尹辗便和极少数大臣登上了嵩山,准备进行第二次祭礼。 能跟着尹辗登至山顶祭坛的大臣大多是官至高位及手握重权之人,其中就有卫隆将军,以及尹辗从小到大的玩伴、如今的吏部尚书何蔚。 张总管来找阮岚时,发现对方整个人侧着身子团在椅子上沉沉睡着,透过繁茂枝叶流泻下来的阳光正斑驳点点地盖在他的身上。 旁边还躺着几块新鲜的西瓜皮。 张总管刚一靠近他,阮岚就被惊醒了。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瞄了来人一眼,哑着嗓子道:“公公你怎么来了?尹……陛下他们结束了?” 张总管俯着身子,答道:“回大人,祭典尚未完成,陛下让奴才来照顾大人,所以奴才便没有跟着陛下上山。” “哦……”阮岚想要伸手够地上的瓜皮,就看见张总管眼疾手快捡了起来:““大人您歇着,奴才来吧。” 阮岚又问,“陛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总管正色道:“回大人,可能还要等三四个时辰。如果大人十分思念陛下,想让陛下快些回来,奴才可以遣人上山去跟陛下说,让陛下……” 阮岚连忙摆手:“不不……不劳烦公公了。这样吧,既然陛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闲得难受,不如公公陪我去嵩山脚下四周转转?” “这……” 见张总管如此迟疑不决,阮岚末了又加了一句:“就在附近走一走,离得不远,很快就回来。” 张总管终于松口。 二人顺着山路一直往南走,天气虽炎热,但好在路旁绿树成荫,为他们带来不少清凉。 两人走了一会,阮岚忽道:“公公,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因为山下树木林立的缘故,二人四周到处萦绕着急促的蝉鸣声,然而透过这些蝉鸣,阮岚似乎又在其中隐约听见了其他一种不同的声音。 张总管本是习武之人,听力比寻常人都要灵敏些。他侧着身子听了一会,然后点头道:“像是有人正在呼救。”然后他向着东南处指道,“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于是阮岚加快了步伐,向张总管示意的方向走去:“山中鲜有人迹。呼救之人必是遇见了什么大麻烦。” 穿过一片茵茵树丛,阮岚立即看见远处有一穿着僧侣服饰的女子正跪地求饶,面前站着的则是两名皇家侍卫。 那女子一边磕头一遍喊道:“大人!大人!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其中一名侍卫则举起了手里的刀,正向她砍去。 “住手!”阮岚大喊一声,然而无济于事,那两名侍卫无心他顾,似是根本没有听见。 张总管则挥手朝那名侍卫的刀飞快掷出一颗石子。 石子蹑影追风般“怦”的一声撞在那侍卫的刀柄之上。明明只是一小块路上捡的石子,却在张总管的手下爆发出极大的力量——那侍卫手中的大刀瞬间被弹射了出去,摔在那僧袍女子身旁。 这并非是阮岚第一次看见张总管使出武功,但他难免还是在心中讶异:为何尹辗身边净过身的公公都这般武艺超群,看上去比一些寻常习武之人的本领还要高强。 “是谁?”那名侍卫恼羞成怒,朝这边望了过来。 阮岚与张总管忙走上前。 这两名侍卫是宫中护卫,以往有几次被安排在尹辗身边,所以曾有幸见过天子身旁这位内务府总管太监几面,其中一名侍卫脑子非常机灵,一眼便认出来人中有一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张总管。 “拜见公公。” 张总管点了点头,脸上并未有什么愤怒或是焦急之色,因而那两名侍卫便猜不透面前的张总管打偏他二人的刀是何用意。 “公公……公公,你可一定要救救奴家……” 走近了,阮岚才发现这名跪倒在地的女子其实并未剃度,和尚帽下盘起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了。虽看不清脸,但可以看出对方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名被打掉了刀的侍卫抱拳行礼,说道:“禀公公,本来这座山林因此次皇家祭天,已经封锁多日,但这女子却假扮成少林弟子的样子,想要进山,被我们二人发现以后,非但不听劝告,还想继续硬闯,口中一派胡言乱语。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遵守禁令,将她斩杀。” 硬闯皇家封锁要地并不听劝诫者,按律当诛。 如此一思,这名侍卫方才也算奉旨办事,若是真一刀杀了这名女子,那也是她罪有应得,侍卫并无过错。 听那侍卫说完,地上穿着僧袍的女子的双肩便瑟瑟发抖起来,头垂得更低了。 张总管转头对阮岚道:“大人您看……这……” 原本阮岚就没有立场去管这件事,但一想到这再不济也是一条人命,他便无法置身事外。阮岚连忙开口朝那女子问道:“姑娘,你为何要硬闯?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女子虽低着头,但可以看见她的嘴唇已被吓得苍白,全身瑟瑟缩在一起。她颤颤地答:“民女名叫乔艾芬,自小便是京城中人。此番民女前来嵩山,是为了寻找离家许久的未婚夫婿……他已经离家半个多月,至今一直未归。” 阮岚疑惑道:“来嵩山找未婚夫婿?莫非他离家未归是来了少林出家为僧?” 乔艾芬摇头反驳道:“不可能!阿山他怎会出家为僧?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婿了啊!” 阿山…… 有那么一瞬,阮岚觉得有些耳熟。 乔艾芬接着说道:“半个多月前,阿山便说要来下聘,可是日子到了,我家人等了三天三夜都没见到他的身影。我便去他打杂的戏班打听,得知因为皇帝陛下的生辰,宫里要搭戏台子,阿山已经跟着他们进宫了,要晚上才能出宫。可是民女左等右等,等了一晚上,都不见他回来……” 阮岚顿时感到当头一棒。 原来……原来……是这个“阿山”…… 尹辗生辰当晚,他被沈椿容指二人易了容,跟着戏班里的人出宫,那些人唤他的便是“阿山”,他原本只当是沈椿容指中有一人早早潜伏在戏班中,装成一个哑巴,易容成五官稍稍有些像他的模样,再戴上一对夸张的浓眉和两片极具喜感的小胡子,捏造了一个“哑巴阿山”的身份,好让他轻松出宫。 没想到,竟然真的有“阿山”这个人的存在。 见阮岚迟迟不语,乔艾芬一着急,便抬起了头,向面前的人看去。 她刚一看见阮岚的脸,便忽得睁大了眼睛,眼里露出一丝惊喜之色,随后,眸中的神采便又黯淡了下来。 她口中喃喃道:“大人……您长得真像阿山,但仔细一看,却又不像了,阿山的样貌确实比常人清秀,但比起大人,则要平庸许多……” 那两个站着的侍卫一听乔艾芬的话,眼睛迅速朝阮岚脸上扫了过来。 感觉到身上突然多了数道目光,阮岚不适地清咳一声。 乔艾芬又说:“戏班中有同去宫中之人说,阿山刚一出宫便和他们走散了,还说阿山得罪了看管皇宫大门的侍卫,可能是被抓了起来,民女便想办法找到那晚执勤的侍卫,可是他们都说查无此人,然后民女上报京城官府,但无人愿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听说皇上和宫中的侍卫要来嵩山,便想赌一把,跟来了嵩山。大人……青天大老爷……您可一定要去帮帮民女啊!” 旁边一个侍卫说道:“你可真敢赌,竟然硬闯,这是掉脑袋的事情。”' 另一个侍卫则向他们问道:“大人,公公,这该如何是好?” 张总管在一旁沉默不语,似乎是在等他定夺。 出乎另外三人的意料,阮岚叹了口气,扶起那跪地的女子说:“艾芬姑娘,我定会帮你查出阿山的下落。你随我来吧。” 乔艾芬顿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两位侍卫望着阮岚和乔艾芬离去的身影,神色迟疑道:“公公这……恐怕不妥吧,若是让卫尉知道我们放了外人进去……” 张总管答得倒是平心静气:“只要大人高兴,卫尉那里,本公公自会前去说明,绝不让二位受冤。”说完,他便一个转身跟上了阮岚的步子。 “谢公公!” “公公慢走!” 第41章 喜出望外 尹辗和大臣们爬了大半天的嵩山,最后回营的时候,天已快黑了。 火烧般的余晖染红了眼前一众云山。 张总管早已备好了热水为尹辗梳洗更衣。 沐浴时,尹辗闭着眼将头靠在浴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隔着一片袅袅雾气问不远处的张总管:“云笙,今天阮岚都干什么了?” 张总管道:“回陛下,大人今天去外面的林子里转了一转。” 尹辗刚想说阮岚今天怎么有如此闲情雅致,就听见张总管继续说道:“大人还带回来一名女子。” “女子?”尹辗蓦然扬眉,睁眼转头道,“什么女子?” “具体是谁奴才也不知……但是那女子说她是从京城而来,到此地找未婚夫婿,阮岚大人听完便将她带回来了。” 找未婚夫婿找到阮岚头上来了? 尹辗心里一惊,登时送桶中站了起来,一把拿起一旁的外袍搭在身上。他三两步便走到张总管面前,神情严肃道:“随朕去找阮岚。” “是。” 尹辗刚穿好衣服准备出发,便看见阮岚行色匆匆地从远处走来,被他营帐前的侍卫给拦住了。 “让他进来。”尹辗朝那侍卫命令道。 “陛下。”阮岚上前朝他鞠了一躬,算是行礼。 尹辗很沉得住气,他心里虽然想问的是那名到嵩山来寻找未婚夫婿的女子,嘴上却只是淡淡地问:“观你神色匆忙,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与我说?” 阮岚眼中棕黑的瞳仁忽得闪了一闪,他面色凝重,点头道:“确实有要事相禀。” “那便进来说吧。”尹辗转身朝帐中走去,并对旁边的张总管道:“沏壶茶来。” 皇帝的营帐比一般官员的都要大些,是此行中所有营帐里最为高大的一顶,帐中所容纳的地方也比其他人的更为宽敞,阮岚环视四周,跟在尹辗身后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问道:“陛下是否还记得陛下生辰那晚是怎么出宫的?” “记得。”尹辗回忆片刻,对他说道:“你之前曾说,有精通易容之人将你易容成了别人的模样,之后混在戏班中,这才满过了皇宫守卫。” 阮岚道:“正是如此。今日白天里,我与张总管前去营帐外,意外之下救下一个女子。” “哦?”尹辗装作毫不知情,只是继续问,“哪里来的女子?” “她名叫乔艾芬,京城人士。她说她前来寻找未婚夫婿,经过一番查问,我发现这名女子的未婚夫婿,和我那晚能逃出宫有着莫大的联系。”阮岚的眉头皱了起来,眸光微敛,“那晚我扮作戏班里一个哑巴瞒混出宫,戏班里的人当时都唤我‘阿山’。这名女子的未婚夫婿,便是这个戏班里的‘阿山’,不过,他现在已经失踪了。” 尹辗暗暗重复了一遍:“失踪……”接着又说,“那么,眼下只剩下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阿山在一开始便被沈椿容指冒充,并被藏了起来或是杀人灭口。另一个可能则是……阿山原本就是沈椿容指其中一人。不过,第二个可能性极低。” “怎么说?” “方才我询问过乔姑娘,她说她们一家从十多年前起便和阿山他们一家是邻居,阿山天生残疾,不会说话,且性格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也正因如此,阿山这十几年来不常外出,也从未离开过京城,更没学过武功或是易容术。因而,我以为……他确实不太可能是沈椿容指……若我猜测不错,那么现在极有可能的是,阿山已经被那两个易容之人灭口了。” 尹辗低眸沉思良久,道:“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江湖上的沈椿容指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不知那阿山具体姓谁名谁,我也好让户部前去查查。” “他姓孟,名祈山,祈晴祷雨的祈,山便是名山大川的山。” 尹辗道:“如此,我记下了。” 阮岚这番话说完,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陛下……乔姑娘今日便在我帐中住下,但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我必须另找他处过夜,因此我想问问张总管,现在可还有多余的营帐?” 虽说祭天路上的一干杂务由张总管全权负责,但这记录营帐数目些小事一向都是分派给底下人去做的,是否有剩余,须得过问了才知道。不过,皇帝出行一向是备足了口粮帐篷,而且帐篷一向是容易损毁之物,常常会带上许多备用。阮岚对这些心知肚明,但还是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 尹辗连忙朝张总管轻轻使了个眼色。 张总管顿时心领神会,答道:“回大人,营帐已经用完了。” “……”阮岚心里没料到张总管会如此回答,他低头想了一会,然后站起身来准备告别,“既然如此,那么,我今晚便去山外的客栈……” “阮岚。”尹辗叫住他,“没有多余的营帐,但是有多余的床榻,你今晚便在这里休息吧,我让张公公多给你铺一张床便是。” “这……”阮岚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委婉拒绝,“我还是——” 尹辗朝后一指:“你看,公公已经给你铺好了。” 阮岚扭头一看。可不是么,原本站在一边的张总管突然不见了,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张床榻,张总管正站在前面,褥子枕头都快铺好了。 阮岚刚在心里琢磨好的拒绝之言就这么被张总管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给堵了回去:“如此,那真是劳烦张总管了……” 于是,阮岚只好留在尹辗帐中过夜。 当夜。 “阮岚……你轻点……哎……” 张总管站在账外,冷不防地听到了这么一句。他赶紧挥退了帐前的侍卫,对他们说道:“两位大哥,夜色已深,看你们也累了,先去歇息一个时辰吧,我在这里守着。” “谢谢张总管!” 两名侍卫在这荒郊野岭站了好几天,白日里被烈日暴晒,夜里还常被山里的毒蚊子咬出几十个包,心里正是消极怠工之时,突然被张总管允了假,尽管只有一个时辰,他们仍然是喜出望外。 张总管暗自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忽然又听见皇帝说道:“……哎……轻……还是叫张公公进来吧,让他来帮我……” 听得张总管背后直冒冷汗。这种事情,他如何能帮到陛下?…… 然后便听见阮大人说:“陛下难道信不过我吗……” “怎么会,自然是信得过……等等,你轻些……呃……” 张总管默默在心里感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陛下竟然已经变成了下面那个。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此时,帐中。 阮岚正坐在尹辗床前,为尹辗按摩肩膀与后背。 尹辗今日上山,不小心扭了右脚,虽说并无大碍,尚能行走,旁人都没看出来,但为了掩盖足上的伤,爬山时每走一步,全身上下的筋骨都需比往常更费力些。如此走了一天,尹辗前胸后背都酸软不已。之前已经让张总管在足腕上过了药,本想晚上睡一觉就好,可是越到夜里身上的筋骨便越是酸痛。 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结果便被三尺外的阮岚一眼看出了异样。令人惊喜交集的是,阮岚竟然自告奋勇要帮他按摩,尹辗当即满心欢喜地应允了。 只不过阮岚的手法不太好,也可能真的是他太过疲惫,所以觉得阮岚不论按在哪里,他都觉得疼痛难忍。 尹辗趴在床上,中衣随着阮岚的动作开始散乱起来,腰背处的肌肤裸|露在外,阮岚眼尖,立即看到尹辗左肋下有一个半寸宽的口子。 这道口子上留的疤痕很深,并且十分新鲜,一看便不是陈年旧伤,应是近一年来才留下的。 看来……那老道不曾说错。尹辗抽出肋骨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尹辗问道:“阮岚?怎么停了?” 阮岚连忙回神,道:“抱歉……”然后手上继续动作起来。 尹辗不满道:“下次再来,就该让礼部众人自己先到山顶转一圈。明明今日已经在山下祭拜过了,为什么非要朕爬到山顶再祭一次?真是吃饱了撑的……” “嗯……”阮岚也不知道听见了尹辗的抱怨没有,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突然,尹辗一把抓住他的手。 “别碰这里。”他直视着阮岚的眼睛,慢慢将阮岚覆在他肋下的手向上挪去,“我只是……背有些酸罢了。” 阮岚忽然不敢看尹辗的眼睛,将目光转到了一边:“……是,陛下。” 第二日清晨。 阮岚睁眼时便看见尹辗正环抱着他的腰睡在他的床上。尹辗原本睡的那张铺了金丝绒的床,现在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枕头。 大意了。 本以为两人睡在各自的床上便不会有问题,没想到还是被尹辗占了便宜。 第42章 似曾相识 阮岚拨开帘帐时,就看见张总管一个人独自在外面候着。 “大人……”张总管赶紧朝他行礼,“奴才这便为您打水洗漱。” 阮岚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叫住他:“等等。” 张总管会意:“大人请讲。” 阮岚回头向室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眼下陛下不在,我想跟公公说一句,能否不要称我为‘大人’了,毕竟我现在不任半官半职,如此称呼,实在不妥。” 张总管心中明了:“那便喊您为公子吧。” “劳烦公公了。” 张总管问:“陛下可还睡着?” “陛下尚未醒来,应是昨日太过劳累的缘故。” 张总管在心里默默地想,每日雷打不动卯时前必然起身更衣的陛下,竟然今天破天荒地睡了懒觉,看来,阮大人昨夜确实是让陛下累坏了。 得煮些什么早膳为陛下补补身子才是。 等到阮岚洗漱完毕再回到帐中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来了,光线正好透过营帐上的一个口子倾洒了进来,正好落在旁边的小方几上。 定睛一看,那方几上放着的,可不正是前几天阮岚写给陛下的那把折扇么。 阮岚将那把扇子拿起来,散开,然后掏出怀里的章子,蘸了几上放置的御用朱墨,朝那扇面一拍而下。 上面立即呈现出一个火红的「風」字。 早年那一副题着这句诗的扇子,还未来得及盖上他的印他便弄丢了。前几天在客栈时忘了落印,这一次,也算如愿以偿,了了一桩心愿。 待那墨迹全干,阮岚才重新将扇子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他将目光转向扔在床上沉睡的尹辗。 此时尹辗的脸比平常多了几分柔和之气,可能是因为闭着双眼的缘故,眉宇间又带了几分平常没有的恬静内敛。阮岚继续走近了些,目光顺着尹辗的脖颈胸膛向下看去,最终定格在肋下。 正在阮岚怔然无措之时,眼前躺着的人忽然伸手一捞,揽过阮岚的腰按了下去。阮岚一时重心不稳,双腿一弯,就这么“扑通”一声跌倒在尹辗身上。 尹辗将那层笑意掩饰得很好,反而脸上是一副睡眼惺忪之态,他打趣道::“阿岚,你怎么一大早就如此热情?” “……”阮岚不愿争一时口舌之快,只是想爬起来,身后却被尹辗那一只手臂紧紧箍着。看见尹辗的脸近在咫尺,他心里泛起一阵不安,于是就伸手去掰尹辗覆在他身上的那只手:“陛下……” 扑通……扑通…… 他的头不得已靠在尹辗的宽阔的胸膛上,不知道耳边这阵心跳声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尹辗扣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忽然松开,然后阮岚便感觉到一个天旋地转。 ——转眼间,他已经被尹辗翻身压在了床榻上。 虽说阮岚来不及反应,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抵住了尹辗的身体。 看见眼前的阮岚蹙紧了眉,尹辗叹了口气,他趴在阮岚身上,额头蹭进了阮岚的颈窝,然后轻轻吻了一下阮岚的脸颊,凑在他耳边说:“让我抱一会……只要一会便好……” 阮岚没有出声应答,但尹辗知道,阮岚这样便算是同意了。 过了好半天,确认尹辗确实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之后,阮岚才终于放松下来。尹辗没有什么动静,阮岚屏住呼吸,直感觉身上如有巨石重压,手臂已经被压得发麻,他开口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用早膳了。” 阮岚趁机把尹辗推开,坐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并扬声向外喊道道:“张总管!陛下饿了!” 张总管麻溜地跑了进来,应道:“陛下,奴才专门吩咐底下的人为您做了粟米山药粥,有益阳补气之用,且对肠胃有好处。” 肠胃…… 粟米山药粥? 阮岚心里想,这不是以前他在宫里常喝的么。 尹辗心中尚在眷恋方才的温存,被阮岚那一推,他也顾不得张总管在说什么了,只随手一扬:“那便上膳吧。” “遵旨。” 三日后,熙来攘往的京城大军这便启程回京了。 一行车马又经数日终于回到京城。进城前,张总管突然向尹辗禀报:“陛下,阮公子说,他要亲自送乔姑娘回家,所以先行离开,就不跟您一起回宫了。” 当然,最后那半句话是张总管自己加上去的。 “随他去吧。他会回来的。”尹辗心里虽对阮岚此举感到不快,但也是早已料到阮岚不愿随他回宫,定会找个借口离开。 尹辗顿了一下,遂吩咐道:“去问一下何蔚,那件事办的怎么样了。” “是。” 而在另一边,阮岚正带着乔艾芬马不停蹄地赶在皇家队伍之前回了京城。如果再晚一点,进城的路就要被奉旨封住,常人无法通行。 阿山之事毕竟关乎阮母之死,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拖延,所以禀了尹辗过后便先行快马回城,准备去乔氏家中附近调查一番。 毕竟时间越是拖得久,能找到的证据和消息就越少。 “大人,小女子的家在那边不远。”乔艾芬朝东指道,“就在那家草药铺子的旁边。啊……对了,忘了和大人您说了,阿山的父亲是一名大夫,是这家药铺子的掌柜。这家草药铺子也开了好几年了。” 阮岚问道:“既然如此,阿山为何不跟着他父亲学些医术,反而要去戏班干杂活?” 大夫往往受旁人尊敬,而且收入来源稳定,这些都是在戏班打杂所比不上的,阿山何必舍近求远? “具体原由我不清楚。”乔艾芬眉眼低垂下来,“不过,阿山说他不想当大夫。我也……不想干涉他。” 阮岚又问:“说了半天,为何你从未提起过他的母亲?” 乔艾芬忽然睁大眼睛连连摇头:“阿山从不告诉我他母亲的事,小时候我每次问起他的母亲,他便会生气好几天不理我……哥哥偷偷跟我说,阿山小的时候曾亲眼看见他母亲被歹人杀害,所以我便不再问了。” “原来如此,我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大人说哪里的话,您答应帮我寻找阿山民女已经很感激了,您问什么都,我一定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阮岚心道:这样也好。还好提前问过乔艾芬,否则到时候和阿山父亲聊起,便可以尽量避免揭别人伤疤了。 说着,二人便已经走到药铺门外,乔艾芬朝门内喊道:“孟伯!帮我们的官大人来啦!孟伯快出来呀……” 药铺大门紧闭,乔艾芬转头说:“阿山失踪的这些天里,孟伯伯他一直食寝不安,还起了风寒,怕传给病人,所以药铺便不开门了。不过大人别怕,我走的那几日,孟伯已经快好了,不会传给您的……” 这时,药房的大门突然开了。 从中走出来一名脸色灰白之人,看模样大约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应该就是阿山的父亲孟伯。 等等…… 阮岚整个人忽然一顿。 看到眼前这张脸,阮岚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孟伯……姓孟……孟大夫…… 阮岚的记忆里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句话——“鄙人姓孟,唤我孟大夫便是。” 原来是他—— 就在太子尹成失势前的某一日,阮岚曾被尹辗压在床榻上羞辱了半夜,那一夜他不愿回家,住在了尹辗府邸旁边的客栈里,在第二天早上,一位大夫出现在客栈中,说要为他诊治。 那几天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难忘,尽管只见过一面,尽管眼前之人早已苍老了许多,但阮岚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这人便是那天早上出现的孟大夫。 “孟伯,这位大人说定会帮我们找到阿山,孟伯我们终于不用再担心了啊阿山有救了……”乔艾芬握着孟大夫的手臂,声泪俱下,“孟伯……呜呜……” “孟大夫。”阮岚向他拱手行了个礼,自报家门:“在下是阮岚,前来调查孟祁山家中及附近的情况。” 孟大夫喉中哽咽,颤抖着嘴唇缓缓说道:“大人……” 他双眼血丝遍布,看着阮岚,不知为何,竟久久未再开口。 阮岚还以为孟大夫已经认出了他,谁知道孟大夫忽然两眼一闭,双腿一弯,直接晕了过去,“咚”得一下摔倒在地。 “孟伯!孟伯!您怎么了!”乔艾芬立即蹲下大哭起来,晃着孟大夫的胳膊道,“阿山还没有找到,您千万要撑住啊!” 阮岚对她说:“艾芬姑娘,我们二人先将孟大夫扶进屋子里,你再想办法去找个大夫。” 乔艾芬眼里满是茫然无措,她立即摇了摇头,颤声道:“我们……我们没有相熟的大夫了……附近也没有大夫……不对……”乔艾芬忽得眼睛一亮,站了起来,向外跑去,“我去找兄长!他以前给孟大夫当过学徒,大人您等等,我去去就来!” 别无他法,阮岚只好自己一个人九牛二虎之力将孟大夫挪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期中终于结束了! 第43章 沉冤得雪 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乔艾芬终于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更为年长的男子,只见他身材健壮,皮肤棕黄,观面相,看上去十分老实。 这应该就是乔艾芬口中的“兄长”了。 “大人,这便是小女的哥哥乔艾青。” 乔艾青朝阮岚点了一下头,便开始为孟大夫把起脉来,随后又检查了孟大夫的眼睑与舌苔,动作很是熟练。 “哥哥……孟伯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便晕倒了?莫非是患了重病?” 乔艾青轻轻答道:“孟伯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乔艾芬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为何突然睡着了?” “自阿山失踪之后,孟伯日夜烦忧,积郁于心,应当是很久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所以方才见到大人时才会晕倒。”乔艾青垂眸看着孟大夫,半响叹了口气,“唉,我们先出去吧,留孟伯一人在这里静养。” 乔艾芬点头,然后对阮岚说,“大人,您可以去我和哥哥住的地方歇息一会,顺便也能问哥哥一些我不知道的问题,我们家就在旁边,很近的。” 阮岚看着眼前的兄妹二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 ****** 此时,尹辗终于回到皇宫,遣散了一众因赶路多日而身心俱疲的大臣。 乌泱泱的人群终于散去,张总管在一旁问:“陛下,晚膳御膳房已经备好了,现在可要用膳?” 尹辗则抬了眸子朝寝宫另一边望去:“不急。” “那陛下现在……” “去碧华宫吧,朕要看一看多日不见的贵妃。” “是。” 皇帝驾临碧华宫,碧华宫上下皆出门跪拜迎接。 尹辗挥退众人后,当即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小毛孩子跑了过来。 “父皇!”大皇子尹玄第一个扑进了尹辗怀中,“恭喜父皇祭天归来。” “父皇!您终于回来了。”长公主尹苻圆毫不费力地将尹玄顶开,牢牢霸占住了尹辗身上最好的一块位置。她仰着头嘟嘴糯糯道:“父皇父皇,你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吃的呀……圆儿饿了……” 尹辗抚了抚长公主的后背,安慰道:“是不是玄儿又抢你的东西吃了?” “父皇!”尹玄立刻瞪直了一双清澈的眼睛,“皇姐天生蛮力惊天,儿臣怎么可能抢得过她……” 虽说早就知晓长公主天生力大无穷,尹辗还是假装拉下了脸:“不得胡说,力气比不过女子,你应该怪你自己不努力练武才是。” “就是啊!父皇!”尹苻圆激动地用她的小手紧握成拳在尹辗的腰腹处捶了两下,“父皇您看,圆儿哪里是蛮力惊天……” 尹辗顿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于是赶紧拉住了长公主的手:说道:“咳……圆儿,你先和皇弟去玩吧,朕去看看你们母妃。” “是!父皇!”尹苻圆拉起了尹玄的手,轻松向旁边拖去:“尹玄,我们去玩捉迷藏吧……” 两只娃娃跑走之后,尹辗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恢复了和往常一般泰然严肃的神色。 贵妃端着一个茶盅,交给旁边的侍女,唤道:陛下……” 尹辗走进屋内,挥退了碧华宫的宫人。 他转过身来,看了贵妃一眼,说道:“圆儿长得越来越像阮岚了。” 贵妃听到后先是顿了一顿,头上翠玉金步摇也跟着停摆。 “自然是像的……阮大人毕竟是圆儿的生身父亲。” 尹辗垂眸散开了手上的扇子,缓缓摇动起来,眼中漆黑幽静,弥漫着不明意味的神色。 “你可有什么话对朕说?” 贵妃望着扇面上那一抹红色的印,心中一惊,问道:“莫非……陛下找到阮大人了?” 尹辗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当然。” 贵妃眼中一时间明暗交叠,垂下了头恭敬道:“恭喜陛下。” “……” “阮大人定不会是杀害卫嫔的凶手,希望陛下能还他一个清白。” 尹辗将目光偏向一边,“哼”了一声:“不劳贵妃费心,朕自然会护他周全。自那日你擅作主张偷偷救下阮岚的侍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就该知道,阮岚已经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了。” “陛下恕罪,臣妾并无他意,只是不想看到阮大人蒙冤。” “自然不会。” 说完,尹辗便拂袖而去。 张总管紧紧跟在后,低声道:“陛下,这件事,可与贵妃有关?” 尹辗用余光扫了一眼碧华宫,面色有些不善:“她应当并不知晓此事。” “那……” 尹辗继续说道:“朕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碧华宫,她哪里是这么容易便能悄无声息地与宫外人接应的?那一晚朕查过了,并没有刺客到她宫中来。” “陛下英明。” “不过,既然不是她……那会是谁?朕听阮岚说,那日他看到了两名会易容术之人,所以,会否他们在之前已经易容成了贵妃?” 闻言,张总管蹙起了眉头:“若真如此,那可就难办了……” ****** 阮岚从乔氏家中出来时,天边的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大人,千万要帮我们找到阿山!” “大人,一路走好。” 拜别乔氏兄妹之后,阮岚决定,趁着天还未黑先去找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方才乔氏兄妹口中,阿山的唯一好友崔泓。 据说此人性子及其傲慢,与旁人不常来往,而且不知怎的,崔泓在阿山进戏班之前突然开始胡言乱语,人人都当他是疯子,听说阿山失踪后,便一蹶不振,卧病在床好些天了。 根据乔氏兄妹所指的路线,他很快便找到了崔泓的住处。 天色已暗,窗中却亮起没有照明用的烛火。阮岚心想,难道……崔泓不在家? 他先是伸手叩了叩门。 无人应答。 他抬高了声音对着门内说道:“有人在家吗?” 依然无人应答。 “我是前来调查孟祁山失踪一事的,如有打扰,还请……” 就在这时,从屋里忽然传出一个怒火冲天的声音:“快滚!别来问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屋内之人听上去极其暴躁,阮岚则依旧很有耐心,继续仰着脖子对大门喊道:“本人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此事……” 突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推开,一阵浓郁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阮岚立即向后退了一步。 一个满面青色胡茬的男人歪歪扭扭地站在门边,手拿一只酒葫芦,穿着一身破旧的褐色薄衫,他的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头上,露出来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十分骇人。 “嗝……皇帝老子命你前来?!”他斜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阮岚,嘴巴里“啧”了一声,不屑道,“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阮岚很是沉得住气:“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孟祁山失踪一事,听乔氏兄妹二人所言,阁下是孟祁山好友,因此想问阁下一些事宜。” “问什么事?”崔泓拨了拨额头上脏乱的碎发,嗤笑道,“问阿山为什么会失踪?我怎么会知道?” “并非……”就在这时,阮岚忽然发现崔泓站立的姿势非常奇怪,肩膀靠在门上,一只腿弯曲着,另一只腿完全没有支撑在地面上,但是又好像并非是故意这样站的,而是——那只弯曲的腿断了。 阮岚继续说道:“在下想问的是,你可知,孟祁山为何要去戏班打杂?” 听完,崔泓脸上讥讽的笑容更甚,他轻蔑道:“大人呐,要是我说了,你可会信?别人都当我是疯子,没人信我。” 阮岚看着崔泓,道:“你说吧,至于信不信,我会自行推断。” 崔泓仰头喝了一口酒:“哦?大人,那我说了?” 阮岚应道:“说吧。” 崔泓用酒葫芦的壶尖向下一指:“大人呐,看到我这是废腿了吧?”接着又用拳头用力捶了两下,“知道它是怎么断的吗?是被我们那里的县太爷给打的。” 阮岚朝那条弯曲的“废腿”看了几眼,问道:“为何会如此?” “因为碍着县太爷他儿子平步青云了呗。” “怎么说?” “书院先生在乡试开始之前,给我们所有人布置了一篇文章。谁知,那文章正是乡试题目,县太爷拿了我们县里书院上上下下数十余人作的文章,将其中文字捏揉杂合,取各文精妙之处、点睛之笔,作成数篇文章,让他儿子抄下来,参加乡贡。他儿子果不其然中了解元,而我们这些寒窗苦读数年之人,却因为先生徇私舞弊、提前泄题,而被永远禁止参加科考,关了起来,不过嘛……倒还得多谢县太爷手下留情了,没将我们发配边疆、尽数充军!” 崔泓说到一半时,就已经无法镇静下来,而是变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看上去似乎是要把他口中的“县太爷”活剥生吃了。他接着又道:“后来,我偷偷跑了出来,连夜逃亡前往临州,想要上报管理知府,谁知,那知府竟和县太爷串通一气,将我打了一顿,还打断了我的腿,将我关押起来,索性我又寻了一个良机跑出来,正巧碰上了少时好友孟祁山。虽然多年未见,他也不知怎的不会说话了,但听完了我的遭遇,他竟仍然愿意帮我一把。他告诉我,他认识京城的一个戏班,那戏班每年皇帝生辰都会进宫搭戏台,只要他寻到机会将此事禀报当今圣上,我们书院众人,就都能沉冤得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伙伴反映说,以为长公主是阮岚的娃,不是的!我前面明明写到了,阮岚和那个丫鬟啥也没做。丫鬟肚子里的孩子是柴房老王的,老王因为胆小怕事,所以跟尹辗手下说,丫鬟肚子里的是阮岚的孩子…… 第44章 高山流水 有外面天色已越来越暗,崔泓屋宅附近没有灯火照明,只能看见远方的大街上有些光亮。 夜色下崔泓的脸变得更加可怖,眉眼似乎都已经挤在了一起,他颤抖地握紧右手,一拳向门上砸去。 随着“怦”的一声响,阮岚慢慢叹了一口气,他望着崔泓,问道:“这些事情,你是否曾与这里的其他人说过?” “没有。”崔泓不屑地闷哼一声,“别人都当我是疯子,就连跟阿山有了婚约的乔家娘子都害怕来见我,呵,我看呐,他们根本不是把我当成疯子,而是担心得罪了那些当官的大人!不过都是一群胆小怕事的人罢了。” 崔泓低低地骂完,又转向阮岚,斜着眼道:“如何?大人你可信我?” 阮岚顺着崔泓的话仔细回想:“临州……莫非打你的是孙知府?” “正是他!” “可是……” “是呀,孙知府一向有爱民如子、洁身自好的美名,据说这些虚名都已经流传到京城里来了。他怎会做下如此徇私舞弊殴打百姓之事?所以……”崔泓咧开了唇,脸上似笑非笑道,“大人……您也不信我吧?” 崔泓说的不错,相传孙知府确实为人清廉正直,他曾听见尹辗与吏部谈起过临州的孙知府,说是此人治理临州有方,颇受当地百姓爱戴,好像还准备在今年给孙知府升迁,让他来京城做官。 明明已经升迁在即,按照常理,本该是选择安稳度日,究竟出于怎样的原因,才会做下如此恶事,给人白白落下了口实? 可是观崔泓如此愤愤不平之色,又不像胡说八道……实在奇怪。 阮岚皱了皱眉头,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崔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不能凭你一面之辞便将朝廷命官定罪,你先将那县官任职之处、县官和书院的名字写下来,我会将此事上报皇帝陛下,相信陛下定会派人调查。” “哦?”崔泓接了那张空纸条,却也不着急进屋拿笔墨,他疑惑道,“大人,我看你身上衣着,并非有多富贵,想必不是什么大官,估计你也难有直接面圣的机会,就算有,那这张破纸条,陛下会看吗?” “……”今天来的如果不是阮岚而是别人,可能早就被崔泓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气走了。 过了好半天,阮岚才说:“陛下定会看的。你放心吧。” 崔泓心里也是司马当作活马医了,他手扶着墙壁,想要挪进屋里取笔,阮岚连忙稳住他的手臂,道:“我来吧,你的笔墨在哪?” “在桌后的柜子里,第二层。” 阮岚将桌上的蜡烛点上,映着微弱的烛火,果然在一架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其中包着的,都是一些书写用具。看着屋中摆设污七八糟,没想到这一包笔砚倒是被擦拭得干净整洁,像是常常打理过的样子。 很难想象这些东西都是同一个人用的。 崔泓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临州芜县县令陈儒贤勾结曹宣书院蒋庭徇私舞弊”这几个大字,然后折了起来递给阮岚:“麻烦大人了。” 那纸条上的字迹娟秀大气、清丽文雅,若非亲眼所见,阮岚根本不会想到,这样的字能从衣着如此邋遢的酒鬼笔下写出。 看来……这断了腿的邋遢酒鬼,还真是一个读书人。 阮岚和崔泓道了别,刚要走出院子,他忽然隐约看见,屋外浓浓的夜色里,似乎站着一个人。他向前迈了两步 ,才看清这人身上穿着宫中暗卫的服饰。 “是你?”阮岚辨认出他的脸时颇有些惊讶。 这位便是之前尹辗一直安排在他身边的暗卫,除了保护他的安全之外,还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定期汇报给尹辗。 “大人。”那暗卫唤了他一声,然后说道:“陛下请大人回宫,有要事相谈。” “有什么事用得着如此着急?”他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已经入夜了。” 暗卫神色凝重,脸上是恭恭敬敬,周身却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气息:“大人,实在是得罪了,陛下吩咐过,务必要请您回去,若大人不从……那么臣只好……” “不必说了,我会和你回去。”阮岚握紧了手上的纸条,将它折得工工整整,“正巧,我也有事要禀报陛下。” “大人,那便请吧。” ***** 阮岚跟着这名暗卫进了皇宫。 此时宫中非常寂静,只能听得见树上的蝉鸣声,时有时无,续续停停。 “我擅自逃跑之后,陛下可曾罚你?”阮岚走在他身后,开口问道。 那暗卫似乎没料到阮岚会这么问,似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看二人马上就要走到御书房,他才闷声说:“陛下还没来得及惩罚臣下,便启程前往嵩山祭天了。” “哦……”阮岚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确实如此,尹辗很早便出宫去寻他了。 “陛下发现大人失踪以后,并未责怒于我,只是传我过去,问了一些话,问完便放我回来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两人正好走到御书房门口。 “大人,陛下就在里面。卑职告辞。” 站在门口的张总管一看见阮岚便巴巴地走了过来:“大人,您来了。” 阮岚敛了一下眉头:“不是跟你说了换个称呼么……” 旁人唤了他一整天的“大人”,他早已听得头疼,现在听见已经说好了要改口的张总管依然这么喊他,他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疲惫。 尹辗正坐在桌前看折子,听见有人推门,便猜到是阮岚来了。 阮岚向他行了一礼,唤道:“陛下。” 尹辗装作这才发现有人进来一般,从面前的奏折处里抬眼一看,然后道:“原来是阮岚啊。” 阮岚顿了一会,才道:“……陛下,您的折子好像拿反了。” “……”尹辗垂眼一看,可不是么……还真拿反了。 “咳……”尹辗清了清嗓子,将那折子丢到一边,站起来走到阮岚面前,问他:“今日出去,有没有探查到什么情况?” “回陛下,今天我还见到了一个人,他叫崔泓,是临州芜县人。”阮岚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递给尹辗,“孟祁山很有可能是为了他的好友崔泓才进入戏班的,他进戏班是想要趁着陛下生辰那晚入宫,然后再找到陛下……” “找我?” “正是如此。”阮岚把那张纸条摊开,将今日所遇之事娓娓道来。 …… 阮岚说完后,尹辗一边给他倒了杯茶,一边开口道:“这么说来,那孙知府也是徒有其名了?” 阮岚看着那纸条上的字,又摇了摇头:“但这只是一面之辞,陛下还是下令彻查为好。” “那是自然。” 阮岚正想接话,就听见门外的张总管道:“陛下,何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是。” 来人便是吏部尚书何蔚。 阮岚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和他在同一屋檐下交谈了。祭天之时他便见过何蔚,远远看着感觉到比十多年前要成熟稳重许多,言行举止练达有为,哪里还是原先那个出身市井的穷小子? “何大人。”阮岚向他点了个头,算是问好。 何蔚回道:“阮公子……哦不,现在该称你为阮大人了。” 怎么又是“大人”?…… 何蔚转向尹辗,道:“陛下,臣方才找过了刑部尚书谈话,卫将军也去找过刑部了,现在事情已经办妥。” “很好。”尹辗从旁边拿出一个黄布玉轴,交给阮岚,“阿岚,这是给你的。快打开看看吧。” 饶是已退出朝堂多年,阮岚又怎会不认得“圣旨”的模样。这一卷金轴,旁有两条云龙点缀,可不正是已经沿用了上百年的圣旨形制? 阮岚打开一看,便看到这样一段: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闻前吏部尚书长子阮岚,敏而好学,恪尽职守,秉公任直,谠论侃侃。自入朝以来,功绩良多。贤德如此,朕欣以为然。鹏翅偶垂,鸿间就息?特封正五品谏议大夫,钦此。” 后面还盖上了皇帝的御用朱印。 阮岚心里不禁思道:像谏议大夫这样的小官,哪里用得着皇帝亲自授封。而且他身上还有着杀害宫内妃嫔的嫌疑,此时授封,大为不妥。 于是他道:“陛下,这样……似乎不合规矩吧。按理说,官吏升迁之事,先需通过吏部……” 尹辗打断道:“哪里不合规矩?吏部尚书在这里呢。” “……”阮岚朝何蔚看了一眼,然后便不说话了。 尹辗解释道:“现在先封你为谏议大夫,虽仅是虚职,但有了这个名头,无论是在宫内行走还是在宫外调查,都比寻常方便许多。等到为你彻底洗清罪名,将卫嫔的事情彻查清楚,朕再授与你其他官职。你看这样可好?” 阮岚沉默不语,并没有立即回答,何蔚见状,便劝道:“陛下也是求贤若渴才会如此这般着急。而且……阮大人的才华,在下仰慕已久,心中一直颇为敬佩。臣家中还藏着阮大人十年前写的东林赋,每日都会吟诵一遍,日复一日,到现在,已经倒背如流。” “真的?”听见“东林赋”三个字,阮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尹辗心想:何蔚可真会拍马屁,谁不知道《东林赋》是阮岚在京城中的成名之作? 何蔚答道:“阮大人莫非不信?那在下便来背几句吧……「垂影蜚声,莫相纠合。风吹木燃,水之为声」……” 何蔚朗诵时不曾有停顿,就这么一句一句地背了下去,声调高低曲折,十分富有情韵。 哪怕是此赋作者阮岚,自己都不会背,看到有人背得不但滚瓜烂熟,而且声音抑扬顿挫富有情感,他仿佛是遇上了知音:“何大人作的《西楼赋》,在下也会背……「夜风袅袅,春水潺潺。有楼在西,独坐一隅」……” 等到阮岚背完,何蔚也激动了起来:“不止如此,听闻大人棋艺超群,臣一直想请教大人,奈何造化弄人,一直没有机会。” 阮岚道:“在下今晚无事,不知大人你……” “那便今晚,大人可愿到寒舍与在下对弈到天明?” “乐意之至。” 两人一拍即合,说着就准备和尹辗道别了:“陛下,微臣告退。” 等他们二人走后,张总管将脑袋探进来问:“陛下,阮大人怎么与何大人一同走了啊……” 尹辗看着阮岚与何蔚一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模样,心中倍感失落。听到张总管这么问,他不禁在心中“哼”了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朕也会背。” “陛下?……”张总管疑惑道。 “无事……让他们去吧。” “……是。” 第45章 孪生兄弟 第二日清晨,日光斜倾,夹杂着些许细细凉雨落入室中。 阮岚醒来,睁眼时便望见面前一副陌生之景,这才想起,昨晚他跟着何蔚来到了何尚书的宅邸,两人下了半宿的棋,后来都累了,何蔚便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所以阮岚歇在了何府。 其实他也没有哪里可以去,昨晚若是他不跟着何蔚出来,估计就要被尹辗好死赖磨着给留下了。 如果真被留下,那和逃出宫前有什么分别? 阮岚在床榻上想了一会接下来的计划,躺到天色又亮了几分,他才起身。 出房门时一问得知,何尚书已经去上朝了。 何府家丁道:“何大人说了,若是阮大人醒来用过早膳后想继续在府里转转,可以去书房。阮大人您喜爱书画,大人书房中收藏了许多名家手笔。” “替我谢谢何大人。” 阮岚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谏议大夫而已。再说得难听一点,还曾当过皇帝的禁脔,哪怕是在男风盛行的汉代,这些都是要上史书受后人鄙夷的。所以,按地位与名声,阮岚远不到可以与皇帝的竹马密友吏部尚书何蔚称兄道弟的地步。可何蔚却不在意名誉,仍愿与阮岚交往,不但与他对弈畅谈至深夜,还允许他在府内随意走动。 真是直爽大方之人,阮岚心里暗暗叹道。 梳洗用膳过后,阮岚跟随下人来到书房,在里面转了一圈,竟然在其中一个角落发现了几卷字画。 是阮岚自己的字画。 有自己年少傲慢时临摩的《兰亭序》,有登峨眉时作的山水画,还有酒醉时兴致大发写下的《东林赋》……这《东林赋》阮岚本以为是多年前人们传抄的临帖,仔细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他亲笔写下的原稿。 阮岚心中不禁有些惊讶。 阮岚向旁边瞄了一眼,欸……竟然是把他的字画放在王羲之、谢脁等名家旁?太看得起他了。阮岚连忙把眼前自己这三卷往后面挪了一挪。 要说收藏字画……阮岚也没少做。其实阮岚原先在府中也偷偷收藏过何蔚的字画。多年前,阮岚奉前太子尹成之命在暗地里观察尹辗及其心腹何蔚的一举一动,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尹辗身旁这位伴读的文采给吸引了注意。 何蔚落笔成文,文采斐然,所书的字也是宛若游龙,与阮岚的天分相差无几。除了天生有一副好脑子之外,他也十分刻苦。若是像阮岚一样生在名门,想必也可以少年成名……只可惜出身市井,家境贫寒,人人都喜欢谈论翩翩贵公子的逸闻趣事,又有谁会关心大街上的穷孩子呢?好在尹辗慧眼识珠,没让这一人中龙凤埋没。 阮岚当时惊叹于何蔚的才华,但碍于是朝堂上的政敌,所以只悄悄收了几卷何蔚写下的文章。不比阮岚的字画遭人争相传阅,当时何蔚的文章就算丢在地上也没有文人愿意捡起,因而阮岚非常轻松便在何蔚常去的小书屋里收到了几篇。那老板说是一个客人无意间丢在他店里的,左等右等那客人都不来取回,想必是不要了,正准备当废纸卖掉。 何蔚那几篇文章说的都不是什么政事,纯粹是对一些战国百家学说经典的注评。阮岚心里欢喜,拿回家通读一夜,并藏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多年过去,阮岚竟然在何蔚书房中看到了相同的一幕。 只是,那《东林赋》的原稿早在太子失势前他便遗失了,阮岚连着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心虽有不甘,也只能罢了。何蔚是怎么捡到的? 下次得好好问问。 阮岚不禁又转念一想,甚是有趣,他们两人竟然同时都在收藏死对头的书画。不知道尹成地下有知,会不会气他? 阮岚在书房里兜了一会,看了一些其他的奇巧物件,便出来了。 一个候在门外的下人问:“大人,可还要府里继续走走?” “不必。”阮岚道,“已经叨扰许久,我准备离开了。” 那下人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包裹:“这是大人从钱塘带回来的西湖龙井,大人说让您尝尝。” “这怎么能……”阮岚下意识推拒。又是吃别人家的,又是睡别人家的,到头来怎么好意思再收何蔚的东西? 那下人憨厚笑道:“怎么不能,我家大人给好多人都送了哩,您就收着吧。” 也是,西湖龙井虽说有名,但也说不上十分名贵。在官场上送来送去,别人能心安理得地收下,也不会被有心人扣个帽子说什么“收受贿赂”…… 再作推辞就显得惺惺作态,何蔚也是一番好意。所以,阮岚便收下了,而后拜别告辞。 同一时间,百官下朝后—— 尹辗却还不能真正下朝,他得单独找一些大臣议事。 因祭天之行,政事积了这么多天,是时候还债了。 尹辗从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忙到下午太阳落山,连午膳都没来得及吃。和最后一位入宫的大臣议完事,他终于能歇下来喝了口茶。 一边掀开杯子一边问张总管:“今天阮岚干什么了?” 张总管答:“回陛下,阮大人今天上午从何府出来后,去给母亲上坟了。” 几天前他跟阮岚说了阮母葬在何处,阮岚一向孝顺,所以他前去看望母亲也是尹辗意料之中的事。 “之后呢?”上坟总不可能上一天吧。 “之后……”张总管眼中浮上了一些迟疑之色,“之后……阮大人去了悦阳公主的驸马府……还跟悦阳公主说,今夜便在驸马府里歇下了……” “……”尹辗手一抖,嘴角立即被杯盏里的茶水给烫着了。 谁不知道那悦阳公主的驸马府是龙潭虎穴,尤其是样貌稍微好些的男子进去……多半就出不来了。更何况还是阮岚这样俊俏的? 尹辗想直接说“把阮岚给朕抓回来”,可是话一到嘴边却住了口。他在屋子里独自绕了半圈,猜测道:“宁愿住在公主府里也不来见朕……你说他是不是在向朕讨要府邸?” “奴才不知。” 尹辗又想了一会,越发笃信了这个猜测:“他昨夜歇在何蔚那里,现在又去驸马府……可不正是等于在跟朕说,此番来京,不会再回宫了么。” 其实张总管也是这么想的。 明明已经给了人家官位,怎么能让人家继续住在宫里? 这不是侮辱人吗…… 但这些话张总管是不敢说的,他也不能说,只能恭敬款款答:“陛下所言极是。” 有了张总管的答复,尹辗更是对此深信无疑:“很好。云笙,随朕出宫一趟。” 张总管愕然:“可是,陛下您还没有用晚膳……”更何况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身体怎么受得了? “驸马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云笙你太小瞧朕的皇妹了。”尹辗走出御书房,边吩咐道,“帮朕拿一套常服,朕要微服出宫。” “是。” 张总管连忙跟上。 半个时辰后。 驸马府中,华灯初上。 尹沁儿正在宴请阮岚。饭桌上摆着的果真如尹辗所说,都是些五花八门的珍馐美味。尹沁儿对阮岚敬了杯酒,仪态爽朗大方:“阮岚,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然后仰头饮尽。 阮岚拿起杯盏小酌一口,思虑道:“公主,你让我跟暗卫说,今日我在你这里睡下了。真的有用吗……” 尹沁儿给阮岚夹了一口松鼠鳜鱼,想也没想便答:“当然有用。”又劝说,“你别操心了,我看阮岚你心事重重,正是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皇兄他平日里应当不让你饮酒吧?今天多喝点,我悦阳公主别的没有,好酒是应有尽有!” 阮岚的确是心事重重,听着尹沁儿的话,他便满上了一杯酒,一口饮下。酒香而不辣,入喉荡漾着丝丝甜味,清凉宜人,确实是好酒。 悦阳公主凑在阮岚耳边说:“阮岚,若到时候陛下赏了你一座宅子,你孑然一人,在诺大的宅邸里住着,可会孤单?” 阮岚摇头,苦笑道:“若说孤单,早便孤单了。” ——从尹辗掌权那一日起。 悦阳公主并未察觉自己已经戳到了阮岚的痛楚,她问道:“阮岚,不如我送你个小礼物,让你解解闷?” “礼物?”喝了好些酒,阮岚大脑一时没转过弯来。 悦阳公主只当他是允了,连忙拍手,对着门外喊:“让他们上来!” 不一会儿,便带上来两个男孩。男孩们在二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公主千岁。” 观长相,面如冠玉,肤白似雪,而且两人长得十分相像,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阮岚这下窘了脸,才明白过来悦阳公主口中的“礼物”,便是她养在驸马府里的面首。 这些年被囚在宫里,阮岚对外界知之甚少,只知晓悦阳公主与驸马关系不妙,却不知道尹沁儿已经快把驸马府变成了长春院。等到出宫后听别人提起,他也是不信的,只当是凡夫俗子的闲言碎语罢了。没想到此番真来了驸马府……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尹沁儿真的在府里养起了面首,就连驸马府里的下人都是未受宫刑模样清秀的少年人。 悦阳公主道:“这是一对双胞兄弟,家里突遭横祸,他们爹娘无奈之下将这二人托付于我。阮岚你是温柔之人,想必定会好好待他们的。” 阮岚听完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这般……不好吧……” “哪里不好?”悦阳公主劝他,“都说行乐时,和模样相同的孪生兄弟一起最有感觉,阮公子何不一试?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呀……若阮岚试完当真不喜,便可送给陛下,相信陛下定会高兴的。” 阮岚原本已经窘到了极点,可听见悦阳公主说到“送给陛下”,阮岚忽地眼睛一亮,右手一拍大腿,赞叹道:“甚好。” 若是送给尹辗,既然尹辗好男风,相信这一对兄弟定会伺候好尹辗的。 ——那么尹辗便不会再来烦他了。 悦阳公主只当是阮岚听进了她那一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理论,满心欢喜对跪地那二人道:“如此,那便定下了,今晚你们便跟着阮公子离开吧。” “谢公主。”那两兄弟又在地上磕了一头,“公主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二人没齿难忘。” 阮岚还在心理盘算,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皇妹啊……朕来找你了,还不出来迎接朕?” 阮岚暗中一惊:尹辗果然来了。 第46章 东南一隅 尹辗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皇妹正在给阮岚夹菜。 因为尹辗的突然造访,阮岚和驸马府里的下人们悉数俯身跪地,做足了迎接天子驾临的排场。 尹辗望着桌上那一桌子的丰盛菜肴,将手上的扇子对着右手虎口轻轻一敲,轻轻叹了一声::“皇妹,真是好口福啊……”然后走上前,直接坐在了阮岚的座位上,又拿起阮岚放在桌上的玉箸,夹起了碗里的菜肴。 “皇兄你……”悦阳公主惊愕道,“这是阮岚吃过的!” 谁知尹辗脸厚如城墙:“既然阮岚已经试过毒,那朕便却之不恭了。” 悦阳公主看着阮岚仍在稳稳地跪在旁边,也不知道听到皇兄这么说,阮岚心里作何感受。 吃完一口,尹辗拿起桌上的一条方帕拭了拭嘴,而后对其他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众人纷纷退了出去,阮岚刚站起来想要走,就被站在门边的张总管拦住了:“大人,您到这边。” 阮岚被张总管领到了尹辗身边的位子旁,正犹豫要不要坐下去,忽然听见悦阳公主说:“皇兄,今日阮岚来臣妹这里,臣妹送了他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这时尹辗瞥了阮岚一眼,“给朕瞧瞧。” “就是刚刚跪在地上那两个奴才。阮岚既然要住在这里,臣妹必然不会亏待他。听闻阮岚一直未娶亲,所以臣妹就……” 尹辗听到这儿便已经坐不住了,他眉间一挑,出声打断道,“谁说他要住在这儿的?朕从未允过。” “那阮岚要住在哪?”公主垂了眸子,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原本沁儿已经打定主意,不能亏待阮岚,把阿凌的房间空出来,让阮岚住进去。” “成何体统!”尹辗忽然一皱眉头,厉声喝道,“陈垂凌是你的夫君,再不济也是先皇亲自授封的驸马,你怎能如此胡闹!” 阮岚越听越窘,公主什怎么突然说要他住在驸马的房间里了?原本根本没提过啊…… “阿凌过几日便要出门了,他的房间正好没人住,其他屋子都是臣妹养的面首,难道要让阮岚跟他们一起睡吗?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眼看悦阳公主说得越来越过分,也许是尹辗被气糊涂了,望着尹沁儿那张咄咄逼人的脸久久不语。过了好半天,尹辗才唤道:“公公。” 阮岚以为尹辗已经怒不可遏到要把公主拖出去打几板子。谁料到,张总管从袖中拿出一管金轴,正色扬声道:“阮岚接旨!” 阮岚赶紧跪地作诚心磕头状,一向胡闹的尹沁儿看见张总管手上拿出的“圣旨”,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治世之朝,德惟善政。谏议大夫阮岚,德才兼备,聪敏绝伦。朕思贤如渴,有鲍叔牙之心,特封阮岚翰林院学士,任皇子师。俸一千二百石,赐京城东南府邸。钦此。” 阮岚听完,却不出声应答,只是从地上抬起了头,继续跪着。 “……” 一阵沉默后,张总管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一贯比起其他的太监要低沉稳重的多,这一次,却显得有些惧人:“大人,莫非您想抗旨?” 阮岚则义正严辞道:“臣并非想抗旨,仅想多问一句,臣能接二连三升迁,是否只是陛下一人的圣意?” ——帝惑于佞幸,命其任谏议大夫,后皇子师。 若真是尹辗自作主张的圣旨,想必百年之后,史书上便会这么写了。 尹辗“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悠闲地摇了一摇,扬唇道:“你是吏部举荐过来的,朕不过是用朱笔一批罢了。” 吏部……看来又是何蔚助了尹辗一臂之力。 阮岚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道:“臣,遵旨。” 而后,双臂抬起,双手朝上,领了张总管手中那道圣旨。 其中有一句“赐京城东南府邸”,之前在圣旨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句子,仿佛尹辗是要把赏赐“指名道姓”地说给他听。 不得不说,尹辗赌对了。 先前阮府便是在城东南一隅,听说那间宅子至今都是空置,阮岚也想回去看看,所以无论这次封赏的是不是那套府邸,只要说出“东南”二字,阮岚就会犹豫。 阮岚接了圣旨,揣进怀里,忽然听见张总管来报:“陛下,驸马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悦阳公主当即向屋顶白了一眼:“呵,皇兄你一来,阿凌也跟着来了。真是扫兴。” 尹辗却背过了手,低头道:“沁儿,有件事朕要问你。” “何事?”尹沁儿蓦地抬眸,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摆动起来。 尹辗勾唇一笑:“你该不会真以为朕仍然被你和阮岚蒙在鼓里吧?那一晚的事情,朕知道有你助力,不然阮岚也跑不了那么远。” “……”尹沁儿转头看了一眼阮岚,而后对尹辗说:“阮岚老实温顺,定然是皇兄你耍赖,使诡计套出了阮岚的话。阮岚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阮岚冷不防被公主直白地夸了一记,心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尹沁儿只说对了一部分,尹辗套出他的话是真,但尹沁儿也参与密谋逃亡一事,却是尹辗自己猜出来的。 尹辗倒也不去辩驳,他直接问了下去:“那么……连通皇城与郊野的那条密道,沁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毕竟是同胞兄妹,尹辗心里并不愿置尹沁儿的罪,然而他必须要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尹沁儿想要继续保持镇定,脸上的神情掩饰得极好,可是,终究瞒不过她那一母同胞的哥哥。 尹辗敏锐地抓住了尹沁儿双眼中一闪即逝的慌张。他极有耐心,转身慢悠悠地坐了下来,对着那一桌子菜肴道:“不着急,沁儿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朕。” 阮岚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对气氛怪异的兄妹,默默地叹了口气。 其实他今日来找悦阳公主,主要便是为了这件事。只不过,现在是尹辗帮他做了。何况皇帝和公主两人说话,他一个外人也不好开口。 旁边的张总管一如既往的沉默,明明周身气场十足,这时候却像一道透明的空气,竟让人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就在尹辗拿着阮岚的筷子夹了第三道菜的时候,悦阳公主终于崩不住了:“皇兄,我说,我说……这个密道,是阿凌告诉我的。” 尹辗拿着筷子的手没有停下:“阿凌?……原来是驸马。那么,驸马是怎么知道那里有一个密道的?” “阿凌说,上次他去拜访兵部侍郎李承恩,不小心偷偷看到了兵部的密函,所以就记下了。” 阮岚在心里思索:以前他在朝为官之时,李承恩还只是京中一介小官,但他早就听说听说公主的意中人陈垂凌是李承恩的至交好友。过了这么多年,原来驸马和李承恩二人关系依然如此亲密,那李承恩竟然在陈垂凌面前毫无戒备,连至关重要的兵部密函,都没有及时收起来? 尹辗语气依旧沉稳,可眉宇间忽然带上了一抹肃杀之气,连着声音都显得可怖起来:“不小心偷偷看到了兵部密函……那么到底是不小心,还是偷偷?” 悦阳公主“扑通”一声跪地,垂下了头:“臣妹……臣妹所言句句属实,不曾欺瞒陛下。” 尹辗则站了起来,目光在尹沁儿身上徘徊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公公,回宫。” 又对阮岚说:“朕送你回府。” “……是。”眼下难以和公主单独交谈,阮岚只好跟着尹辗走了出去,不忘回头看了尹沁儿一眼,想着之后哪天再回来和沁儿道谢。 尹辗出门时看到了已经赶到此处的驸马,驸马在门外对他跪地磕头行礼,尹辗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直接从他面前大步迈过。 等出了驸马府,阮岚才在后面出声询问:“陛下,既然方才公主说此事和驸马有关,为何不直接问一问驸马?” “你还真信尹沁儿说的了?”尹辗脸上皮笑肉不笑,眸中倾泻的月色染上一丝寒意,“驸马多半已经和她串通好了。问了有何用?” 阮岚对方才公主那一套说辞只是心有怀疑,而尹辗竟已经早早在心里对那一套说辞否决了。 尹辗又道:“明日朕派人和你一起去那条密道调查。” 阮岚点头:“是。” 这时,身后的张总管突然大喝一声:“是谁?!”随之从袖中弹出一道暗器,向他们后方飞去。 “啊!——”一声惨叫传来,听见这一道声音,阮岚眉心紧缩,在心中暗道:“不好!” ——是公主方才送他的那一对孪生兄弟,见阮岚走后,悄悄跟上来了。 第47章 耄耋老者 虽说阮岚的新府邸并不是之前阮府的府邸,但其实只有一街之隔,尹辗和他说,只要他好好干,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能再升一次官,到时候把街对面那个大宅子赐还给他,也就名正言顺了。 张总管在黑夜里无意中使暗器打伤了孪生兄弟中的哥哥,阮岚心中有愧,因而无视了尹辗头顶渐渐浮起的一片阴沉的雷云,执意将他们两个带回了家。 双脚刚一踏入新家,突然从门后的花圃旁飞快窜出一只诡异的黑影,风驰电掣般扑进了阮岚的怀中。 “大人!奴才好想你!” 听见这一道熟悉的声音,阮岚霎时放松了下来。 ——是玉公公。 “大人,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抛下奴才走了,你就不怕皇帝陛下一气之下杀了奴才吗。呜呜呜……”玉公公直接抱着阮岚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边哭边嚷,“大人大人奴才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哇呜呜……大人你看你都瘦了……” 阮岚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玉公公的后脑勺:“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玉公公哭了一会儿才睁眼,模模糊糊看见阮岚身后跟着两个人。 “大人……他们是谁啊……” 经玉公公这么一问,阮岚终于想起来,那对孪生兄弟也跟着他回来了。 “他们是……” 话到嘴边,阮岚又想起,他似乎还没来得及问他们二人的名字。 玉公公用袖子胡乱抹干净了脸上的眼泪,定睛一看,发现跟着大人回来的那两个男孩子长得还真有模有样的,细皮嫩肉不说,面容也是眉目如画,清秀可人。最难得的是,这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得颇为相像。只不过……其中一个面色苍白,手臂好像是受伤了,胳膊上包着一圈白色纱布,中间零星点点地洇着血迹。 那没受伤的一个,见阮岚忽然不语,连忙走上前道:“公主吩咐过我们二人,说既然跟了大人,以后就要用大人给的名字。” “什么叫做「跟了大人」?!”玉公公有些吃惊,两只黑溜溜的眼珠转了两圈,然后抿着嘴望向阮岚,“大人……陛下,陛下他……同意了吗?” “咳……”阮岚顿了一顿,没有直接回答玉公公,而是对没受伤的那一个道,“你们还是叫原先的名字吧。” 那两兄弟听完,全都面面相觑,过了一会,站在阮岚面前的那个说:“回大人,奴名廷近,奴的哥哥名廷远。我们兄弟二人是被父母遗弃,卖给公主的,父亲暴虐,大人允我们仍用原先的名字,可我们都不愿再跟父亲姓。所以,经过我们兄弟二人一番讨论之后,决定从今以后,就跟着大人姓阮了。” 嗯?阮岚心里有些疑惑:他们二人什么时候讨论过了?明明只是面对面互相看了两眼而已…… 莫非孪生兄弟之间真的有心灵感性一说? 阮岚看着阮廷远手臂上的纱布渐渐漫出了更多的血,连忙道:“你们赶紧去休息吧。公公。为他们收拾一间屋子。” “诺。” 阮廷远自己扶着那根受伤的手臂,摇头道:“大人,奴无碍,今晚仍然可以侍奉大人。” 廷近则道:“如果大人不愿见血,那可以让哥哥休息,奴今晚一个人侍奉大人也可。” 阮岚登时涨红了耳朵,望着面前那两个如出一辙的白嫩面孔道:“咳……你们……你们今天先好好休息吧。这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说完后,趁那两兄弟还未反应过来,阮岚一眨眼便溜走了。 此夜月朗星稀,宅中寂寂无声。 “哥哥。”廷近心里十分疑惑,“我怎么觉得大人好像很怕我们?” “不知道。”廷远看着他的弟弟,又望了望阮岚离去的背影,说道:“大概是因为大人害怕皇帝陛下吧。” “哦……” ***** 第二天一早,阮岚府上来了几名“客人”。 这些客人奉了尹辗口谕,负责调查卫婉嫔遇害一案。为了取证,需要阮岚协助他们调查。 有卫将军和悦阳公主的作证,又有何蔚助他一臂之力,阮岚现在基本已经洗清了杀害卫嫔的嫌疑,只要再顺藤摸瓜找出其他有力的证据,相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为首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阮岚甫一看到他就觉得十分眼熟,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作自我介绍时,他说:“大人,在下名叫李全峰,原本是羽林禁卫军右统领,卫嫔遇害当夜,正是在下当值。卫嫔亡故后,陛下虽革了我的职,但给了我这一次机会将功赎罪。” 阮岚一边听他说,一边在脑内勾勒出一个人的面容。 卫嫔遇害当夜…… ——原来是他! 那一晚阮岚用阿山的身份出逃,在宫门外被一个威严的侍卫拦下,当时只觉那侍卫比寻常侍卫更加严肃勇武……没料到,竟然是皇宫羽林军的右统领。 由于光线昏暗,他没能仔细打量那侍卫的脸,不过还是记下了大致模样,再比对一下声音,阮岚更加确信,那一晚遇到的侍卫,就是眼前这个被贬的将领。 阮岚当然没好意思说“我就是那个害你丢掉饭碗”的人,不过,李全峰在奉尹辗口谕来之前,多半已经从尹辗口中知道阮岚就是害他革职的罪魁祸首之一了。 阮岚悻悻地看了看李全峰的神色,见他自始至终脸上都未有什么埋怨愤恨之情,才暗暗松了口气。他道:“这几天就要劳烦你了。” 李全峰直入主题:“陛下吩咐在下,说今天先从城墙密道开始查起。” “嗯,昨夜陛下也和我说过了。说起来,你知道具体方位吗?”那一晚夜色昏暗,阮岚根本辨不明方向,而且都是宝荠掌车,他更加记不住路了。 “知晓,陛下给了在下一张密道地图,且说要避开闹市人群,从小路走。” 毕竟是皇城密道,自然是不能泄漏给普通百姓的。 出府后,原本来到阮府的乌泱泱一众人,除了李全峰还在阮岚身边,其他人竟然全部消失了。 “这是……”阮岚回头看了半天都没找到人。 李全峰解释道:“这些人和在下一样,都是那夜当值的军士,但只有在下是羽林军,其余人则都是暗卫。既然陛下说了要避开人群,他们这样的行动方式再好不过了。” 阮岚心中了然:也就是说,那些人只是藏起来了而已。 尹辗这一招还很是高明,竟然起用因卫嫔之死而降了职的人,如此一来,这些人哪怕仅仅是为了自身仕途,也非得查明真相以将功赎罪不可。 阮岚和李全峰晃晃悠悠地来到街上,装作普通百姓整整逛了大半天,才从小路慢慢晃到了目的地。 而此时,护城河边的密道外,正站着一个白衣翩翩慈眉善目的耄耋老者。 阮岚走近一看,才发现,这老者竟然是尹辗请来的那位玄墨道长。 密道门口有一大片靛蓝色的花丛,肆意绽放的花瓣将墨绿色的枝叶尽数遮挡,此时正是花香四溢、芬芳满面的时候。有脱俗仙风道骨衣袖翩翩的白衣道长在旁,景色甚是清丽典雅。 阮岚心想,上次来时太过匆忙,而且夜色已深,倒真辜负了这一番美景了。 玄墨道长闭着眼,一甩宽袖,抚了一浮茂密须白的胡子,缓缓道:“贫道掐指一算,现在正是时候。” 李全峰显然是第一次和行为怪异的玄墨道长打交道,不禁被他这一句话吊起了胃口。也顾不上问眼前的老道士姓谁名谁了,他好奇问道:“不知道长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玄墨道长用一脸“怎么这都不懂”的表情看着李全峰道:“就是你们到这儿的时候啊……” “呃……” 见李全峰已经被玄墨道长堵得说不出话,阮岚赶紧上前解围:“道长,又见面了,不知此番,是否是因为陛下让道长……” 还没等阮岚说完,玄墨道长便直接走到那密道门前独自观察起来:“并非是陛下让贫道来的,是贫道自己要来。” “这……”李全峰望向阮岚,“密道毕竟关乎国家机密,如此……是否不妥。” 阮岚心想:玄墨道长身怀异能,若是他真想凭一己之力探得城墙里的密道方位与地形,应该不是难事。玄墨道长此番前来,也许是算到了这密道里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那一夜他与宝荠在这密道里,听见了奇怪的响声,而那响声,又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思及此,阮岚朝玄墨道长点了点头:“既然道长有心助我们,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着又对李全峰说:“到时我会将遇见玄墨道长一事禀告陛下,定不会让将军受累。” 李全峰听罢,看了玄墨道长一眼,便不再说话。 玄墨道长见两人都同意了,忽然扬声向他们身后喊去:“房檐上的两位以及树上的三位,赶紧都下来吧。” 道长话音刚落,李全峰便朝后吹了一声口哨。 刹那间,五个疾飞而来的身影从天而降。 ——正是早上跟随李全峰到阮府的那些人。 “走吧。”玄墨道长向城墙上一处挥袖一撇,一扇石门轰然打开。 李全峰不解地向阮岚望去,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密道地图是如何泄漏的?为何这个老道竟然知道?” 第48章 声名远播 夜空中繁星点点,一抹弯月若隐若现地挂在了云梢。 和风微微吹开一层朦胧的薄雾,路旁大树枝叶乱颤,渐渐发出清脆缱绻的响声。 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男孩忽然像一只灵活的野猫一般从东边的路口窜出来,顺着街道飞快跑过。 “娘……娘……我……”可能是跑得太累了,他嘴中的话含含糊糊听不清晰。 夜间比白日里寒凉许多,但男孩早已是汗流浃背,脸上的汗珠大如豆粒。他嘴唇苍白无血色,整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下一刻就要瘫倒了。 快到城中的赌坊时,男孩周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这里毕竟是京城中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有的是莺歌燕舞醉生梦死。此地消遣之所林立,除了赌坊外,旁边还开着数家怡春院男风馆,是京城中富人们花天酒地的好去处。 男孩跑到赌坊门前,气喘吁吁地抓住了赌坊前的门人的袖子,大声问道:“我娘呢!我娘去哪里了?” “你娘是谁啊!哪里来的小毛孩子。”门前站着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平常骂骂咧咧惯了,偶尔只对腰缠万贯、赌起来不要命的浪子有些好脸色。看见不知道哪来的穷娃娃对他又哭又喊,他立即拉下了脸,不耐烦地甩开胳膊,一脚踹了过去,边踹边骂道:“滚开,你是谁啊!就敢打扰老子做生意!” 谁料到那男孩摔倒在地竟不哭不闹,反而是迅速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那人的问题,“我是孟祁山,平常他们都叫我阿山,我来找我娘,我娘被人抓走了。” 那中年男人似乎是对这小男孩摔倒后如此淡定的反应有点惊讶,竟真的开始在脑子里搜寻有关“孟祁山”的讯息,语气也变得和缓下来:“孟祁山……我们这儿倒是有一个嗜赌成性屡赌屡输的孟家娘子,听说她为了赌钱,欠了城东黄老板五百两银子,黄老板的手下这两天一直在寻她,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她?” “就是她!她就是我娘!”孟祁山猛的点起了头,“我爹爹为了不让娘出去赌钱,把娘绑在了家里,谁知道她趁我爹出去给人看病,挣脱了绳索,跑到门口就被人抓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男人摸着下巴道:“这就难办了,黄老板一向心狠手辣,对欠他钱的人从不手软,你娘啊……多半是有去无回咯!” 对方的恐吓显然是把男孩给吓着了,他战战兢兢瞪大了眼,脸上一副急切的神色:“那叔叔你知道我娘现在在哪吗!” 男人撇嘴:“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我看呐,多半是送到街对面的青楼去咯!你去那青楼找找,都比在这儿问我靠谱。” “谢谢叔叔!”孟祁山赶紧扭头朝街对面的那幢高楼跑去。 他身材瘦小,藏在人群中间悄悄溜进了怡春院,青楼夜晚最是热闹,里面的人忙着接客,根本顾不上他。他偷偷摸摸摸到后院,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少年人说:“孟家娘子怎么样了?” 还真被那赌坊门口的男人说对了,他娘的确在这里。 只不过,夜色太浓,孟祁山根本看不见院中那两个人的模样,只能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另一人听上去也是个少年混混:“已经死了。她死活不愿意,撞墙自尽了。” 孟祁山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勉强把呼之欲出的声音憋在了肚子里。 他娘竟然……竟然被他们害死了! 他娘死了?! “不愿意?那我们这单不就白做了?她欠黄老板的钱怎么办?” “她家是开药铺的,下次去她家拿点东西不就行了……” “拿再多也凑不够五百两啊!黄老板知道了又该骂我们了。” “……” 还未等他从母亲已故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竟听到这样几句话,孟祁山心想:“完了完了”,听这两人交谈,似乎是准备去他家里打家劫舍,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父亲! 可是……那娘呢……娘怎么办…… 孟祁山毕竟只是一个小毛孩子,此刻心中迟疑不定,又是惊恐又是悲伤,眼睛里慢慢涌出了眼泪。 刚转过身准备离开后院门口,他忽然发现原来他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青年。只见那两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你们……你们想干嘛!我没有钱!”孟祁山赶紧捂紧了身上小小的口袋。 其中一个道:“哎呦……你看,这小娃娃才多大啊,竟然来逛窑|子。” 另一个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脸:“你别说,这小娃娃长得还真不赖,看这皮肤白的,比窑|子里那些擦脂粉的姑娘可嫩多了。” 孟祁山赶紧后退一步,那只摸他的手上带着着一股子难闻的臭味,熏得他头疼。 “别碰我!”阿山叫道。 “这脾气还挺倔的嘛。我看,是隔壁南风馆里跑出来的吧?这么小,估计是没开过苞。” 这时,方才在后院里说话的其中一个混混也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着一副情形,皱眉道:“哎?这小孩……不是孟家娘子的儿子吗?”然后又转头对仍站在后院里的另一个人喊道:“哎!他们家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是有一个。怎么了?” 站在阿山面前那个青年原本还担心这个小孩子的身份,这下就彻底不顾了,他一把抱起阿山,朝阿山脸上恶狠狠地亲了一口:“他娘撞死了,苦了我们这些兄弟,要挨老板骂。玩玩他的儿子爽爽,也不是不行。” 旁边另一个混混青年面露yin色,嬉笑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说着便开始摩拳擦掌起来。 阿山背后的少年人则是一脸嫌弃,蹙眉道:“我对小孩子没兴趣,也就你们两个有兴趣了,真是变态。” 阿山年幼,未经人事,根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感觉到双脚突然腾空,身体被陌生人抱在怀里,他惊得大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一边喊一边挣扎。 可是阿山吃奶的力气哪里敌得过正当壮年的成年男子,见挣扎不开,他对着那混混的手臂一口狠狠咬下去。男人吃痛,对着他反手就是一耳光,将他一掌拍晕了过去。 “这么不经打?” “晕了也好,一会省心。” 后院门口的少年眼看着他的两个同伴抱着那个孩子匆匆进了一间空屋,再也没有出来。 “阿宏,怎么了?”之前一直呆在院中的少年走了进来,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说话的少年对着那间屋子勉强叹了口气,似乎这已经算作是对那孩童此刻正在遭遇的事情最大的慰藉。 此时,不论是对面的赌坊,还是此处的怡春院,都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漂亮的姑娘和男孩在门口招揽客人,赌坊的骰子嘀铃铃地在桌上打着转儿。 四处依旧是载歌载舞,犬马声色。 不负京城夜景一色。 ***** 后来,孟大夫带着他的儿子搬家了,草药铺子也跟着一起搬到了现在的居所。 只不过,里面多了一些奇怪的病人。 ——这些病人都是扶着腰或是捂着臀走进来的,再不济,就是被人昏迷着抬进来的,身下红黄一片,气味令人作呕。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征:那些病人往往对自己的病状难以启齿,往往是涨红了脸,才憋出这样几个字:“大、大夫……我……我那里……不舒服。”然后便脱了裤子,趴下给孟大夫看。 当然也有例外,南风馆里的小倌被客人玩掉半条小命,会跑去孟大夫那里寻求医治,这些人往往大大咧咧,一点也不觉得这种行为可耻。 孟大夫从此“声名远播”,有人走夜路被拖进了小树林,事后羞愤不已,可是没法也没脸上报官府,但却都知道可以来孟大夫这里医那私密处的伤。 大家都把孟大夫的医馆亲切地称作“菊花馆”。 如果你要问,孟大夫是为什么突然开始为别人医治这种隐疾的呢? 没人知道。 就像没人知道,明明孟大夫待人亲切和善,怎么就没有续娶,怎么他那个哑巴儿子就那么冷漠孤僻,如果没人和他儿子说话,他儿子可以连着三天三夜对着同一面墙发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若是谁想和他搭话,他会如遇蛇蝎一般用阴狠的表情地蹬着你。 不对……其实孟大夫也并非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和善,有一次孟大夫的儿子不知怎的晃到了医馆外的集市里,像是谁家走失了的孩童,一个好心人上前问他家住哪里,刚一碰到孟祁山的手臂,谁知道被突然冲出来的孟大夫二话不说揍了一顿。 奇怪是奇怪,但没人会去问。 孟大夫虽然是“声名远播”,可这种活吃力不讨好,还常常遭人指指点点,孟大夫找不到下手帮忙,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所幸,和隔壁邻居说起来的时候,邻居乔家的兄长竟然主动说要当他的学徒。 医治病人的间隙得空闲时,乔家兄长经常会抱着他还在襁褓中的妹妹过来逗孟大夫的儿子玩,没想到孟祁山对别人冷眼相对,却对这襁褓中的女娃娃有点反应。 他会伸手捏她的手和胳膊。 尽管这反应看上去也不是多好,尽管仍然不会开口说话,好歹有了点进步。 孟祁山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喜欢给那些肮脏不堪的男人治病,也不明白为什么乔家兄长屁颠屁颠跑来做父亲的学徒,他对父亲和乔艾青的行医之道嗤之以鼻。 太恶心了。 第49章 梦笔生花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襁褓中的女娃娃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可能是从小就被孟祁山冷“言”冷语惯了的缘故,乔艾芬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孟祁山孤僻怪诞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反而越来越关注这个异于常人的邻家大哥。 自她出生起有记忆起,阿山就是个哑巴。阿山明明长得一表人才,唇红齿白,可是性格却这般孤傲。 可能女子天生会对这样的男子产生怜惜之情,她越来越觉得阿山引人注目,是世上的无价瑰宝。 乔艾芬到了十五岁,说要嫁给他。 他拒绝了。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就连孟祁山自己也发现,和乔家兄妹在一起时,幼年记忆中那一抹混沌黑影,似乎消散了许多。 尤其是乔家兄长,对他格外的好,有时外出,回来会给他带一些京城没有的特产。父亲在草药铺子里忙活的时候,阮家兄长会拿出有趣的东西逗他玩。 虽然他很少回应,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可他心里能感觉得到,乔家兄妹对他很好。 而乔艾芬经历了一次拒绝之后,竟然没有气馁,一点也不害臊,依然说想要嫁给他。一次乔家兄妹邀请孟氏父子去他们家吃饭,乔艾青含糊其辞地提了结亲的事。看着乔艾芬羞红的脸以及感受到乔艾青殷切投来的目光,孟祁山终于点了头。 “阿山!哈哈……”乔艾芬抱着他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 成亲不是小事,父亲为他选好了吉日下聘。 他已经年过二十,却因为幼年经历的那个噩梦整日闷在房中,不曾出过远门,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这半辈子有多消沉。 所以,他决定在成亲前,去京城外面看看。 乔家兄长为他准备了在外的吃穿用度,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跑太远,早些回来”。 父亲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然后眼眶红了。 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孟祁山想。 乔家兄妹和父亲都没有提及他是哑巴,出门在外可能会极不方便的事情。 他就这样背着包裹上路了。 就在他离开京城的那些日子里,他遇见了一个改变他命数的人。 他在无意中碰见了幼时唯一的玩伴和邻居——崔泓。在印象里,崔泓和他的母亲在多年前不告而别,当时尚年幼的孟祁山忽然失了伙伴,非常伤心,连哭了好几天,所以孟祁山对崔泓的印象极为深刻,直到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 再加上崔泓比孟祁山大几岁,离别时已是少年人,五官已经张开了,这么多年过去,尽管年岁渐长,但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所以孟祁山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孟祁山看到。 ——崔泓变成了一个瘸子。 在客栈里听完崔泓这些年来的遭遇,阿山心中愤懑难平。没想到他的小时玩伴,竟然陷入了这种境遇,遭到了如此不公的对待。 甚至……甚至……比他曾经遭受的事情还要令人悲痛扼腕。 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崔泓背后,却寄托着他们所有人的前途和家庭的希望。 他如今已经毁了,可是他的友人还有希望。 有希望就好。 孟祁山在心里暗暗做下决定——他得帮崔泓。 于是,他骗崔泓,用笔和崔泓交流,说他在京城皇家御用的戏班有熟识之人,到时跟着那个戏班混进了宫,便可找机会面圣。 “天子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他在纸上缓缓写道。 墨迹干得很快,纸张质地不佳,皱巴了起来。 崔泓跟着孟祁山回了京城,找了一间花费低廉的破房子住下,静静等候孟祁山混入宫面圣的那一天。 阿山讨厌自己比寻常男性清秀细腻的长相,尤其是去戏班那种地方,怕是要被别人误会什么。于是他故意戴了浓郁乌黑的眉毛和一撮小胡子,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 这是孟祁山十几年来第一次主动和陌生人打交道,为了混入戏班,他天天安分守己地在戏班里打杂——无论是端茶递水还是清扫茅厕,没有他不能做的。 只是,可能是因为他不能说话性子沉闷的缘故,周围的人都当他好欺负,把杂活累活一股脑儿甩给他。 “阿山,赶紧去看看,后院的茅房太臭了……” “阿山阿山,那边的姐姐妆花了,你赶紧拿桶接点水。” …… “阿山,过来帮我个忙,班主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你帮我送给隔壁街的阿福那里去。” 等到阿山匆匆跑到阿福那里,阿福接过打开一看,猛然发现里面装着的是几幅春宫,还有几条正缓缓蠕动缠绕的蚯蚓。蚯蚓上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臭小子!恶心死我了,竟敢给我这种污秽之物!胆子不小啊!” 说着便抬腿踹了他一脚。孟祁山被踹翻在地,腹痛难忍,在地上趴了好久才勉强得以爬起来。 他远远地听见戏班里有人在笑。 孟祁山握紧双拳,青筋从手臂暴起。半响,他低头咽了一口血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回了戏班。 孟大夫对他儿子这般如获新生般的面貌颇感震惊喜悦,虽然戏班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但阿山好歹是有了开始新生活的想法,他甚是欣慰。 晚上孟祁山碰见了过来找他的乔艾青,乔艾青对他说:“孟大夫这两天去城北给人看病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和我说。” 阿山漆黑的眸子远远望着窗外,没有用手势作答。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乔艾青才重新开口:“你以后娶了艾芬,便是我的乔家的亲人了。无论……无论你之前遭遇过什么,我以后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孟祁山抬头看着乔艾青的眼睛,在里面发现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情愫。 但愿是他想多了。 ——再过两天,他就要去乔家提亲,此外,偷偷面圣的计划也在顺利开展,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 第二天,窗外下起了小雨,微凉的北风刮跑了树上的落叶。 戏班里比以往热闹了许多,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平常有闲心取笑他的那些人,今天全部一脸严肃,拿起了平常所没有的架子,也没人故意把自己的活甩给他做了。 孟祁山正在屋子里整理戏班的杂物,屋外忽然响起了戏班女儿阿娇的声音“阿山!再过两天就要进宫为陛下庆生了,这场戏先排一遍,过来搭把手。” 谁知,孟祁山还没出去,那阿娇竟然说道:“这两天阿山你要出去?可是马上就要到陛下龙诞之日……” 孟祁山回过神来,才发现,阿娇是在对他说话。 阿娇又说:“既然如此,你早去早回吧,我们进宫那天你可要赶紧回来,都已经给你分好要拿的东西了。到时候让别人拿岂不是要慌慌张张手忙脚乱……” 话音渐渐飘远,孟祁山却听得目瞪口呆,他何时说他要出去了?难道刚刚阿娇在对着一堵空空如也的石墙交谈不成? 正准备跑出去叫住阿娇,忽得感觉到右臂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有人拉住了他。 可是这屋子里什么时候有其他人的?!孟祁山大为震惊,向后一望—— 一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对方脸上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的目的。 “别着急出去嘛。”那人语气轻佻,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像极了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浪子,只见那人抬手就要扶上自己的眉毛,孟祁山心中忽然一阵反胃,如避蛇蝎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那人的手也往后一缩,“噔”的一声,孟祁山感到眉梢一痛。等到他反手一抹,才发现黏在额头下方的一只假眉毛已经不见了。 “呵……”那人低低一声轻笑,黑不见底的眸子在他脸上打着转,“易容,恐怕没人比得过我。你这把戏太拙劣,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俗人罢了。” 说完,那人就将手上的眉毛在阿山的脸蛋儿上又轻又慢地扫了两下,阿山又要后退,却被那人一把揽住了肩膀。 “哑巴……哑巴就是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人抓住了他想挣脱的手臂,眯起眼睛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他便没了知觉,晕了过去。 …… 阮岚恍恍惚惚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他身边惊喜地大喊:“道长!大人醒了!道长!” 原本神智不清的阮岚被耳畔这一声彻底惊醒。 他砰地一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四处环视周围。望了一圈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现在全部都身处城墙密道中。密道大门看上去似乎完全密不透风,将外部阳光尽数遮挡于门外,而密道内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李全峰手上燃着的火折子。 刚刚的叫喊声是李全峰手下的一个暗卫发出的。 按理说这些都是训练有素处变不惊的皇家暗卫,但此时此刻,他们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惊恐不安的氛围,或坐或立,焦头烂额,在这一抹黄色的火光下,显得尤其可怖惊惧。 尤其有一人,像是被吓糊涂了,双手微微发抖,右手上还紧握着一朵蓝色的小花,骨朵上的花瓣已经湿透,像是被汗水浸泡过,已经不剩几片了。 唯有白衣翩翩的玄墨道长,在阮岚四五步外的地方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阮岚右手扶上额头,轻轻按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眉梢,想要努力回忆他是如何进来的,却毫无头绪。 指尖所及皆是自头顶漫下的汗水。 但愿那只是一场噩梦。 “我……怎么昏倒了?”他问。 李全峰是这群人之中较为镇定的一个,他扶着阮岚的臂膀,让他背靠在墙上,然后答道:“大人,刚打开这扇密道大门,您就被密道中不知名的东西袭击了。” 袭击?……阮岚蹙眉,末了又摇了摇头,“抱歉,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之后大人便晕了过去。可是,包括我们都没有来得及看清那邪物究竟为何物,它就立即跑入了这条密道深处。谁知我们刚要向前追击,这扇大门竟瞬间落下,再也打不开了。”李全峰抬起手中的地图,向阮岚示意道:“地图上显示的大门机关,现在已经被人尽数损毁。而且……奇怪的是,明明在一开始,我们其中有一部分人尚站在门外,可是在大门落下的那一刹那,我们就像是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转移到了密道内。” “瞬间转移到了密道内……”阮岚向前方那扇紧闭的大门望去,“这件事我还记得,当时好像只有道长、我、你和其中的两个侍卫进来了,剩下的三个人都站在门外等候命令,而且——” 阮岚眼眸一转,偏过头,朝那暗卫手上拿的那朵蓝色小花看去,火光下的花朵越发妖艳瑰丽。阮岚回忆道:“方才密道门口,似乎也长着这样一片靛蓝花丛。” 那暗卫忽得手一抖,随即说道:“大人。方才,方才属下在密道门外等候时,看旁边那些花很漂亮,就随手摘了一朵,熟料刚一撇下花枝,那大门突然关上了!可、可我们三个原本是在外面的!但我们几个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被人不知不觉瞬间转移到了密道内,和你们一起被关在了这里……就好像,好像这密道是活的一样,可以自由伸缩长短,那扇门就是它的嘴,而我们……现在都在他的肚子里……” 那暗卫的声音越来越颤抖,若是平常有人这般神神鬼鬼地胡言乱语,多半要被其他人嘲讽揶揄,可是现下,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脸上阴霾重重。周遭的气氛霎时间冰冷下来,阮岚仿佛能听见其他人在密道中呼吸的回音。 这时,坐在人群之外的道长开口道:“阮大人,你刚刚在梦中,可看到什么了?”像是怕阮岚想到别的地方去,随后又补充道:“和这里的密道有关的事情。” 阮岚早就知晓玄墨道长身怀异能,因此道长这样问他,大约是因为方才他做的梦中有解。于是,阮岚闭上眼,全神贯注于回想他昏迷后的那一段梦境。 忽然,有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记忆一闪而过。 阮岚在刹那间睁开了眼睛,神色凝重:“道长,我想起来了。门口那个花丛下面埋着的—— “是孟祁山的尸体……” 第50章 名为不祥 那暗卫听到此说,顿时一把将手上的蓝花抛到了远处。 “原来!原来是死人身上长的!” 花茎落地,上面连着的花瓣刚一触碰到地面,竟一下子变了模样和颜色。绿叶尽数凋零,圆润稀少的花朵忽然变得细密琐碎而修长,蜷曲成团,原本明明是清新淡雅的靛蓝色,可是,在闪烁火光的照映下,此时……阮岚却看到,赤红的花瓣卷曲缱绻在地,妖艳而惧人。 火光有那么一瞬短暂的堙灭,复燃起后,映得地上的赤团越发狰狞起来。 李全峰蹙眉,走近了一些,他不敢冒然用手触碰,只能俯身端详:“这是石蒜,喜阴,常常长在坟头上,且有毒,长得是挺好看,但大家都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喜欢它。” 那扔了花朵的暗卫道:“长在坟头上的?怎么还会变色呢!还有,刚刚茎干上的两片绿叶,怎么现在全没了……” 阮岚低头一看,可不是么,刚刚掉落下来的两片叶子,现在竟凭空消失了。 那暗卫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可怕,太可怕了……老子要出去!放我出去!”像是被吓得失了魂,他忽然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起来。 李全峰安慰那暗卫:“方兄弟,勿要惊慌。” “……石蒜。”阮岚看着那支躺在地上的花,兀自喃喃,“佛经中有曼珠沙华,红色株为彼岸花,大概便是它了,呈赤团状,花叶不共生。” 彼岸花盛开绽放之前,叶会尽数凋零。 但佛经中从未提过,彼岸花会从蓝色变成红色? ——玄墨道长缓缓道:“彼岸花,盛开在通往地府的黄泉路上。” 谁知话音刚落,那方姓暗卫不知为何突然大吼一声,抽出自己腰上的佩剑,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前,用尽全力一剑斩断了自己的双腿。 猩红灼热的鲜血瞬间从大腿断处喷涌而出,溅了旁边的人一身。 那暗卫腿下的深色长靴被汩汩流下的血染的得更深了。 “方兄弟!你怎么了!”李全峰赶紧上前,抱住了正欲倒下的方姓暗卫。没曾想,那暗卫竟像疯了一般,挥起胳膊就要来砍前来扶他的李全峰! 此时此刻,他的脸上狰狞无比,额头青筋暴起,嘴唇惨白,双眼赤红,哪怕全身的血似乎都快流完了,他嘴上仍不忘低低地喊着:“我要你们,都死,都死!……” 幸好李全峰反应及时,直接松开了他的身体,躲开了那欲击要害的一剑。 孰料剑势凌厉迅速,还是划开了李全峰的袖口。 “扑通”一声,没了双腿的暗卫应声倒地,灼热的鲜血自身下汩汩流淌,他仰面朝天地躺着,眼中渐渐变得混沌无神,随之恢复安宁。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许久,众人之间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终于有人悻悻开口,“方兄弟他……是不是死了?” 这声问话将众人的思绪从震惊中拉回现实,心中慢慢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 他们不禁想起了方才玄墨道长说的一句话。 ——“彼岸花,盛开在通往地府的黄泉路上。” 李全峰俯下身来探了探那暗卫的脖子和鼻息,点了点头,然后叹了一口气,伸手合上死者的双眼。 “安息吧……” 四周愈加沉默,密道里寒意更甚,几乎所有人都在想,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旁边倒着的,除了已经咽气的方姓暗卫,还有那双被他自己亲手砍下的腿。仅在半柱香以前,这两条腿还完完整整地长在那暗卫的身上,就连现在他脚下的一双长靴,都尚且留存着活人的余温。 李全峰站起身来,神情肃穆,对着余下的众人说道:“这条密道古怪非常,我们人数本就不多,万不可再有人继续丧命,接下来各位必须更加小心,不要着了它的道。”接着向软岚说道,“阮大人,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必须顺着这条密道继续向前走,密道另一边便是出口,希望那里的机关尚未失效,我们便可出去了。” 李全峰其中一个手下说:“之前袭击大人的怪东西也逃进密道深处了,我们估计还会碰上它。” 另一个手下问:“那方兄弟怎么办?把他放在这里吗?” 李全峰看着地上的尸体与干涸的血迹,道:“密道内凶险万分,我们现在所经历的很有可能只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身处阽畏之域,眼下无再多精力携带方兄弟的尸身。” 李全峰转而问向玄墨道长:“道长,方才您说这花通往地府的黄泉路上,是何意?” 那朵彼岸花仍然躺在地上,花瓣上沾了两滴血渍,看上去越发艳丽了。 只不过,现在根本无人敢再捡起。 玄墨道长一抚衣袖,从地上站了起来,身着的霞帔明明落在了这密道潮湿脏乱的地面上许久,此刻再看竟依然如之前一般一尘不染。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彼岸花,端详良久:“意为——此花不祥。” “不祥……”李全峰一名手下问道,“道长,难道还会继续有人跟着阿方一起死去?” 一句“不祥”,勾起了在场不少人对死亡的恐惧。 玄墨道长道:“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但贫道知道,此花被施了咒术。” “什么咒术?”李全峰问。 “彼岸花原本便带毒,毒性并不大,但这种咒术会加剧它的毒性,甚至让它飘散在空中,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吸入毒气,便会中毒。” “那我们……我们都中毒了?” 李全峰的手下原本都是对□□略懂一二的暗卫,听完玄墨道长的话,竟皆感诧异,只觉难以置信。 玄墨道长接着又说道:“方才密道门外,只长着两三株曼珠沙华罢了。” 众人皆面面相觑。 他们这些人刚刚在外面看到的,分明是一大片盛开的蓝色花海。 “莫非被下了咒术的曼珠沙华,散出的毒瘴可使人致幻?”阮岚回头望向那扇令人倍感压抑的密道大门,开始细细循着记忆思考起来,忽然,他灵光一现:“所以……那片花丛用了障眼法,当踏入那片花丛范围的时候,我们以为周围是野生的花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花草,而是,那时我们已经进入这密道中了?” 玄墨道长捋了捋下巴上整齐的胡子:“不错,阮大人你说对了一半。” 阮岚好奇道:“只有一半?那请问道长,另一半是——” “贫道方才说,密道门外只长着两三株,并不代表这里只有两三株,如果全都是幻觉,不然为何那侍卫亲手摘下来的,到了现下再看,照样是实打实的彼岸花?” 阮岚皱了眉头,低低猜测:“道长的意思是,那彼岸花其实也长在密道中,只是我们未曾发现。” 其余人此刻听见阮岚说的话,身体霎时紧绷起来,不禁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朝那密道口回望。 映着微弱闪烁的火光,众人都看清了——只见靠近密道入口的顶部和侧面墙壁上,果然长着一排密密麻麻赤红妖艳的石蒜。明明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城墙,可那些修长细密的花瓣,竟在微微摇摆、舞动,缓缓卷曲团起,就像是一张张马上便要剧烈开合、吞噬猎物的血盆大口…… “该死!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有人急红了眼,破口大骂,“这里究竟有什么鬼怪!没想到老子没能像古时英雄一般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一条神神叨叨的密道里!” 李全峰赶紧朝他“嘘”了一声:“勿要嗔怒。别忘了,阿方刚刚发脾气以后发生了何事。” 这句提醒果然管用,那人瞬间安静下来,再不敢发出一声多余的抱怨。 毕竟阿方残缺的尸身就躺在旁边,哪怕只看一眼,都极具威慑力。 已经经历了如此多的怪事,而对于“墙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排彼岸花”的事,阮岚已经见怪不怪。 其中又有人开口了:“那么道长,既然您在进来之前早已知道这密道有古怪,为何在一开始不拦住我们?为何刚才又对阿方见死不救?” 这两句问话显然也是其余人所关心的,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玄墨道长,眼眸中有怀疑,有怨恨,也有希望,与求生的欲/望。 “如果在一开始贫道便说你们眼前所见皆为虚假,你们可会信?”玄墨道长答得直白,“就算你们其中有人信了,可命你们前来此处调查之人乃是陛下,你们难道会因此知难而退?” “当然不会!”李全峰目光如炬,说话的语气坚毅非常,“为陛下和天下肝脑涂地是军人的职责,哪怕是死了,也在所不惜!何况此番前来调查,是陛下给予我们将功赎罪的机会,怎能临阵脱逃?” 玄墨道长接着道:“那便是了,既然如此,贫道为何要阻止你们?……至于那位小兄弟,他在贫道尚未完全察觉彼岸花被下了咒术时就已经折断了彼岸花的茎干,待到后来贫道发觉时,花茎中的液体早已漫入了他的皮肤与血液,使他也变得和这株彼岸花一般不祥起来。” “和彼岸花一般不祥?是什么意思?” 玄墨道长还未来得及回答,众人忽然听见一阵突兀的声音。 ——“哒哒哒……” 阮岚顺着声音望去。 在漆黑静谧的密道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移动,发出清脆混乱的声响。 等等。 阮岚忽得后退一步。 像是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远处的声响渐渐和一段不甚相似的记忆重合。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这些声音——和他上次来到这条密道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第51章 平白无故 听见这般古怪的声音,所有人霎时禁了声,一同扭头向密道另一边望去。 “哒哒哒哒哒——” 这阵突如其来的声响异常古怪,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弹在了墙壁与地面上,夹着着些许短暂却刺耳的摩擦声,正快速从极远处向他们这里袭来。 一声声空远幽深的回音在众人耳畔回荡,四周的空气仿佛活了起来,穿透蔽身衣物,将那些声音尽数送了进去——在每一寸肌肤上摩挲、盘旋不散——听得人竖起了全身的汗毛,背后冷汗直流。 众人屏息侧耳良久,才终于有人颤颤巍巍地开了口:“这是不是、刚刚、袭击阮大人的那个东西?” 另一人支吾道:“不像,不像。那东西,之前见到的时候,哪有这么瘆人……”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反驳道:“之前你不是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样?我们都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黑影罢了。” “我……陛下让我们来调查的奇怪声响,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李全峰手握火折子,慢慢向前走了两步,火光在墙壁上一跳一跃,众人的影子跟着摇摆晃动起来,伴随着“哒哒哒”的回音,这些倒影似乎也变得比方才可怖了许多。望着前方的诡异幽黑、深不见底的甬道,李全峰转头低声询问:“道长,您可知这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不知。”玄墨道长瞥了一旁的阮岚一眼,“但,贫道猜想,阮公子可能会知晓。” 阮岚摇头:“我上次来时,确实曾听过这个声音,但并未来得及亲眼目睹便离开了。” 李全峰沉思片刻,说道:“这密道也应是被什么咒术封住了,哪怕有援兵前来相救,多半也是无法打开这道大门,道长,不知在下说的对不对?” 玄墨道长答道:“不错。” 李全峰又问阮岚:“大人,你怎么看?” 阮岚说道:“既然陛下命我们前来便是为了调查此事,那自然是要上前去会一会里面那物什,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我也正有此意。”他转头对身后其余之人道,“我们即刻向前行进。” “是!” 话音未落,只听那远处的声音再次响起:“哒哒哒哒——” 听上去离他们更加近了。 “千万小心,不可大意。”李全峰提醒道。 众人缓缓向前移动,那藏在甬道深处的东西也继续哒哒作响。大约走了有那么小半柱香的时间,反复听着那不断靠近不断放大的响声,阮岚与李全峰等人的心态都已经逐渐平复下来,做好了一探究竟的准备。 就在这时,李全峰手上的火折子突然熄灭了。 四周霎时变得漆黑无比,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哒哒哒……啪嗒。” 那头的怪声依旧在肆无忌惮地响着。与此同时,它似乎也不再朝他们这里行进了,在另一边慢慢停了下来。 没有了火光照明,周围更是寂静得可怕。 “怎么回事?”有人急急地问,“火折子怎么灭了?” 李全峰对着那支火折子连吹了好几下,也无济于事,再也没能亮起来。 又有人说:“老大,你的是不是坏了?我身上带了。”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嘴边,想把它吹燃。 然而,依然是徒劳。 “唉?难道我的也坏了?”那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难不成……是这密道里的东西干的?” 玄墨道长咳了一声,不置可否。 “喂,你踩我干嘛。”有人问。 另一人答:“林兄弟,不好意思,太、太黑,不小心踩到了。” 那被称作“林兄弟”的侍卫“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周围骤然安静,那道奇怪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众人身上带的火折子,也全都失效了。面对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他们自然无法再向前行进,只好站在原地,思寻其他办法。 处于幽闭黑暗的环境之下,众人仿佛都变得烦躁起来,哪怕是只能听见其他人的呼吸声与吞咽唾沫的声音,都觉得异常刺耳,令人心惊胆战。 这时,不知为何,忽然有一道风与他们擦肩而过。 李全峰率先开口:“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玄墨道长却好像是事不关己一般,语气依然平缓柔和,听不出一丁点儿的焦急烦闷,只听他慢悠悠地说道:“等。” 李全峰不禁压抑:“等?” 之前被人唤作“林兄弟”的侍卫性子不如李全峰那般沉稳,原本心中便已经隐隐地烦躁不安,现在被玄墨道长漫不经心的语气一激,立即爆发了出来:“老道,你这就不对了,难道让我们在这里坐以待毙等死?” “哒哒哒哒——” 玄墨道长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就听见远处那阵“哒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时,众人心中俱是一惊,大呼不妙! 阮岚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声音——不是从密道另一头传过来的,而是从他们方才走过的方向传过来的。 这声音怎么换了边? “哒哒哒哒……啪嗒。” “再试试!看看火折子能不能燃起来。”李全峰喝道。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心中更是倍加急切不安,林氏暗卫慌慌张张将手里的火折子举起来,突然感到脚上一疼。 “你怎么又踩我?”他没好气地道。 “没有,这次不是我!”之前踩过他一脚的侍卫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他疑惑道:“那是谁?我旁边只有你啊……” 渐渐地,一阵熟悉的血腥味在人群之中荡漾开来…… 那只踩着他的“脚”依然踏在他的右靴上,力气极大,他根本无法收回右脚。 在下一刻,李全峰终于吹燃了手上的火折子。 “啊!——” 等到看清那踩在他脚上的是何物时,林氏暗卫赫然大叫,吓得脸色霎时变得灰黄,惊恐的眼中倒影着那东西的影子,他青筋爆满了额头,像是被吓破了胆。 只见那踩在林氏暗卫脚上的,是一双裹着黑色长靴的断腿,腿上布满已然干涸的血迹,大腿处的皮肤上是一道整齐平滑的切口,而从里向外翻出的骨肉已经没有了活人的生气,一片血肉模糊,漂浮在空中的铁锈味与血腥味粘腻凝稠,让人一嗅便反胃干呕—— 阮岚清晰地看见,断腿上的黑色长靴的形制,与其他暗卫脚上的如出一辙。 ——是方才那名死去暗卫的腿。 “它……怎会动的?砍都砍下来了!怎会跑到这里来?!” “这是、是方兄弟!方兄弟变成厉鬼来找我们了!” 林暗卫大叫起来,遍布血丝的眼白狰狞地向外突起,那双骤然放大的眼中是又惊又恐。 这时玄墨道长忽然道:“李大人,上去按住这位小兄弟的剑,把他绑起来。” 李全峰也来不及问为什么了,闻言立马大步上前一掌拍掉了林暗卫腰上的剑,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又擒住了对方的双手。 与此同时,那双断腿忽然倒了下去,像是终于变回了彻彻底底的死物。林暗卫即刻大喝一声,猛地挣扎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放开我!把剑给我!” 李全峰凭借自己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开始尚能制住林暗卫,可是林暗卫越挣越狠,李全峰毕竟还要顾及随行同伴的性命,不敢用尽全力,怕有意无意间伤了对方。林暗卫趁着李全峰迟疑松动之时,一掌挥开了李全峰的手,飞快抽出了李全峰身后的剑,随后一对寒眸朝阮岚这里望来。 他全身迸发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怒气,放开了嗓子喊道:“我要杀了你!” 明明那双眼怒不可遏地瞪着阮岚,林暗卫却迅速扬起手里的剑,砍向了自己的大腿。 有那么一瞬,阮岚像是在那一双通红、愤怒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异样的信息。 剑势即将要落入双腿的一刹那,那暗卫却松了手,长剑顺势砸在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地声响。 ——原来是李全峰趁他不备,自背后跳出来,一拳打晕了他。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阮岚忽然自言自语道,“阿山……” “阿山?”李全峰边将那个晕倒的手下放在地上安置好,边抬头问,“阮大人,您想起什么了?” “不对。”阮岚快速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什么东西甩出去,“似乎又忘了。” 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一双凭空出现的断腿,又看着被李大人打晕过去的兄弟,李全峰率领的其余三人都从心底里生出一种难以自抑的凄凉感。 “林兄弟他被鬼上身了?” “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们?” “我们还能不能出去了?陛下到底让我们来调查什么?” …… “肃静!”李全峰喝道,“都赶紧过来照顾林兄弟,我去和道长以及阮大人商讨对策。” 阮岚将手扶上了额头,闭上眼睛想仔细回忆,却发现,刚才本来还记得的事情,现在竟忘得丁点儿也不剩了——对了,刚刚想起来的是什么来着? “阮大人。”玄墨道长打量了他一会,忽然开口道,“贫道发觉,大人的部分记忆曾有缺失。” “什么?”阮岚抬眸,一双眼睛里映得是清澈如水。 玄墨道长说道:“大人身上是不是带着什么东西?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 阮岚心中虽疑惑,却也还是照做,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除了一方闲印,一支火折子,一小卷纱布还有齐汶送的那枚陶鱼之外就再无其他。 等等……这是什么? 阮岚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翠玉珠钗。 这珠钗——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买过这支女人用的发钗,若是买了,也不会随便带在身上。 玄墨道长直接拿过那支玉钗,忽然将它摔落在地。 上面水头极足的翠玉骤然碎裂。 就在这时,阮岚脑中瞬间轰得一声——这只玉钗是—— 阮岚想起来了。 那日他逃出皇宫时,沈椿容指曾给了他一支玉钗和一顶帽子,并和他说—— “这是我二人与公主交易的信物,只要您拿着玉钗,换上我这身衣服,到时便可混在戏班中和他们一道离开,出宫门后,戴上这顶帽子,您便能看见公主派来的接应之人。如此一来,我二人的任务就算是初步完成了。” 可是,出了宫之后,他却忘记了这只玉钗,后来每次他看见这只玉钗,都不曾有疑,而看过之后,都眨眼即忘,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现过一样,在脑海中完全抹去了这段记忆。这玉钗就像有奇幻的法力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上,一直跟到现在。 怎会这样? 玉钗似乎不止遮掩着阮岚对它本身的记忆,还对关于阿山梦境的记忆有所抑制。 可他现在想起来了。 不知为何死去的阿山给他托了梦,他像是能在梦中看见阿山一整段短暂的人生。 阮岚语气中难掩惋惜之意,循着记忆向道长与李全峰娓娓道来:“孟祁山被奸人砍断了双腿,上半身埋在密道外的泥土下,而一双腿,分别被埋在密道的入口与出口。” 玄墨道长叹息:“如此看来,这咒术相当恶毒。” 众人一同望向玄墨道长。 玄墨道长看着左边的密道墙壁,摇了摇头:“砍下双腿,让身体分隔两地,形成一股久久不能散去的怨气,再使一法子,让这道怨气苏醒,怨气聚集成形,进入活人的躯体,重复他死去之前一刻遭受的痛楚。” 阿山死前的痛楚便是——被砍断了双腿。 所以,方侍卫一被上身便自行砍断双腿,那昏迷的林侍卫,若不是被李泉峰打晕,多半也要遭遇同方侍卫一样的命运了。 “我总觉得,他方才要杀的人是我,为何不上我的身?”阮岚回忆起方才林暗卫被附身之后怒瞪向他的眼神,道:“但我和他无仇无怨,他又为何要杀我?” “阮大人你初次来时,他没上你的身,是因为那时他怨气刚刚苏醒,太过羸弱,而这一次没上你的身,是因为你手中的陶鱼。” “陶鱼——”阮岚对着面前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陶鱼端详起来。这陶鱼是离开丘芒山前齐汶送他和尹辗的离别礼物,没想到还有祛除怨气的用场? 玄墨道长眯起眼睛,声音低沉了下来:“这支玉钗的确能够吸引死者怨气,但只有雪上加霜的作用罢了,它仅能让死者更加怨恨携带它的人,但并不能让死者平白无故起了怨恨你的念头。那么,为何要杀你,这股怨气又为何苏醒,阮大人,你可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儿时,是怎样一番情形?” 阮岚低眸顿了一瞬。 忽然恍然大悟。 ——他第一次来时,用的是阿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谁记得这支玉钗…… 第52章 不告而别 此时,皇宫御书房内。 尹辗正在案前翻阅奏折。 左边放着的一小堆,是已经批阅完的,右边堆成小山高的,是张总管方才拿过来的。 离宫太久,积压了不少政务。这债,得慢慢还。 只见张总管端着一盏茶,快步走过来,附耳说道:“陛下,户部的梅大人已经来了。” “宣他进来。” “是。” 不一会儿,张总管便领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官员进来了。那人走到尹辗面前,跪了下来:“臣梅申叩见陛下。” “免礼。”尹辗合上面前的折子,将手中朱笔放到一边,俯视着梅申道,“梅大人,朕昨日问你的事,可有结果了?” 虽说尹辗说了“免礼”,但梅申却跪在地上迟迟不起,头反而沉得更低了:“臣仔细翻阅了临州的卷宗,并未发现有「芜县」这一地名,也查阅了包含与「芜」同音或字形相近的县名,依然无果。” 临州芜县便是阮岚前几日呈上来的纸条中描述的地点,依阮岚所言。写这张纸条的人,便是从临州芜县而来,而那里则发生了徇私舞弊的乱事。 “并未发现?”尹辗不由得一顿,垂了眼眸思索片刻,“可能是其他州府。” 梅申摇头,悠悠地叹了口气:“回避下,臣遣人也去查了其他卷宗……皆未发现。” “哦?”尹辗从御案前站了来,在梅申身旁慢慢踱了两步,才道:“既然如此,便不用再接着查下去了。” “是。”梅申说着话题一转:“不过,陛下之前吩咐的皖南丘芒山一件事,臣已有消息。” “如何?”尹辗道。 “丘芒山,原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于十四年前被一商贾买去,建成了彷若世外桃源一般的豪华宅邸,孰料十二年前,那宅邸不知为何忽然走水,连着宅邸在内的整片山头都被烧毁殆尽,丘芒山也成了弥漫晦气之地,无人愿意再前往,现今依然是荒无人烟。” “卷宗上可有记载那商贾姓谁名谁?” “禀陛下,并无记录。” 尹辗听完之后,微蹙眉头:梅申既然说了“现今依然荒无人烟”,那么想必卷宗上自然是没有记载到丘芒山的齐家村一事,怎会如此?如果说前太子尹成尚在之时有权力能够抹去丘芒山一带的消息,隐瞒与那商贾有关的信息,但此时尹成早已身死,又为何依然没有齐家村的记录? 更何况,留迟齐氏乃是外族,按理说,只要他们一进驻中原,官府都该要监视其一举一动才对。 奇怪,当真奇怪…… 尹辗一抬手,面色平静道:“如此,朕知晓了,爱卿先退下吧。” “谢陛下。” 梅申退出去后,尹辗继续在御书房里踱了两圈。 “云笙,你还记得,临州知府入京为官,是谁向朕举荐的吗?” “奴才愚钝。” “是丞相。”尹辗继续看着春风卷中翩若仙境的奇景,又说,“丞相因病卧床休养多日,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说来也巧,在尹辗生辰之时北国外使送来的春风卷,昨日刚刚被张总管挂进了御书房,尹辗在那一副春风卷前停下,看着图中那几朵仿若正在缓缓飘动的祥云,不禁敛神沉思起来。 “春风卷……“尹辗低喃。 ——阮家的春风卷,遗失多年,为何落入了北方靖国之手,究竟是巧合,还是隐匿着一段捉摸不透的往事。 如果是另有隐情,此番靖国进奉的春风卷,岂不是一场挑衅? “陛下,天色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经张总管提醒,尹辗这才发现西边的落日已快漫入天际。天边的云霞,漫着黑暗与赤红的色调,像是在向世人宣告黑夜的降临。 “阮岚还没有回来吧。” “启禀陛下,经密探来报,阮大人与玄墨道长他们已经进去将近三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未出来。”张总管俯下身,在尹辗耳旁轻声道。 “阮岚性子倔强,这条密道,他无论如何也是要亲自查上一查的,朕若是不让他去,他多半还要怪朕。” “陛下毋需担忧,有玄墨道长在旁护着,阮大人定能平安归来。” 尹辗负手而立,在春风卷前伫立良久,目不斜视地凝视着这副画卷上的仙境,半响才道:“那天回京的时候,是哪个暗卫跟在阮岚身边的?” 张总管低头在心里算了一算日子,然后答:“是元庚。” “把他叫过来,朕有要事问他。” ***** 此时,密道中众人荡漾在四周墙壁上的倒影忽然歪斜到了一边。 火光倾斜,时明时暗。 “那边有风吹过来了。”阮岚抬手抚了抚额前被吹起来的碎发。 这阵吹来的风凛冽刺骨,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 玄墨道长道:“此处会变得越来越冷,不可久留。” 李全峰问:“道长,既然已经得知这密道变得如此奇怪的原因,那么您可知,眼下究竟要如何解决?” 他一边说,他一边环视四周,看了看阮岚,与那对仍然伫立在不远处的断腿,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仍然昏迷的手下身上。只见他面色萎黄,唇色苍白,整个人似乎都已经没了生气,若不是还有鼻息,只怕在场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李全峰对着玄墨道长抱拳道:“若是道长有什么吩咐在下的,在下一定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玄墨道长却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那对可怕的断腿处,低眉看了许久,一双宁静安详的眼仍是看不出表情。 阮岚手里紧握着那支断掉的玉钗,走上前去,对玄墨道长说:“我似乎有些印象,好像那凶手说,只有我才能解开这密道里的咒术。” 玄墨道长点头:“不错。但你可记得你怎么做才能解开的?” “这我就不知了——” “阿山的双腿分别放在这密道的头和尾,而这个咒术的解决方法,便是——用阮大人的双手同时里将他的双腿挖出来。” 李全峰听完有些迷茫,他皱了皱眉:““同时?可道长你也说了,阿山的双腿分别放在密道的两头,阮大人你怎可能用两只手同时将它们拉出来——” 忽然,众人都沉默了。 ——是不是,只要将阮岚的双手砍下来,就行了? 道长说的“同时”,大概也只能这样解决了…… 其余之人的目光顿时整齐地落在阮岚的手臂上。 阮岚抿唇,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林兄弟的佩剑,俯下身来,抬手就要将它拿起。 “大人!不可。”李全峰连忙上前一步拦住阮岚,并一脚将那柄剑踢得远远的,他紧紧抓住阮岚的手臂,道:“大人!陛下命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护大人周全,若是大人有了什么闪失,罪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阮岚笑了一声,双眸中漾着些温润的光线:“你们现在被降了职,也是我害的,若是没有我,你们怎会到这儿来?你不是罪臣,罪臣其实只有我罢了。 “可——” “李大人,无须多言,你放手吧。” 李全峰还想开口劝阻,谁知,就在这时,密道里忽然又想起了那道声音:“哒哒哒哒哒——” 密道里的寒意,似乎也随之增添了几分。 阮岚奋力甩开李全峰的手,抬眉看着李全峰和他的手下:“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你们会接着一个一个被阿山的怨魂上身,若是侥幸得以存活,便会因为密道里愈来愈甚的寒意冻死,可只需砍下我的双臂,你们都能活着出去,这笔买卖究竟划算与否,相信各位心里都明白吧。” 玄墨道长却在这时说:“阮大人,贫道有别的办法让你们出去。” “哦?道长请说。”李全峰道。 “不过,贫道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了,切记,万不可前来寻贫道。” 玄墨道长话音刚落,阮岚便看见四周瞬间升起了一阵浓厚的白雾,这白雾将他们尽数包裹起来。阮岚立即感觉到一层沁人心脾的滑意正摩挲着他的肌肤,且有清新凉爽的气息入鼻,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 “哎?我们怎么在这儿?”李全峰环视四周,脸上满是惊叹不已的神色,“这儿是——” 朦胧清丽的月色下,有几株枯萎的彼岸花,正蔫蔫儿地立在门口的土地上。 饶是已经没有了先前芬芳满林的蓝色花丛,大家依然认得出来,这里便是之前的密道入口。 “道长呢?”阮岚问,“道长没有出来?” 方才似乎听见道长和他们说,他会留在里面一段时日,且不让他们去寻他。 李全峰点了点石门外的机关,石门仍旧是巍然不动,紧紧闭着。 阮岚叹道:“看来……是道长把我们送了出来,他自己留在了里面。” 心中虽然想救道长出来,但他们对于这些鬼怪之事一窍不通,实在是无计可施;何况道长方才提醒他们说,万不可进去寻他,想必也是出于某种考虑,如若现在贸然冲进去,保不好还会坏了道长设的局。 这时,那个昏迷的侍卫也醒了,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眼神迷茫,四肢僵硬,只好转了转眼珠,又抬头看了看天。等到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时,他嘴角霎时弯了起来,笑盈盈道:“我们出来了?我们都还活着?!” “对!兄弟,我们出来啦!”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李全峰吩咐其余人道:“在密道中被关了许久,想必也累了,都先回去歇息吧。至于剩下的,我一人回宫禀明陛下即可。” “谢谢大人!”这些小侍卫好不容易逃出来,心中倍感庆幸,听闻李全峰此言,更是欣喜:“若是道长出来了,也替我们谢谢道长。那大人,我们先走啦!” 等那几人走远,李全峰问阮岚:“大人可要同我一同前去回禀陛下?” “那是自然。”阮岚朝那扇石门与门口那几株枯萎的曼珠沙华看了几眼,接着道:“大人,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这一片城墙,便向城中走去,此时城内已经是漆黑一片,没有了白日里的人烟,分外宁静。两人走了一会,阮岚忽然停住了。 “大人?”李全峰问,“大人,怎么了?” 阮岚答:“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便回来。” 阮岚独自走进一条巷子中,不一会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草药铺子,就在它的隔壁,屋中灯火还亮着,他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女声道:“兄长,你准备什么时候睡下?” 阮岚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便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模样俊俏可爱的少女。 “大人,这么晚您过来……是有阿山的消息了吗?”乔艾芬惊喜道。 阮岚半垂着眼,不敢去看这个少女眼中充满希冀的神色。 他开口道:“你的兄长,在吗?我想单独和他说些话。” 乔艾芬尽管感到诧异,但还是进屋叫来了乔艾青。乔艾青身披一件外衣,两只袖子还没来得及套上,显然是准备马上便要睡下的样子。 “大人,这么晚了,您还过来,我们这里都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不用了。我和你说一些话就走。”阮岚从怀里掏出那支被砸断了半块玉的玉钗,递给乔艾青,“这是你的吧……或者说,是阿山母亲的?” 对方乍一看到阮岚手中的是何物,便立即睁大了双眼:“大、大人,您怎会知晓这个——”乔艾青颤着双手接过了这支玉簪,“就在阿山失踪的前些日子,它便不见了,我以为,阿山他知道了、知道了——所以才拿走了这支簪子,不告而别。” 玄墨道长说,这支簪子,会增强孟祁山心中的怨气,可是,究竟是怎样的簪子,被下了咒术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究竟是怎样的事,才能唤起阿山心中的怒气。 阮岚一直在想,他看见的记忆,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 大概是被这只玉簪唤起的吧。 梦里,他还看见了什么? 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阿山遭受侮辱。 而那个掳走阿山母亲的人、那个在青楼后院逼迫阿山母亲的人、那个听闻阿山被混混抱走,却没有阻止的人—— 他拿走了属于阿山死去母亲的玉簪,偷偷留在自己的家里。 他悔,他恨,为了救赎曾经犯下的错,他自告奋勇,做了隔壁医馆的学徒。 他想亲近阿山,可是,哪怕是陪伴在对方身边十余年,心底里的不安与愧疚依然让他不得不疏远。 映着从空中散下来的月光,乔艾青看着面前这张与阿山颇为形似的脸,一时竟恍惚。 第53章 五色而文 乔艾青接过了那支碎掉的玉钗,久久不语,一会盯着那玉钗发呆,一会抬眼看向阮岚。他的嘴唇颤了两下,似是要开口说话,却又不闻其声,嘴唇刚微微张开,很快又闭了回去。 阮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乔兄弟,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得到确凿的消息,孟祁山他早在多日以前便被人杀害——” “什么?他死了?”乔艾青握着那支玉钗的指骨颤了一颤,眼中比方才多了些惊诧的神采,忽而又转为阴霾,他又低头望了一眼手上的玉钗,“阿山他……竟然死了?我、我……”他有那么一瞬拔高了声音,但似乎是怕被屋里的乔艾芬听见,因而放软了下来。 随后是一声悠长悲愤的叹息。 阮岚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说道:“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搜捕凶手,绝不姑息。”他平视乔艾青,目光穿过屋门,看见角落伫立着一根火红的蜡烛,散发着摇摇曳曳的烛光,他看见乔艾青的侧脸在那团烛火的映衬下忽红忽白,神情凝重悲伤。 阮岚道:“天色已晚,我这便走了。乔兄弟,节哀顺变,改日我再来看你,至于孟大夫那边……” 乔艾青将手上的玉钗放进了怀里,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眸色深沉:“等孟大夫过几日病好了,我就将这消息与他说。” 阮岚拍伸手了拍他的肩:“保重,我告辞了。” 孟祁山神色木木地朝他举了一躬:“大人走好。” 阮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望一眼,发现乔艾青仍然在月亮下面站着,双眼呆楞地望着一处,却又不知他是在看哪里,像是失了魂一般。 “哥哥,大人走了吗?”他听见屋中的乔艾芬说,“哥哥,大人这么晚过来干什么呀?他是不是知道了阿山的消息……” 乔艾青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不远处的阮岚,又看了看屋中的妹妹,他将门关上,锁了起来,再之后,阮岚便再也听不见其他的了。 夜风夹杂着夏日的热意吹拂而来,阮岚的心里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阮岚顺着来时的路走出了这一片民宅,穿过一条小道,转眼便看见了等在路边的李全峰。阮岚道:“李大人,等久了。我们走吧。” 李全峰却说:“方才陛下飞鸽传书命在下一人前去回禀即可。夜已深,大人您就不用去了。” 阮岚连忙摇头:“这怎可以,我自然是要和李大人一起去的,哪有把自己的事情麻烦别人的道理。” “陛下说,明日一早,您就要去宫中的书院上任,所以今晚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上任?”阮岚说完才想起来,他之前被尹辗任命为教导皇子的老师,以为至少得要等几日才需进宫赴任,没想到竟然比他预料之中的还要快。 听闻之前教导太子读书的先生无法忍受大皇子顽皮,已经撂了挑子告老还乡有些时日了。可谁不知道尹辗即位多年来,后宫里就诞下这么一个皇子,就算再泼赖顽皮,也是无比尊贵的,以后多半就是太子了,怎么能没有先生教导呢? “正是如此。陛下让您等陛下下朝之后便去御书房里候着。” “既然这样,我知道了。”阮岚向李全峰行了一礼,“代我向陛下问安。” 李全峰点头:“在下告辞。” 阮岚独自走回家,刚一进门玉公公就横冲直撞地扑了上来。 “大人!奴才吩咐厨房给您熬了老母鸡汤!”玉公公美滋滋地向阮岚邀起功来,“大人您饿了吧?稍坐一会儿,奴才这就命下人上菜。” “辛苦你了。” 二人走到屋中,阮岚坐下来,喝了一口玉公公递过来的茶水,然后问道:“说起来,昨日我领回来的两个小孩子,今天怎么样了?他们在这一整天里都做了什么?” 玉公公答:“他们啊,他们挺勤快的,帮府里的下人干了一天的粗活儿,打扫屋子、砍柴挑水样样都会,不喊苦也不喊累。” 阮岚心里讶异,没想到这一对看起来身子骨弱不禁风的兄弟还算有些本事,阮岚暗暗赞赏,又接着问:“那他们现在在哪?把他们叫过来,我要问一些事情。” 原本阮岚是想问问那对兄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谁知却听玉公公说:“他们啊,说是要等大人一回来便去沐浴,现在估计正在洗澡吧。” “沐浴?”阮岚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喝了一口茶。 “他们说,晚上要侍候大人。” 阮岚险些要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咽了下去,接着立刻道:“你赶紧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梳洗完毕便歇下吧,今天我也累了。” “好的大人。”玉公公说罢便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说:“对了大人,陛下今天命人送来了您之后要用的官服,一会用完膳,您就试试吧。” “嗯。”阮岚点头。 “大人,您闻着香味没有。”玉公公的鼻子抽了一抽,“奴才闻到了八宝鸭和母鸡汤的味道!” 很快饭食佳肴便被呈了上来,可能是白日里确实太累,再加上他又喝了些玉公公给他热的米酒,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连尹辗送到官服都没来得及试。 一夜无梦。 第二日。 阮岚早早地起了床,在玉公公的服侍下穿上了尹辗昨日命人送来的公服。玉公公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叫道:“啊呀,大人,您这套官服上刺绣的图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阮岚闻言后低头一瞅,没有发现有何异样之处,紫色衣袍上花纹清丽,绣着一只仙意十足的白鹤,它两足点地,纤长优美的脖颈扬起,似是在汲取从天而降的雨露,模样栩栩如生。阮岚虽说离开朝堂多年,但也记得这确实是文官官服的刺绣花样,看着并无不妥之处。 “大人,您脱下来,脱下来再看。”玉公公提醒道。 阮岚照做,等到脱下来时,他才终于发现,那仙鹤刺绣的背面却是另一幅光景。 这只“仙鹤”不知怎的又染上了赤、黄、青、紫四种色彩,加之白色,共显五色,而这只鸟儿的形状也有了变化,比仙鹤身躯更为庞大,羽翼绣得层次分明、丰满油亮,尾部还嵌着类似孔雀覆羽上的圆纹,色彩交错,绚丽动人。哪怕是阮岚这种不通女红的人也瞧得出来,要绣这一图案,是要下很大功夫的。 凤凰,五色而文。 方才穿之前他并没有留意,以为只要随意看看外面的图案即可,可谁知道里子的刺绣图案与外面的相去甚远——里面这只珍禽,分明就是一只凤凰呀! 连没上过学的街头小儿都知道,在皇宫里,凤凰图样只有皇帝的后妃才能使用。而这件官服表面上看起来绣的是普通的文官纹样,里子里秀的却是凤凰! “大人——”玉公公颤声道,“这图案,奴才这几年从没见着其他嫔妃穿过,这分明、分明就是宫里皇后才能用的——” “好了,公公,别说了。陛下送来的这一套,我不能穿。”阮岚出声打断玉公公的话,将身上的官服脱下,连着配饰也悉数摘了下来,紧接着又说:“帮我去柜子里找一件合乎礼数的衣服,我要换一身进宫。” “是、是,奴才这就去。” ***** 等到阮岚最终如约抵达御书房时,尹辗还没下朝。 本以为要候在御书房外一阵子,没想到宫人们竟直接将他放了进去,还为他呈上来一碗凉茶,以作消暑。 “大人,请用。”宫人态度恭敬,毫不着急,像是早早就备好了。 阮岚随手将凉茶放置一边,合上双目静静坐在靠椅上等待,结果左等右等尹辗都不见尹辗过来,不禁觉得烦闷无聊,便起身在御书房里走了两步。 额头一偏,目光一转,一副熟悉的画作落入眼中。 嗯?这幅春风卷怎么在这儿? 伽公潋滟奇景图。寻常人一看,便会有如沐春风之感。 阮岚凑近多看了两眼。 没错,还真是真迹。 当时,京城里的达官贵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吏部阮尚书家中珍藏着一副上古时期仙人所做的画卷。 可他也记得,阮府早早就遗失了这幅仙人画卷,他派人找了好些天却遍寻不见。按理说尹辗就算抄了阮府也拿不到它,眼下怎么却好端端地挂在御书房里的墙上? “爱卿。” 阮岚听见有人叫他。 他回头一瞥,发现尹辗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尹辗身着一套礼数周全的金色龙袍,旁边的张总管正在帮他卸下头上的冕旒冠。 一双英俊的眉眼带笑,正直视着他的眼。 阮岚连忙跪地叩拜:“臣阮岚,叩见陛下。” “免礼免礼。”尹辗拉起阮岚,在他身上多扫了两眼,见阮岚没穿昨日他送去的那套衣服,却也不恼,“我今天找你来,除了让你见见玄儿之外,还有些事情找你商量。” 玄儿,便是现在皇宫中唯一的龙嗣尹玄。 阮岚不像尹辗对他的态度那般亲昵,依然单方面维持着君臣礼数,半恭着腰道:“陛下请讲。” 尹辗食指指尖轻轻点桌,慢慢收敛了笑意。 他低头,垂眼看着阮岚的手臂,侧了半边脸藏在窗外阳光照不到的一片阴影中。 此时尹辗面容无喜无怒,只能看清阳光下的半张脸,没人知晓他心中作何想。 他的周身由内而外开始散发出一种至高无上、不容置喙的气息。 未知能引起所有人的恐惧。 尹辗继续用指尖交错着点着桌子,不徐不疾道:“一是,据户部记录,世上并无芜县这一地名,而那名给爱卿「芜县县令徇私舞弊,临州知府与其狼狈为奸」消息之人,现在也已经消失了。” 尹辗说到一半,眸光一闪,朝阮岚背后看去—— “二是,令尊生前,似乎与北国有……来往。而那幅流落北国的春风卷,便是证据。” 第54章 煞费苦心 阮岚蓦地抬起了头,眼里满是吃惊,当即反驳道:“不可能!”说完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臣子对帝王这般态度已经称得上是大不敬之罪,声音这才放缓放低了些,“陛下恕罪。这证据,是否有些牵强。家父现已过世多年,生前虽不与陛下交好,但……但阮家世代忠良,百年来忠心耿耿,父亲在朝为官时,更是为国为民心力交瘁,每日每夜兢兢业业。父亲他绝不会犯下勾结外邦这等通敌叛国之事,陛下,阮家绝不容许这等构陷!” 阮岚越说越是激愤,最后直接重重跪在了地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尹辗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看见阮岚笑了一声,明明笑起来是像春风一般和煦温暖的面容,却听他说:“不、不,阮家的名声早就被臣自己毁了……臣……臣是佞幸。” 尹辗一开始确实是想吓阮岚一吓,谁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阮岚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继续跪在那里,低头看着尹辗的鞋尖。 尹辗伸手再想拉起阮岚,谁知阮岚像钉在了地上一样,怎么拽也拽不动。尹辗只好松了手,从袖中拿出一只信封,递到阮岚眼前,待阮岚接下,他才开口说:“这封信是多年前,我刚被立为太子时收到的。” 那信封保存完好,但边角都已枯黄泛黑,可见是上了年岁的。 阮岚翻开,眼尖地快速在信中找到了“阮尚书勾结外邦”几个大字,而其余的,都是一些有关尹成行巫蛊之事的罪证。阮岚通读了一遍,发现那些罪证是之前都已经有了决断的,只有那句“阮尚书勾结外邦”以前未曾有耳闻。 尹辗道:“我方才说阮尚书与外邦有所来往,并非是说令尊勾结外敌。多年前收到这封无名书信时,我只当是朝中与阮尚书交恶之人趁他失势,想要落井下石,可一想到阮尚书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且也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他真的勾结外邦,便将这封书信放置一边了。” 太子尹成倒台后,阮家已然失势,再加上阮尚书本人病重,显然是时日不多,根本构不成威胁。尹辗初登太子之位,正是向父皇展现自己宽仁大度的心胸之时,因此抄了阮府后,并未主动伤及阮家上下一人,就连阮家主事阮尚书,尹辗都派了宫中太医前去照料,谁曾想阮尚书却是没福气,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尹辗挑的都是一些听上去让人容易接受的好话,怕再次刺激到阮岚,毕竟这些事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对阮岚是一场难以忘却的噩梦。尹辗见阮岚的后背绷的没有那么直了,才说下去:“直到这一次北国使臣来访进奉了春风卷,我才再次记起多年前这书信上所说的内容。我在想,当初那个给我写信之人,也许到了现在仍然没有放弃。” “陛下何意?” “倘若只是与我为敌,我倒是能放阮家一马,保阮家全家上下不死,但若是与外敌勾结,那便是诛九族的死罪,哪怕是帝王本人也无法赦免。”尹辗将话挑明,“他不只是想让阮家没了权势,还想让你们全部跟着尹成一起死。” 阮岚听见“尹成”二字时,猛地抬起了头。 尹辗道:“无论是阮尚书真的勾结外邦,还是被人捕风捉影地抓了莫须有的把柄,那人眼下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阮家一众尽数拖入地狱。” 那么阮母无缘无故被人杀害,也算有了原由。 “太子他回来找我了——”阮岚神色黯淡,口中喃喃,“定是太子在地下看臣侍奉陛下,认为臣背信弃义,所以前来索命。” “休要胡说。”尹辗趁着阮岚失神之时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我是君,你为臣,你尽忠于我,何错之有?” “我——” 尹辗丝毫不给阮岚胡思乱想的余地,将阮岚欲说出口的话直接打断:“要是有人错也是尹成的错,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和尹成有关,也是有人打着尹成的幌子要来害你。” 阮岚闻言,闭上眼睛,晃了晃头,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半响才复又开口:“是臣失态了。” 尹辗见他恢复了平日里沉着冷静的模样,便接着之前的话头说下去:“阮尚书与外邦有所来往,也未必是勾结,但却给了想要加害你的人一个借口,到时,这幅流落北国的春风卷……难免不会成为一道证据。” 但凡是在朝为官有了些年头之人,谁不知道这春风卷原是被抄家的阮尚书珍藏之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将它当作证据,想必不少人会信服。 尹辗等着阮岚回话,却听见他又低低笑了一声。 阮岚笑时眉眼弯弯,朝尹辗望过来,比平时的拘谨冷淡倒还多了三分柔情,若不连着口中说的话一起听,完全看不出那笑意带着些许讽刺与自嘲。 “没想到我阮岚在家破人亡后,浑浑噩噩度过这么多年,仍然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在暗处想要加害于我、毁我父亲清誉之人,实在是煞费苦心。” 尹辗叹息,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 阮岚脊背被尹辗那么一碰,忽然向旁边一歪,嘴上也变了话题:“对了陛下,方才您说的第一句是什么?没有「芜县」这一地名,何意?” 若是没有芜县……阿山岂不是白死了? 惊讶于阮岚如此跳跃的思绪,尹辗顿了一会儿,才答:“户部说根本没有这个地方,那给你递消息之人,许是骗了你。这个世上没有芜县,也没有徇私舞弊的县令,整件事都是他杜撰出来的。” “不可能。”阮岚摇头,“我明明在阿山的梦里也看到了。他当时的确是对阿山这么说的!……”阮岚心中仍有一线希望,觉得阿山不该这么白白死去,于是说:“陛下,会不会是有人收买了户部,所以,所以……”话说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猜测太过荒谬,“不,是臣愚钝了。户部哪有这般通天本事,能直接掩盖一个县的有无,如此行为,实在太容易露出马脚。” 尹辗接着道:“昨夜我命那日跟随你的暗卫带那人来见我,但暗卫却回禀说,那人已经消失了,看屋中摆设,未发生过搏斗,且只留了一些并非必需的物品,应是自行离开。” 阮岚听完则闭口不言,垂眼看着窗外斜射而来的一簇阳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能不要再派暗卫跟着臣了?” 尹辗睫毛颤了一下,看着阮岚的侧脸沉默片刻,终于说:“好。” 没料到尹辗答应得如此爽快,阮岚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尹辗一眼。 尹辗则重新提起两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阿岚你仔细回忆一下,多年以前你和你父亲在朝为官时,可得罪过什么人?” “若说是得罪,想必阮家已将陛下这一派的大臣得罪了个遍,但毕竟只是所忠之主不同,之间未生出过深仇大恨,何况现在阮家也都已经没落了,没必要如此报复……臣一时实在想不出有谁隔了数年仍不愿放过阮家,太奇怪了。” 尹辗摇着手中的扇子,表示理解。 “但是——”阮岚话锋一转,“陛下,臣好歹以前也算是陛下的敌人,陛下的臣子就这么放心把小皇子交给臣管教?为何到了现在也无人提出异议?” 尹辗听完笑了一声:“阿岚啊,你自己算算,玄儿他到现在换了多少个先生了?” “……臣数不清。” “就在你出宫后,接连有两个先生告老还乡,一个病得三天下不了床,一个被玄儿气得摔断了腿,加上之前做了玄儿先生后乞骸骨的大学士……起码有十一二个了吧。哼,让那些大臣们再给朕选一两个先生人选,皆是互相推诿,现在朕自己给玄儿选一个,难道他们还能不服气?” 阮岚非常耿直,眼睛光茫一闪,立刻提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法:“后宫中龙嗣太少,若是再多几个小皇子,想必大皇子便不敢这般跋扈了。” 见尹辗没有说话,阮岚末了加了一句:“陛下每晚应当多到后宫走动,充足的龙嗣才是稳定国家繁荣昌盛之本。” 尹辗仍是不说话,阮岚想了想又说:“陛下,中宫之位一直悬而不立,若是陛下马上立后,必然能鼓舞后宫妃嫔,来年陛下的龙嗣会像雨后春笋一般——” 阮岚话说至一半,尹辗忽然似笑非笑道:“阿岚若是女人,朕现在膝下不知该有多少儿女环绕。” 这下阮岚立即被尹辗堵得闭上了嘴。 “父皇!张总管!父皇在里面吗?”门外突然传来了小男孩儿的声音,若是之前尹辗不说“一个先生被玄儿气得摔断了腿”,这声音听上去还真是让阮岚由心底里觉得天真可爱—— “父皇让儿臣来看新老师!嘻嘻。” 第55章 不仁不义 身着一身玄紫色衣袍的尹玄被张总管领了进来。 小皇子收敛起了平日里神气活现的模样。在尹辗面前,显得尤其乖巧,先是给尹辗恭恭敬敬行了礼,之后又在尹辗的介绍下给阮岚磕了头。一双乌黑晶亮溜圆的眼睛平静地俯视着地面,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等到阮岚上前礼貌性地唤他起来,小皇子这才第一次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位新来的皇子师。 “怎么是你?”等到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时,尹玄细长的小眉毛挑了一下,眼睛里散出一些吃惊的神色,“哎?你不是那个瞎子吗?怎么现在又能看见了……” 尹辗咳了一声,立即训斥道:“不得无礼!” “是!父皇。”尹玄战战兢兢地恢复到原来一般恭敬的神态。 尹辗将目光转回阮岚,语气又柔和了下来:“爱卿,朕的小皇子从现在起便交给你了,接下来你定要严加管教。” “臣遵旨。” 就在这时,张总管朝尹辗处走近了一步,通报道:“陛下,严大人在御书房外求见。” 尹辗点了点头:“宣他进来。”然后对阮岚说:“爱卿,你带玄儿下去吧。” “是。” 一踏出御书房,阮岚便被尹玄的小手拉着走到了一个四处无人的角落,尹玄先是探头探脑地向旁边望了望,像是在确认再没有旁人了之后,终于神秘兮兮地对着阮岚开了口:“你不是那个被父皇关在御花园小黑屋里的人吗?才几天不见,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本殿下的老师?” 这一点其实阮岚也想不明白,只能模棱两可地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臣不能抗旨。” “哦……”小殿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撇了撇嘴,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你的眼睛怎么好了?我记得你之前明明看不见了呀。” 阮岚答:“是陛下寻大夫将臣的双眼治好了。” 尹玄小声嘟囔道:“那父皇对你确实挺好的,怪不得,之前父皇为你杀了那两个婢女。” “婢女?”阮岚耳尖地听到“杀”这个字,当即顿了一顿。 “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两个宫女前来寻我?她们在屋子外头说你住的那间屋子晦气、不吉利,这些话不知怎么回事被父皇知道了,父皇一怒之下下旨将她们在众人面前杖毙,那场面啊,简直惊心动魄。”小皇子循着记忆将这些事娓娓道来,说完眼睛滴溜一转,又问阮岚:“我说,那次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状了?要不然父皇怎么会知道她们两个说你的坏话。” 阮岚摇头:“并不是我。”他心里估摸着告状的人应该是玉公公,玉公公在宫中的时候最喜欢为他打抱不平,可能是在尹辗面前汇报他的起居时一并将那两个宫女的言行举止告了上去。 虽说那两名宫女言行不妥,但也是好端端的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阮岚心里颇觉可惜。 “不过啊,这两个宫女倒也不算什么,之前那个妃嫔死的时候,父皇为她杀了一整个芙蓉殿的宫女太监呢。”尹玄刚说完便捂住了嘴巴。 他小声道:“哎呀,母妃不让我说这件事的,我怎么说漏嘴了。” “芙蓉殿……殿下说的可是卫婉嫔?”阮岚大惊。 小皇子眼看是瞒不住了,便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过来,才凑近了阮岚道:“既然说漏嘴了,我就接着说了。不错,正是卫婉嫔。” 阮岚脑中一空。 杀了一整个芙蓉殿的宫女太监。 一整个芙蓉殿…… “不过啊,母妃还跟我说,父皇这样做是怕凶手的身份被泄露出去,可又说,想知道的人总归会知道的,瞒也瞒不住,但父皇杀了一整个宫室的人,稍微带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父皇不愿声张,朝中之人大多畏惧于父皇,所以就算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凶手也不敢当众说出来。” 阮岚听得背后冷汗直流,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难怪,难怪尹辗下旨任命他为皇子师,出乎意料地没人从他“杀害卫婉嫔的疑似凶手”这层身份反对。 尹辗啊……你这是要陷我于何等不仁不义之地。 这一众活生生的人命,要我如何来偿还。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小皇子支起他的小手,赶紧扶住了阮岚的胳膊。 “无妨。“阮岚道。 “夫子要是不舒服,就赶紧回家吧!本殿下一个人也可以玩……一个人也可以学习。” 阮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思绪从方才那件事中抽离出来,微咳一声,道:“多谢殿下关心,臣的身体并无大碍。今日——我们先读论语。” “什么!又是论语?不要啊,我每次读论语都要睡着,呜呜。”小皇子佯装着哭了出来。 阮岚态度坚决:“既然臣已经答应了陛下要用心教导殿下,臣必当尽心尽力。何况论语是先圣之言,殿下怎可不读。““呜呜……本殿下不读论语!” “殿下。”阮岚弯下腰来凑到他面前说,“臣这份差事是干不久的。” 小皇子皱起眉头,整个身体向后倾斜,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夫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岚双眼像冬日艳阳下的冰雪那般清澈沉着:“不用殿下赶臣走,等到臣在京城中协助陛下办完一些秘密之事之后,便会自行离开。” 小殿下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道:“看你说的那么认真,倒也不像在诳我,那我问问,你说的「不久」究竟是多久?” “少则一月两月,多则一年半载。” 小皇子掰着指头算了好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嘟囔道:“行,成交!我看你这人比之前那些夫子都要好些,本殿下便勉强认你做老师,以后就不像对待之前的夫子那般捉弄你了。” 阮岚得了小皇子的“许诺”,脸上忽然多了几分笑意:“既然如此,殿下,我们去读论语吧。” “嗯?……怎么还是要读论语。”小皇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阮岚细细分析道:“若是不用心学,殿下就是背信弃义之人。殿下既然已经认臣做了老师,便是臣的学生了,臣让学生读什么书,殿下就得读什么,不然殿下不就成了耍无赖不守信的小人?” “胡说!读就读!有什么了不起!哼。” 看着小殿下义愤填膺颇为不服的表情,阮岚心里非常满意:“殿下,那我们这便走吧。” …… “夫子,太阳都快落山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在阮岚的指导下读了一个下午先圣典籍的尹玄,实在是又困又饿,偷懒伸了个懒腰。 “臣以教导殿下为第一要务。” “都学了一天了,你不累我还累呢。你赶紧回家陪陪妻儿,不用管我了。” 阮岚回得直白:“臣不曾娶妻。” “不会吧?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 阮岚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言,他在案前正襟危坐,朝尹玄道:“殿下今晚将臣带您读的前三章通读几遍,背诵下来,臣明日便来检查。” “什么?!不是吧!三章,那可是整整三章!”尹玄顿时吓得大惊失色,霎时瞪大了那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夫子,饶了我吧!” 阮岚抿唇,想了一会儿,装作十分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背一章吧。” “呼……一章,一章那还好,三章太可怕了。”小皇子趴在桌前长长吁出一口气。 “明日若是背不出来,臣可要让殿下罚抄了。” “是是!就一章,背起来很快的!” 其实阮岚本来就没指望这个小皇子能背三章,但又怕只布置一章小皇子不当回事,到了晚上书本一丢转眼便忘了,所以故意在一开始说成“三章”,然后大发慈悲退了一步。这样一来,小皇子不但不会轻易忘记,反而还会对他感激涕零。 凭阮岚自己的心眼多半是琢磨不出这种方法,这法子还是多年前一个朋友捉弄他时用的,没想到今天被他举一反三用在了教书育人上。 阮岚看着小皇子收了书本,便起身告别:“殿下,臣这就告辞了。” “行,你赶紧走吧。” 阮岚推开门,步子刚要迈出去,忽然看见门前一抹身影不知道从哪飘了出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张总管。 他先给小皇子行过了礼,然后对阮岚说:“大人,陛下留您一道用膳。” 阮岚回头望了尹玄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才向张总管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阮大人,这边请。” 尹玄正准备关门送客,却发现张总管仍然站在那里,没走。 “殿下,陛下说了,也让您一同去。” “……好。” 小皇子刚准备放下去的心就这么再次揪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忘了小攻是一个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人…… 第56章 画技精湛 这顿饭吃的极其平静,一点儿幺蛾子都没发生。小皇子在尹辗面前十分乖巧拘谨,而尹辗在小皇子面前,对阮岚一口一个慈眉善目的“爱卿”,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戏码。 后来,尹辗将小皇子以“温习功课”之缘由打发走了,才终于说了一句属于两人之间的私话。 “阿岚若是不喜欢那身衣服,我再命人做一套新的给你送去。” 阮岚对此感到非常欣慰,临行前对尹辗道:“谢陛下。” 之后的日子也算静谧安详,阮岚整日教小皇子读书练字,时常在宫中走动,偶尔会被尹辗召见,谈讨的话题不外乎是小皇子的功课,以及他们想要探寻到的、有关之前种种怪事的真相。 阮岚甚是担忧玄墨道长,没想到尹辗对此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一日,当阮岚再次提起玄墨道长时,尹辗丝毫未显急迫。他放下手中朱笔,合上面前奏折,将一盏茶送到嘴边,轻轻吹拂,最后终于慢慢开了口:“再等几天,道长会回来的。” 阮岚看着尹辗说话时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也不好再多问。 尹辗又道:“前几日派人前去调查皖南丘芒山,却不知怎么回事,没人能找到入口。” “怎会如此?” “原因尚且不明。” 阮岚想起齐莫曾和他说,那丘芒山上设下了一层迷障,不知是否和这点有关系。 可是他也记得尹辗当时只身前去找他,似乎也并未有迷障阻拦,为何现在反而进不去了呢? 尹辗从桌案前站起,悄悄走到阮岚身后。此时阮岚正低头沉思,似乎并未注意到身后忽然多了个人。 之前阮岚住在皇宫的时候,除了尹辗明令禁止他外出以外,其他的方面都比现在更加恣意潇洒。比如说衣着装扮,以前阮岚眼瞎,穿衣随便,常常不合礼数;玉公公之前只将他两侧与头顶的头发束起,后面的长发则飘然垂于肩,如黑墨般铺在背后,别人一看他就觉得他这人定然是游手好闲,无正事可做,颇有种放荡不羁的翩翩公子之感。 但现在,有了“皇子师”与“大学士”这一层名头,阮岚出入于皇宫自然对这一方面尤其注重。身上的衣服每晚都要用金斗熨烫一遍不说,头发更是要尽数盘起,束成一个清爽的四方髻。 常人看了阮岚这一身行头,必然会对他恭敬有加,但在尹辗眼里,这身打扮的阮岚则别有一番意趣。 如蛇一般的目光就这么落在了阮岚的后颈,没有了发丝遮掩,这片细滑白嫩的皮肉便如同雄鹰眼中的猎物一般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阮岚仍低着头,思绪游离于皇宫之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不自知。 尹辗静悄悄地屏住了呼吸,双唇渐渐向眼前那一片诱人白嫩的芳泽靠近,右手抬起,想要扣住眼前人的肩头。 五指张开,已经做好了捏住对方肩膀的轮廓,鼻尖似乎马上就要碰到对方的后颈,嘴唇即将在这一片滑腻处碾转落下一吻。 就在这时—— “陛下,韦画师来了。” 张总管的声音在门外冷不丁地响起。 尹辗伸出的右手刹那间一僵,还未来得及撤回,阮岚便闻声回头,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陛、陛下——” 饶是素来不喜风月的阮岚,看见尹辗这副饿狼扑食般的架势,也该猜到尹辗方才想做什么了。 阮岚窘迫得目光别到了角落去,背脊由内而外生出一股滚烫羞赧的热气。 尹辗迅速收回手,背在身后,清了一声嗓子,接着说道:“宣他进来吧。” 又对阮岚说:“今日画师来为我画像,你在旁边看着,指点他一下。” 阮岚心道尹辗这般说辞多半是拿来打趣他,毕竟画师本就以作画为一技之长,而宫廷画师又是从芸芸众画师中择选而来,乃个中翘楚,画技必然精湛,又哪里是像他这一介平常拿作画打发时间的书生比得上的? 可是嘴上又不好将这一番话说出来,只是应了一句:“是,陛下。” 韦画师年近古稀,是一名蓄着白胡子的年迈老者,手拎一只方形木箱子,跟在张总管后头。 这并不是阮岚第一次见到韦画师,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韦画师就已经开始为皇家画像了,据说已经画了四十多个年头,历经三代帝王。 当真是铁打的艺人,流水的君王。 不知尹辗为何要打趣他,以韦画师的资历,哪里需要他这个小辈来指教? 阮岚上一次见到韦老时,尹辗还未登帝位,此番再遇,发觉韦画师脸上沟壑愈深,更显沧桑,这么一算,竟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年头。 尹辗走到屋室尽头,转过身来,肃然危坐。而画师则跪在一张案几前,从木箱中取出纸笔,将纸张铺开,沉木镇纸覆于其上,再用细长的笔尖蘸着研好的墨,远远看着尹辗,低头起笔落画。 此时的尹辗看上去不苟言笑,少了几分不正经不要脸的痞气,比平日里阮岚见到的那位君王要英明神武许多。 尹辗样貌比同胞兄弟尹成英武,又比先皇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度,是天生的帝王之相。 按理说臣子一般是无法抬头窥得龙颜的,阮岚在尹辗面前基本上遵守这一规矩,除了…… 阮岚不禁回想起刚刚尹辗那张放大的脸,面色顿时一赧。 这一次,阮岚竟毫不避讳地抬首看着台阶上的尹辗,一望便出了神,等到画师回禀说画完了,阮岚才意识到自己坏了尊卑之礼,连忙将头低下。 阮岚站立在韦画师身后约二尺处,一垂首便望见了韦画师手中新作成的画像。 画中画的是一名比寻常人壮实两倍有余的中年男子,天庭饱满圆亮,面色红润,眉如新月,双眼炯炯有神,嘴唇宽大而厚实,唇上胡须呈八字,两端自下而上微微翘起。画中这人的整张脸都比尹辗本人圆了一整圈,可以说颇具福相,极具帝王威严。 阮岚点头夸赞道:“甚妙,韦画师画技果然精湛。” 张总管将画作迅速呈上,尹辗一拿到便皱起了眉,另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唇。 ——究竟画的是何人暂且不论……朕何时蓄的胡子? 罢了罢了。 尹辗将这一幅画递回张总管,道:“朕甚为满意,赏。” “多谢陛下。”韦画师叩首谢恩。 韦画师被张总管带走后,尹辗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末了才开口问阮岚:“阿岚,你觉得你的画技与刚才那位画师比,谁更甚一筹?” 阮岚回:“自然是画师。臣画艺不精,不敢与之相论。” 尹辗实在不信自己竟长成了画中那般模样,摸索着又问了一句:“你更喜欢画里的人像?” 孰料,阮岚却“砰”得一声跪了下来,正色道:“陛下是天下之主,韦画师笔下的,自然是天下人拥戴的陛下。” 这一番话说得像模像样,委婉地告诉尹辗为何方才的画像不如尹辗本人那般玉树临风,并以“天下人拥戴陛下”,回应了尹辗的问题。毕竟他也算是所有“天下人”中的一个。 尹辗心中虽不快,却挑不出阮岚这句话中的毛病,只好作罢。 阮岚看着窗外的日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对尹辗道:“今日殿下外出学习骑射,看天色,应该快要回来了,微臣先行告退。” 阮岚这个借口更是找不出一点儿毛病,让阮岚当他儿子老师这件事,算是尹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尹辗一挥衣袖:“嗯,去吧。” 阮岚退至御书房外,并对张总管道了别,之后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走到了教导皇子尹玄读书的地方。 说起来,在册立东宫这一方面,尹辗的做法非常古怪。 让小皇子单独住在皇宫的东面,却又不立太子。 给小皇子单独请大学士入“东宫”教导他读书写字,这些都远远超过了一个皇子应得的权利。 这到底是要立尹玄为太子呢,还是不立? 就在阮岚低头沉思时,他忽然听见“扑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坠落地面。 阮岚循声望去—— 那个不远处呈大字状趴在地上的,可不正是那个淘气的小皇子么。 “殿下!”阮岚心中一惊,快步跑上前去,将小皇子从地上捞了起来,“殿下怎么摔倒了?” “我……我才没有摔倒。”小皇子窘着脸,强忍住眼睛里的泪珠,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膝盖,“我这是在练习轻功!懂不懂!” 阮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下好好的为何要练习轻功?” 小皇子哑着嗓子道:“母妃生病了,想吃云片糕,我想偷偷跑出去给她买。” 阮岚不解:“贵妃若是想吃,御膳房肯定会为她做的,小殿下为何偏要偷跑出去买宫外的呢?” “母妃曾经说,她最爱吃我丞相外公屋宅旁的那家糕点铺子里卖的云片糕,她还说,小时候为了争抢一片云片糕,还与邻居家的小孩儿厮打呢。” 阮岚心中一颤——这“邻居家的小孩儿”,好像说的就是他。 第57章 慌不择路 按理说皇子身边该有人侍奉的,可阮岚环顾四周之后竟没发现半个宫人的人影。 阮岚拉起小皇子的手,帮他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问道:“伺候殿下的宫女都去哪里了?” 尹玄摇头:“玄儿……玄儿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阮岚想教导尹玄,皇子翻越宫墙私自出宫是违反宫规的,更何况宫内守卫森严,小皇子根本不可能翻得出去。但看着小皇子擦破皮的手掌和那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这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阮岚想了一会儿,道:“今天臣帮殿下去丞相府外的糕点铺子买些云片糕来可好?” “真的?”小皇子笑得咧开了嘴,反手抹了一把含在眼睛里水气,只听得出声音里还带着些微弱的哭腔,“夫子真要帮我带?” “嗯。”阮岚应道,“只不过,臣乃外臣,若是买了宫外的糕点赠予后宫嫔妃,哪怕是通过殿下之手,难免为外人落下口实,坏了臣的名声是小,坏了贵妃的名声可就糟了。” 小皇子皱起眉头,点头附和,瘪着下巴故作老成状:“夫子言之有理,可……这又该如何是好?” 阮岚接着说道:“今日我去买了云片糕,明天一早交给张总管,说是专门呈给陛下的民间美味,等到陛下享用时,殿下再凑上前去说两句动听的话,相信陛下定会赏殿下几片,到时殿下再将云片糕拿给贵妃,不就不怕旁人的闲人碎语了吗?” 小皇子顺着阮岚的思绪想下来,确实不失为一计良策,当即一拍大腿,赞同道:“行!就这样办!” 阮岚走后,小皇子自己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对着面前的空气喊道:“快出来吧!他走啦!” 一个比小皇子高出大半个头的女童从一棵石榴树上跳了下来,叶子扑漱扑漱地散了一地。 那女童模样机灵可爱,明亮的眸子像山间的溪水一般清澈,一对纤长卷起的睫毛扑扇着。她小步跑到尹成面前,点头夸赞道:“皇弟做的不错,母妃到时看到我们拿给她的云片糕,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来人正是宫里的长公主尹苻圆。 从她这句话来看,刚刚小皇子对阮岚那一套说辞显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苦肉计”。 小皇子美滋滋地,心中对“欺骗”夫子这一点毫无愧疚:“等明日母妃吃到云片糕到后,本殿下一定在父皇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尹苻圆听完有些不屑,拍了一下她弟弟的小脑瓜:“你可省了吧。唉!我跟你说,方才我偷偷去看父皇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 “其实也没怎么……只是我觉得,父皇在你那夫子面前,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小皇子皱着眉头回忆了好半天,“父皇似乎对阮夫子比对其他人温和,但我也觉得没什么呀,毕竟我……皇姐你前几次帮我气跑了这么多老师,眼下父皇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人选,对他比对别人好一些也是正常的吧?” 公主心中虽还有些疑惑,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只好道:“算了,不管他了。倒是张公公,不知道阮夫子带来的东西,张公公他会呈给父皇么。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有人敢给父皇从宫外带吃的过来呢。” “我也没见过。”尹玄皱着眉头,心情霎时低落了起来,“我记得父皇是不爱吃云片糕的,万一张总管记得这个,保不好连问都不问父皇便把它们给扔了。” 长公主听完则扁起了嘴,不悦道:“若张总管真扔了,你就偷偷去把云片糕捡回来,听到没有!” “好好好,知道了皇姐。”尹玄脑筋一转,“咦”了一声,“对了!也不知道夫子他认路么,虽说那家糕点铺子就在丞相府旁边,但母妃说,也是要走一段距离的,第一次去若是没有人带路,可是要费点功夫才能找到。” “我看你那夫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应该是守信之人,你别担心啦,应该会帮我们买的。” “嗯嗯,皇姐说的是。” 此时落日已经斜到了天边,火红的余晖从西边的天空漫了开来,渗入层层云端。 而另一边,阮岚已经出了皇宫,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该走得快些,否则回家的时候天就该黑了。丞相府在皇城的东南面,就在原来的阮府旁边,与他现在的府邸不过几街之隔,只需绕一个弯儿便能到了。 阮岚穿过皇宫前最为寂静森严的一带,又路过了一些办政事的衙门官署,最后终于来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 多数人都和阮岚一样,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正往家走,有人从西边的集市走来,身上挑着一个盛着货物的扁担;有人从东边的田野森林回来,背着锄头或是拿着弓;有人则和他一样,从皇宫或是衙府料理完了政事回家,这些人往往都衣着光鲜,但都是官品过低或者不爱乘坐马车——总之几乎没人朝皇宫的方向走。 阮岚眼尖,忽然看见一个人逆着人流向迎面走来。若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他必然会在下一刻转开目光朝别处看去。可随着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阮岚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那人一身墨绿色外衫,眼瞳也是不寻常的碧色,头发看起来比之前更卷了,身材看着果然比周围的中原人要壮实些—— “齐莫?”阮岚看着那人,脱口而出。 齐莫显然也看见了他,他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看见阮岚便开始笑兮兮的,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阮岚!你怎么在这儿!” 他跳到阮岚面前,绕着阮岚打量了一圈,然后恍然大悟般地眯起眼睛,指着阮岚说:“哦!我知道了,你当官儿了!我看你在大街上悠哉悠哉的,你那当大官的嫂子的爹不杀你了?” 阮岚这才想起当初在丘芒山尹辗来找他时,伪装成了他兄长“阮林”的身份,于是阮岚只好点了头,顺着齐莫的话说了下去:“嗯。你怎么来京城了?” 齐莫神气地“哼”了一声:“我又被人追杀了,慌不择路跑来了京城,谁知一进京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的影子,我想他们可能是怕京城禁卫太多,不敢进来呗。” 阮岚则满脸疑惑:“你怎么又被追杀了?”又看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要去南边买些糕点,待我买完,你随我回府,我们慢慢说。” “行,可以。” 虽说当年的王副相已经晋升成为当朝丞相,但王府宅邸的位置倒是一点没变,连到皇宫的路都和原来是一般模样,只是,西边的豆腐摊已经换成了卖坚果瓜子的,东边的布店也改成了豆油小作坊。没想到那家糕点铺子竟然仍然兢兢业业地在做云片糕,仔细瞧了一下,连老板都还是原来那位膀大腰圆的老大爷。 实在是不容易。 阮岚按照小皇子的话去那家糕点铺子买了两大袋云片糕。一袋留给阮岚自己府上吃,另一袋明天便送进宫。 回去的路上齐莫主动帮他分担了一袋的“重活”,阮岚在前面走着,听见齐莫对他说:“阮岚啊,我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饱餐了。” 阮岚猜想应当是被人整日追杀的结果,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道:“你将手上那袋糕点拆开吃吧,先抵一下,回府之后我让下人给你做些好菜。” 齐莫非常“听话”,阮岚一说完他便迅速将他手上的云片糕拿了三块放入口中,一副狼吞虎咽生怕别人来抢的样子,可见是许久未吃上饭了。 齐莫一口气吃了大半袋,途中险些噎着,嘴唇和下巴上沾满了白面沫子。吃得差不多了,才说:“你知道么,我被他们追得衣服全破了,身上多了好些伤,你家里还有没有伤药了?” “有。”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衣服全破了?我看你身上穿的衣服好好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现在这身这是来了京城以后去成衣店里抢的,顺便抢了几卷止血的纱布,要不然伤口暴露在外,会有性命之忧。” “抢的?”阮岚心里一惊,在齐莫身上注视良久,这才发现齐莫现在穿的这一套衣服虽和以往一般是墨绿色,但风格迥异,与之前大相径庭。阮岚道:“你在哪抢的,跟我说一声,明日我让别人将钱送去——” 齐莫不屑:“那成衣店的掌柜又没追来,你怕什么呀。”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后面一众舞棍弄棒的混乱声响。 ——“抓贼啊!” “就是他!光天化日之下入店抢劫!” “抓住他们!捆起来送交官府!” “上啊——” 就在阮岚看着后头那一票五大三粗的壮汉愣神时,齐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喊:“快跑!” 第58章 不以为意 齐莫拉着阮岚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后面那些抄着家伙的人紧跟不舍,纷纷朝他们这边追了过来。 “抓贼啦!”后面那些壮汉继续大喊。 行人听到那些人喊的,自然想要四处躲避给那些人让路。阮岚齐莫没办法,只好朝人更多更密集的人群跑去,然而这样一来,前进的速度便慢了。 两人继续跑了一会儿,齐莫说:“这样根本甩不掉他们。” 阮岚点头。他体力本就不如齐莫和后面那一帮壮汉,再这样跑下去,总会拖齐莫后腿。 齐莫眼疾手快看到了路边的一个甘蔗摊,用手一推,那几捆甘蔗便霹雳乓啷滚了一地。 “哎呀!啊”为首的两个男人一时间反应不及,踏出去的脚就这么踩在了滚动的甘蔗上,呲溜一下仰身向后倒去。 “哎呦,摔死我了。” “快起来!接着追!” “你们干什么!赔钱,赔钱!”甘蔗摊主看着一地的甘蔗滚落在地,又被人踩来踩去,眼看着是不能卖了,拔腿便追着那两个罪魁祸首赔钱。 “罪魁祸首”之一的齐莫道:“这次我身上的伤太重,没法用轻功背你飞了。” “你不用、不用管我。”阮岚喘着粗气,体力明显是跟不上了,他一边喘边说,“你、你先走吧,我们分开跑。” “不行!你现在跟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人多势众,分出几个人去追你还不容易?”齐莫向后瞄了一眼,然后对阮岚说,“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轻功心法口诀吗?” 阮岚心里一紧,知晓齐莫是想让他一同使出轻功了,可他一是只学了几日,二是只碰巧施展出来过一次,眼下又过去了这么久,心里实在没底。 “记得、倒是记得。可是……” “别可是,没时间了!”齐莫扯住阮岚的后领,道,“快,把基础口诀念一遍!” 阮岚只好喘着粗气说:“气沉、沉丹田,石关渐开。百虫中、中注,太、太白生风。” “对,就是这样,你手上的东西我帮你拿着,跟着口诀运气,快!再念一遍!” 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近,耳畔呼啸着传来怒吼:“抓住他们!他们就在那里!” 阮岚憋足了气,一口说完:“气沉丹田,石关渐开。百虫中注,太白生风。” “你现在在心里默念几遍,我先抓着你起来,到时放手——” 阮岚还没意识到齐莫口中的“先抓着你起来”是什么意思,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齐莫竟然一把揪起他的后领飞起来了! 迎面刮来的疾风险些让他没能睁开眼睛。 齐莫喊道:“我只能这么撑一会儿,我数三二一,就放手,你准备好——” “等等!”阮岚被人提溜在空中,尚在不知所措地扑腾。 “三——” “你等一下!” “二——” 阮岚不得已,闭起眼睛,默念起心法。 “啊!——” 谁知,未等齐莫数到一,阮岚便感觉后颈一松,整个人直直向下坠去。 齐莫竟直接松手了! 阮岚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全神贯注于脑海里的心法,循着记忆思索着齐莫之前教他的运气方式。电光石火间,阮岚竟出乎意料地感觉到胸腔中有气息上涌,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似有一种神秘玄妙的力量正向上牵着他。阮岚垂直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右脚尖一点地,便再次腾空而起,两袖翩然一挥,向齐莫行进的方向飞去。 齐莫在空中回头,拍手叫好:“果然要出其不意,你才能学会呀!”那口气,完全听不出到底是在夸奖阮岚还是在自夸。 齐莫如蜻蜓点水一般飞过了一座高楼两排屋檐,等着阮岚朝他这边疾飞而来。阮岚不负所望,使的动作虽然还稍许笨拙,气息尚且不稳,但也能勉强撑过这一小段时间了。阮岚依照方才齐莫双脚踏过的地方行动,比预想之中要平稳许多。 不过眨眼的功夫,阮岚在屋檐上几踏几踩之后便追上了齐莫,将那群人甩在两条街之外。齐莫看着阮岚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模样,嬉笑着道:“不错嘛!比之前大有长进!” 阮岚也未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迅速便将齐莫教他的这一套轻功悉数回想起来,并运用得这般自如。此时他单足悬立在三层屋檐之上,稍一抬头便能望见极远处,有一抹暗红的残阳即将被天际吞噬,天空的另一边有如火般炽烈的晚霞逐月,依稀可见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子围绕四周。 “你在干什么?”齐莫一巴掌拍在阮岚身上。 大约这么一拍,拍散了阮岚胸腔中的升起的气息,向上牵引着阮岚的那股力道也随即消失不见,阮岚本是单脚立在屋顶,因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未来得及站稳,整个人直直像后倒去。 齐莫就站在他身后,如果是在平常,齐莫定然能一手将他接住,可今天的齐莫不只身负重伤,方才那么一提阮岚,又扯动了身上的伤口,无论是身体状况还是反应都不如以往。面对突然倒向他的阮岚,他只能措手不及地伸手一挡,力气也差了半分。阮岚右肩虽被他抵住,左半个身子却依然朝他撞来。二人双双跌落在铺满檐瓦的屋顶,然后就这么团着滚了下来,好在二层屋檐更宽,他们没有直接从三层摔倒了一层,而是有二层接着,再从二层摔到了一楼。 “呃……”齐莫呜呼地叫了一声,接着咳了起来。 虽说是从三楼滚了下来,但两次坠落都有齐莫着一层人肉垫在下面垫着,阮岚其实并无大碍,只觉得身体被撞得有些酸痛罢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一刹那的头晕目眩,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何时之后,他伸手向下一摸。 “别摸了!你快……咳咳……你快起来。”齐莫这下彻底没有了往日的没脸没皮,皱着眉头,脸色很是苍白,“我、我要被你压死了!” 阮岚连忙从齐莫身上站起来,问道:“你没事吧?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扶你起来。” 齐莫捂着屁股“哎呦”了一声:“怎么可能没事!咳……从那么高的地方摔、摔下来,伤口都扯坏了,非死即残啊。咳咳……” 阮岚见他难受得满地打滚,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馋扶,见旁边落着一个袋子,便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的云片糕竟然摆放整齐,模样完好,一片片安稳地叠在那里。他心里觉得诧异,对齐莫说:“没想到你宁愿自己砸在地上也要护着这一袋糕点。” “呸!我什么时候护着它了,刚刚明明是你抱着那一袋子东西好么。” 阮岚思索了一下,方才滚下来时,情急之下他好像确实随手抓住一包软绵绵的物件抱在了怀中。 正好,不用重新买了,明日便进宫呈给尹辗。 齐莫最后一瘸一拐跟着阮岚回了阮府,一进门就被下人抬进了屋。阮岚命玉公公拿了十两银子前去齐莫说的那家服装店和他们沿路砸的那个水果摊,然后拿了一瓶伤药和纱布走到齐莫房内。 “我已经让人给你请大夫去了,你先忍忍,我这就给你上药。” 齐莫软绵绵地趴在床上,不忘还嘴:“还算有点良心,亲自过来给我上药,没让下人敷衍我。” 听得阮岚哭笑不得,虽说的确是齐莫垫在底下他才没受伤,可归根结底也是齐莫偷了人家的衣服才害他二人被追的满街跑。 阮岚帮齐莫脱了衣服,便看见齐莫一后背触目惊心的伤,比上次见他时伤的还要严重。青紫、暗红的伤口遍布后背,血口子纵横交错,有一处已经腐烂化脓,依稀可见皮肉下的白骨。 “这是……?”阮岚摇头,“你怎么伤的这么厉害,这次又惹了谁?” 阮岚看着这满身的伤,不知伤药该从何处上起。 齐莫愣神,沉默良久,才道:“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阮岚猜想大约齐莫是惹了什么权贵之人,所以权势滔天一手遮天,隐瞒了身份,再问下去也无济于事,于是便转开了话题:“你从丘芒山出来,陆婆婆和齐汶还好吗?他们现在怎么样?” 齐莫微怔,将脸转向阮岚,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毫不关己的事实:“齐汶他死了。” 他脸上并无太多情绪,犹如在说:“邻居家的猫死了。” 阮岚大惊,手上的药瓶子“怦”得一声掉落在地,里面的药粉倾洒而出。 “诶?你怎么了?有什么奇怪的吗?”齐莫伸出一条胳膊到床底够那药瓶,“你看,都洒了。” 阮岚看了看他手中的陶瓷瓶子,又看了看齐莫那张不以为意、略带微笑的脸,猛的站了起来,向后退去。 “阮岚?阮岚你怎么了?你要去哪?” 齐莫仰着脸,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在那对黑色的眼瞳中,阮岚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看见了齐莫询问自己时那一股急切的神色,甚至看见那眸子中带上了一层浅浅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齐汶他死了。 ——有什么奇怪的吗? ——阮岚,你要去哪? 第59章 春风拂面 第二日,阮岚是被噩梦惊醒的。 东边日出的天光已经照亮了一大片天空,犹如浣过的彩纱一般澄净通透。窗外茂密的树枝上传来“布谷布谷”的啼叫,叫声撕心裂肺般凄凉。 一道晨风吹响了树上的枝叶,哗啦啦一阵萧索后,那鸟叫声显得更悲戚了。 其实时辰并不算太早,毕竟夏日的清晨比以往都要来得快些。 现已是夏末,屋外的天气虽比不上夏日最炎热的时候,但总要比春秋时分要暖和许多,但阮岚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胸口向周身传递着阵阵寒意。 起身时才感觉到,背后的衣服湿漉漉的,已经洇出了许多冷汗。 阮岚照常洗漱更衣。从下人口中得知齐莫仍在客房中睡得昏天黑地后,他随意吃了一些淡菜清粥,然后拿上了昨日买的那袋云片糕,便向皇宫出发了。 尹辗还未下朝,他便先在御书房跟前候着。没过多久,他远远地看见穿戴整齐的尹辗在几个大臣的簇拥下向这边走了过来。阮岚同周围一众宫人全部跪地,俯身叩拜。 也不知道尹辗看到了他没有,转眼间便和那些大臣一起进了御书房。等到张总管在外面合上房门,阮岚才站起来。 张总管先是让外面的宫女太监都退了下去,然后才走到阮岚面前问:“大人,若有要紧事,奴才这就进去通报一声。” 阮岚连忙摆手:“先让陛下解决国家社稷之事吧,微臣只是来送一些糕点的。” “糕点?”张总管头一次听见有臣子大早上专门来给陛下送糕点的。 这宫里什么糕点没有,御厨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做菜好手,做出来的糕点更是一等一的美味可口。 阮岚早就打好了腹稿,于是流利地扯着谎:“年幼时臣喜欢吃家门口的一家云片糕,昨天路过时正巧看到了,便买回来尝尝,觉得颇为爽口软糯,心想陛下也许会喜欢,于是从宫外带了一袋进来。只不过……”他转头向最近的一道宫门望去,棕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外面的侍卫不让我拿进来,说是怕有人下毒,给扣下了。” 张总管顺着阮岚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阮岚的意思,当即鞠躬示意道:“奴才一会儿便去拿,待试过了毒后,便呈给陛下。大人专门带给陛下糕点,陛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阮岚也跟着回了一躬:“有劳公公了。” 阮岚办完了这件事,离开御书房,来到平日教导小皇子读书写字的宫室。房间里空空如也,连个宫人都没有,因此阮岚猜想,小皇子大约是起晚了。 估摸着等了有大半柱香的时间,尹玄终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到他气喘吁吁的模样,阮岚给他在桌上到了杯茶水。小皇子结果茶杯大口咕咚咕咚喝完,才道:“母妃……母妃今日突然检查我背书,不背完不让我走。虽说本、本殿下聪颖好学,但哪里能一下子背得了这么多?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跑出来……夫子……那件事你办得怎样了?” 阮岚答:“云片糕张总管应当已经呈给陛下了,殿下现在过去,在陛下面前背一背你母妃早上抽殿下背的书,陛下一高兴,必定会将那些都赏给你。” “太好了!”刚进屋的小皇子吱溜一下又窜了出去,边跑边叫道,“夫子,等等我,我一会儿便回来。” 阮岚继续在屋中品茶,借着从窗棂倾泻而下的一抹阳光,他瞄到书架上有一卷墨子,随手拿起翻了翻。 正津津有味地读到“尚同”那一章节时,横冲直撞的小皇子便神色匆匆地跑了回来,他在阮岚面前猛然停住,大叫:“夫子!你骗人!” 阮岚合上书本,目光一顿:“臣哪里骗人?” 小皇子双眼通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气的:“我去父皇那里背了整整三大页的书,结果一问哪里有云片糕,父皇却说已经吃完了!” 还好已经咽下最后一口茶水,阮岚险些呛着:“不会吧?臣今早带去了整整一大包呢,而且也没过去多久。” “看来母妃心心念念的那家糕点真的很好吃,父皇以前根本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谁料竟然全吃完了!” 阮岚听完小皇子的话,垂眼看着桌上放置的陶瓷茶杯,一时有些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子……?” 直到阮岚听见小皇子唤他,他才说:“今日读《大学》,殿下尽快坐好。” “啊!……”小皇子的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了下来。 ……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 “所谓修身在正其身者,身有所忿剔则不得其正……” 很快屋内便传来了小皇子有气无力的朗朗读书声。 …… 中午吃完饭,小皇子便外出学习骑射了,阮岚得了空闲去找尹辗,准备和他说一说发生在齐莫身上的古怪事。 阮岚走到御书房,却发现尹辗和张总管都已经不知所踪,一名宫女告诉他,可以去清心阁旁的宫殿里找张总管,但她也不知陛下去了哪里。 阮岚按照那宫女说的路线很快便寻到了清心阁,刚踏进张总管的居室,便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清香不是花香也不是什么熏香,阮岚很是熟悉,那是书页堆聚在一起且需经常打理的味道。 屋舍中陈列简洁,一张干净朴素的木质方几,一把轻便小巧的座椅,书架竖了几栏。窗子从屋内支起,还隐约能闻见一丝从屋外飘来的花香。 如此简单的地方必然不是皇族人住的,且离尹辗的寝殿极近,所以应当是张总管的卧室。 张总管真是有雅兴。 此时,张总管正在方几旁拿着的几页泛黄的纸看得起劲,他走近了,张总管竟也未有发觉,于是,阮岚便起了偷瞄一眼的心思。 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张公公,没想到也是个读书人,那么,张总管平常都爱看些什么呢? 阮岚早已完全恢复了多年前的目力,距张总管还有三五步时,他便眼尖地看到了那纸上有几个字—— “明宣十九年”。 阮岚心道,“明宣”,不是先皇在位时期的年号吗? 算一算,大概是十四五年前的样子, 阮岚还想再继续瞄下去,谁知张总管却转过了身来。阮岚看得更清楚了——一开始,张总管脸上是带笑的,那笑容犹如暖春里的和风一般温柔清甜。 阮岚从未见过张总管笑的那么开心。 张总管看到阮岚时,有那么一瞬的怔愣,随机恢复了以往一般恭敬的模样,俯下身道:“不知阮大人前来,是奴才怠慢了。” 阮岚听了之后有些脸红,毕竟是偷看时被人抓了包,说出去总归不是多么道德的行为。他道:“我无意打扰公公,只是,只是想知道公公平日里都喜欢看什么书,所以才……” 张总管将那些纸张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放进一只灰色的布袋中,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些都是奴才年幼时故友写给奴才的书信罢了。” 听张总管主动提起自己入宫前的事,阮岚不禁想起张总管方才脸上挂的笑,心想张总管未净身前想必也有过一段幸福稳定的生活,也不知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才入宫当了太监。 阮岚问:“不知陛下去了何处?” 张总管答:“陛下亲自去接玄墨道长了,让奴才留在宫中等候。” 阮岚心中一惊,他原以为玄墨道长还被困在那个诡异的密道中,没想到此番竟然回来了。 第60章 参天大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张总管忽然过来,说陛下让他前去黄鹤观议事。 黄鹤观,便是之前玄墨道长在皇宫旁的栖身之所。尹辗为了迎接玄墨道长的入住,据说还专门将这一个道观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翻修过,耗费了不少人手与银两。得亏现在天下安定,否则尹辗非得要被那记载皇帝言行的史官喷的体无完肤不可。 阮岚随后跟着张总管到了黄鹤观门前的长廊。从外面乍一看,这黄鹤观很是清静典雅,完全不如多年前那般“富丽堂皇”。阮岚年少时,曾来过黄鹤观一两次,虽然只是清净无为的道观,但那时这道观里的摆设可比现在华丽多了。 不是说尹辗花大手笔翻修了一次么,究竟花在哪了? 观内有一棵粗壮的青檀,约有三人合抱之围,树上枝叶茂盛,将整个院子笼罩得绿意盎然,甚至将午后炙热的阳光遮挡在了观外。观内绿树成荫,树下阴凉。他记得十几年前,黄鹤观里仅有一些低矮的树木,最粗最大的,也仅有两层楼的屋顶那么高,怎的过了这些年,就这么壮了? 阮岚忽然觉得这棵树有些眼熟。 “阮岚。” 这时,他听见了尹辗唤他的声音。 他闻声一望,只见尹辗和玄墨道长朝他这边走了过来。玄墨道长依然是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衣,鹤发白须在微风中缓缓飘动,他手上拿着一柄纤长的拂尘,在衣袖上轻轻一扫,对阮岚笑了一声,道:“阮大人,自那一别之后,你我二人已多日不见,大人近来可好?” 阮岚先是朝尹辗行过了礼,然后迫不及待走到了玄墨道长跟前,目光细细在道长身上环视几圈,确定道长看起来毫发无损后,他才说:“道长,我,我以为您……没想到道长平平安安回来了。” 玄墨道长一如既往地捋着胡子:“呵呵。那密道虽然被人上了秘术,但想伤贫道,还是道行太浅。” “那便好。”眼下看到玄墨道长平安归来,他总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尹辗道:“朕知道爱卿始终都在担忧玄墨道长,所以此番道长一回来,朕便让你前来与道长叙旧。” “谢陛下。” 玄墨道长道:“既然是叙旧,我们也别在外面站着了,还是去观内吧。” 之后阮岚跟着尹辗与玄墨道长进了屋室之内。刚一踏入门阑,阮岚便觉屋内幽香漫溢,不似佛家寺庙内燃的檀香那般让人沉静,这香的气味有种清凉之感,嗅之心旷神怡。 两支顶梁木柱上分别写着两句典故。一句是:紫气东来。另一句则是:道法自然。 阮岚扫视四周,发现屋内陈设比外面更加简洁,真看不出是一座皇家道观。 三人落座后,尹辗向窗外看去,问阮岚:“爱卿,你可觉得这棵树在哪里见过?” “嗯。”阮岚点头,“陛下与臣在丘芒山历险时,曾无意中掉入一个宅邸,那宅邸中也有一颗这般高大的青檀。” “不错,只不过那颗青檀已经死了,但这棵还活着。” 阮岚问:“陛下的意思是,这两棵树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丘芒山那边的树被烧死,树旁的人也跟着一并被烧死了,那么假如这二者有关联,岂不是这皇宫里的人也会被…… 阮岚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正是如此。”尹辗道,“尹成自刎后,朕从他的衣服里搜出了一纸密函。” “密函?” 前太子尹成因巫蛊之事被问罪,轻生后没几日,便被迅速下葬。阮岚没想到,太子竟然在死后还留下了讯息,而这条讯息,竟被尹辗压下近十年。 尹辗从怀中拿出一张蜷曲泛黄的纸条。那纸条已经很稀薄了,似乎稍一用力便会扯断,而翻过来另一面,则可以清晰看见上面沾染着一丝暗红的纹路。看来……这是尹成自刎时留下的血迹吧。 尹辗命张总管将这张纸条递给阮岚,阮岚小心翼翼地打开,看见那上面只写着两行字:“参天巨木将遮阳。” “出海。” “微臣驽钝,不知这上密函面所说是何意?” 阮岚低低默读了两遍,都没明白这两行字。 尹辗将手中的“否极泰来”摇了摇,掀起一阵淡淡幽香。 “在最初,朕也不知这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便将这张纸条暂且扣下。直到后来朕登基以后……”尹辗微微侧过头,朝窗外那棵参天大树望去,“在数年不曾住人的黄鹤观中,忽然有一棵树苗在众人都不曾注意的情况下,开始肆意疯狂生长,仅几月过去,便长成了这般叶茂根深的巨树模样。朕在亲眼看见这棵巨树时,忽然想起二皇兄这枚轻生时放在身上的纸条。” ——“参天巨木将遮阳。” 阮岚顺着尹辗的话说了下去:“所以,这棵树想必是和前太子有关联了?” “不错,朕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一时辗转难眠,心想也许这棵巨树是不祥之物,便差人砍了它。” 阮岚心中狐疑,往窗外一瞥,这棵树现在不是长得好好的么。 尹辗自是知晓阮岚疑惑,接着说:“然而,朕却发现,无论怎么砍它,无论是砍它的根还是砍它的枝干,第二日这棵树都会恢复原来的模样,那些被砍掉的部分,会在第二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尽数长回来,一分一毫也不差。若是想办法挪走它的根,在第二日,它会像生了双足一般自己挪回原处。” 阮岚听得愣神。 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奇树,怎么砍怎么拔都死不了的? 阮岚接过张总管递来的茶水,却拿着它沉入思考之中,久久未有动作,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指尖和指腹,都被烫红了。 若非巧合,那么“参天巨木将遮阳”这句话,未卜先知了屋外这棵树的情形。 看来前太子尹成纸条上的两行字,应是大有来头。 “陛下,那这密函中的第二句话,又是什么意思?”阮岚不禁又想起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出海”。 “爱卿先别急,这事说来话长,待朕慢慢说。”尹辗手上一直摇着那扇子未停歇,不徐不疾道,“面对这样一棵怪树,朕不信朕束手无策,接着便想起这密函中还有一句话,朕猜测,也许……尹成他知道应该如何砍去它,而方法便是——““出海!”阮岚接道。 尹辗点头:“但大海茫茫无边际,该去哪里寻找?朕想起东海有仙山的传闻,便派了三百人去了趟东海,然而甫一起航,那大船便触礁了。朕心想,这是皇家之事,也许东海仙人看朕派遣下人去,觉得朕心无诚意,所以才让海浪拍落了朕的船。于是第二次,朕打理好了朝务,跟着一众士兵亲自出海,没过两天……终于抵达一座仙山,找到了玄墨道长。” “原来如此。”阮岚将目光从尹辗转移到玄墨道长身上。道长此时双眼微闭,一束雪白的浮沉贴合在手臂,似乎没听见尹辗说起他。 但阮岚仍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尹辗好像还隐瞒了什么。 罢了,先听尹辗继续说下去吧。 “玄墨道长不愧是东海仙人,朕刚站到道长面前,道长便知晓朕前来所为何事。道长说,这棵树并非普通树木,而是受一个邪物差遣,与其说是一棵树,不如说它是一个标志。” “不错。”沉默良久的道长终于开了口,“贫道此番来到这片神州大陆,便是为了捉拿一个名为尘犀的邪物。这邪物善于操控人心,且知晓人心最脆弱的部分,以祸乱人间为乐。但他很少亲自出手,在传闻中,只要他在哪里种下一棵参天大树,便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屠尽此处生灵。” 阮岚大惊,慌忙间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只听“怦”的一声响,他说:“心甘情愿屠尽此处生灵,那么这棵树种在皇宫外,皇宫里的人岂不全都岌岌可危……” “确实如此。”玄墨道长正色道,“之前陛下与阮大人在丘芒山后山经历的事情,贫道已经听陛下说过了。如果贫道猜的不错,将那一宅之人尽数屠光的,应是前太子尹成,并且尹成凭借己身权力在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消除了丘芒山一带所有的档案,因此陛下才无法在户部寻到半分与丘芒山一带有关的讯息。” 阮岚听得手指打颤。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他毕竟同尹成一起长大,知晓尹成的为人,实在不愿去怀疑他,可现在,如此多的线索重叠在一起……阮岚摇了摇头,太子啊太子,你究竟为了什么,才要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恶事? 阮岚忽又想起之前与尹辗落在丘芒山那一处阴宅时,梦见里面所有人被杀死、烧死,摔死,无不死相惨烈,于是问:“请问道长,我仿佛能身临其境般地在梦中看见他们死前当日发生的事情,这是为何?” 道长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有人想要告诉此处你发生过的事,所以入了你的梦。” 阮岚吃了一惊:“谁?” 道长叹了口气:“那里除了有一棵树之外,可还有什么是令大人记忆犹新的?” “还有……”一道灵光闪入阮岚脑中,“一堆会动的白骨!” 那边的尹辗却道:“阿岚,你……朕接下来说的事情,希望你能撑住,毕竟你与尹成交情颇深。” 阮岚苦笑:“都到了这个地步,臣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尹辗与玄墨道长相视一眼,才道:“自丘芒山回来之后,朕命人悄悄挖开了尹成的墓穴,却发现,棺木中空无一物。所以,朕想……那堆白骨应是……应是——” “不可能——”阮岚激动地站了起来。 玄墨道长道:“大人,你可知那尘犀种下的孽树如何才会死?刀砍不死,火烧不死,只有和那棵树互生的人死了,它才会跟着一同死去。而那互生的人,便是心甘情愿为尘犀烧杀掳掠之人,而他死去之后,便会变成邪物尘犀永生永世的奴仆,连着魂魄与尸骨,永不改变。” 阮岚听完,认命地闭上了眼。 “所以……是太子入了我的梦。”阮岚的声音不可抑制在发抖。 “他是想让你去救他。”玄墨道长摇了摇头,“他后悔了。” 阮岚瘫坐在座位上,嘴唇已经失了血色。 “那么……道长,太子他还有救吗? 道长一揽拂尘,再次摇头:“他已经成了尘犀的一部分。恐怕再也回不了头了。” “太子他与我相处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为何如此之傻。”阮岚小声低语道。 玄墨道长答:“在与外人相处时,他可以将一部分凶性与恶念隐藏在与他结了契约的树中,不让外人瞧出来。但……至于前太子为何要去帮尘犀杀人,恐怕就要问他自己了。” 屋内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不知是谁发出的。 三人大约沉默了有小半柱香的时间,阮岚终于稳住了心绪,率先开了口:“还有一事,我想禀告陛下与道长。” 尹辗问:“何事?” 阮岚便将昨日与齐莫相遇以及齐莫表现出来的异样之处全部说了出来。 玄墨道长难得皱了一皱眉头:“都说尘犀最善于操控人心,但他一向不屑于亲自抹去凡人的爱恨,而是喜欢洞悉人心中的脆弱之处,一点一点将这些弱点放大,最后将他们变成为自己祸乱人世的奴仆。可眼下听阮大人所言,贫道倒是觉得,这齐莫定是被他抹去了一部分爱恨与记忆。否则,又怎会对亲生兄弟的死而熟视无睹呢?” “道长所言极是。”阮岚思索了半天都找不出比玄墨道长更加合理的解释,随即偏头向尹辗望去,“陛下如何看?” 尹辗已经将那一扇“否极泰来”收在了左手中,轻轻将那扇骨敲打着右手食指的指腹。他思考了一番,然后说:“依道长方才所言,想必那些与尘犀定了誓约的人,之后都必死无疑吧?” 阮岚听完,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那尘犀是想保齐莫一命了?”可又想着不对,“那为何齐莫一直被追杀,更何况他全身遍体鳞伤……” 玄墨道长说:“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不论如何,这棵树周围的生灵,贫道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他们幸免于难,” “有劳道长。”尹辗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饶是被那大树遮住了大半光线,他也看出有一道火红的晚霞出现在了天边,他道:“天色已晚,朕与阮岚便不打扰道长了。” “等一等。”玄墨道长却说,“陛下,贫道与阮大人有话要说。” 尹辗将目光挪到阮岚身上,道:“既然如此,朕便走了。一会朕让人送你回府。” “微臣恭送陛下。” 尹辗走后,玄墨道长关上了大门。 他转过身来,脸沉在了背光的阴影中,可那眸子却在微微发亮。 “大人,有一件事,贫道想告知于你。” “什么?” 有什么事非得避开尹辗才能说的? “你可还记得,那次在密道中,贫道发动法力,将你们救了出来,但贫道自己却消失了?” “当然记得。” “其实那是因为,贫道并非神州大陆之人,不能随便运用法力更改你们的命数,若是用了,可能会遭受反噬。因此,那一次,贫道因用了法力,被遣送到了万里之外,耗费数日才赶了回来。” 阮岚听闻此言,更是对道长无比钦佩,刚要鞠躬一拜以表敬意,便被道长拦住了:“唉,你先别急着谢贫道,贫道要和你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阮岚有种预感,玄墨道长要对他说的事情可能会无比严重。 “贫道曾授予过陛下一些有关鬼怪的知识,也教过他一些法术,但陛下不可能知晓如何破除丘芒山的结界——丘芒山上有一道尘犀设下的结界,若是没有丘芒山中的人带他进去,陛下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 “但陛下进去了。”他回忆道,“而且是只身一人。” 玄墨道长伸出手,用两只手指轻轻点住了阮岚的腰腹处,忽然有一朵花纹在阮岚的肌肤之上亮了起来,这花纹穿透衣衫,五光十色般地显现在二人面前。 玄墨道长笑了一声:“果然如此。烙下了这朵印,不论阮大人你跑到天涯海角或是刀山火海,他都能寻得到你。” 阮岚低头一看。 这枚花纹,便是九年前他身陷牢狱中时,尹辗用一块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晋地陨铁,亲自烙给他的。 第61章 抵足而眠 “我说阮岚,今天回来之后你怎么魂不守舍的?”齐莫转着手里的筷子,然后夹了一口盘中的鱼肉,“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神游天外的阮岚终于回了神,他的额头顿了一下,暗淡无光的眼神恢复清明。他抬眼向齐莫望去,见到对方依然如以往那般没心没肺,不禁想起玄墨道长提起齐莫之事时说的那些话,便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吃完早些睡吧。”阮岚道。 齐莫问:“你那兄长怎么不来看你?” 阮岚一时没反应过来齐莫说的是谁,后来才想起尹辗之前在齐莫面前谎称是他的兄长“阮林”,于是在心里打一道圆谎的草稿,答:“家兄最近繁忙,抽不开空前来看我。” “哦,原来是这样啊……”熟料齐莫又问,“那他现在住在哪儿?既然他抽不开身,我便去他家拜访他嘛。” 阮岚当然不可能让齐莫到皇宫去找尹辗,便说:“你的伤还没好,要多加休息。” 齐莫则不耐烦:“哎呀哎呀,我都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出来透口气。” 阮岚用筷子在糖醋鱼肉间挑出一根尖细的鱼刺,装作在不经意间问了一句:“你出来的时候,丘芒山上的人都怎么样了? 眼角的余光朝齐莫的脸上瞟去。 “还能怎么样。”齐莫更加不耐烦了,口中的话仿若与己无关,“都死了呗。” 阮岚的手一抖,刚挑好刺的鲜鱼肉就这么从那盏陶碟中被扫到了地上。 看着齐莫眼中那些奕奕神采,阮岚忽然觉得眼前的菜肴让人反胃不止,仿佛有一道气息在从腹中向喉间上涌。他登时从桌前站起,忍着那道呕吐的感觉,对齐莫说道:“我今日有些不适……先回房歇息了。齐兄请自便。”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屋外大步走去。 阮岚回房间干呕了好一会儿,后命玉公公打了些热水沐浴。待他坐进热气腾腾的木桶中时,身上的不适感才终于少了一点。 唉……为什么会这样呢。 齐莫为什么被人恶毒地抹去了和同族人甚至是亲兄弟间的爱恨。 他曾经无比钦佩的太子尹成,又为什么会亲手屠戮众多无辜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有……什么苦衷吗? 还有,倘若这件事有一天结束了,带着腰腹处那道烙印,他又能逃到那里去。 玄墨道长说:不论他跑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陛下都能找得到他。 永远都能找得到他。 阮岚轻笑一声。他想起,之前他还和尹辗说,等到整件事调查得水落石出,等到凶手伏法,他便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 现在看来,真是奢望啊…… 阮岚将后脑枕在桶壁的边缘,闭上眼睛。一开始还在想心中的那些烦心事,后来想着想着便意识不清——在一片弥漫着的湿热的雾气中,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后背刚贴到一片温暖的区域,阮岚便被惊醒。 甫一入耳的是水珠淅淅沥沥滴落在水面上的声音,他看见自己身上裹着一件黄色外袍,整个人悬在浴桶之上,如果说方才还未完全醒转,那么这下是该真的清醒了。 明黄色的服饰,哪里是普通人可以穿的? 而他现在整个人被人抱在怀里—— 阮岚连忙抬头,果然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陛、陛下……” “嘘——”尹辗将唇凑到他颈边,用极轻极轻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耳朵:“玉公公在外面睡着,我们千万不要打搅他。” 阮岚霎时羞红了脸,玉公公现在要是进来看到他们这个动作,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尹辗抱着他,慢慢走到床边,却没有半分要放他下来的样子。 “陛下……” 阮岚此时虽被尹辗窘得头昏脑胀,但仍然还保持着三分理智清明,他将右臂向外一伸,便勾到了被子的一角,手掌向下按去,然后再用足尖一撑,借力从尹辗的双臂上掉到了床上。阮岚趁尹辗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疾手快在身上盖好了棉被。 “陛下,臣想先穿衣服,所以,陛下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先出去是吧?”尹辗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臂,又看到阮岚被子下露出的明黄色的衣角,心里忽然有种不一样的滋味溢了出来,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对着眼前这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子说道:“我不看你就是,若是出去,保不好便会把公公吵醒了,那到时就……” 阮岚当然怕玉公公忽然进来,只好朝尹辗点了点头。 尹辗背过身去,轻声道:“今日玄墨道长说的,我怕你一时间无法接受,所以便来瞧瞧你。” 阮岚边掀开被子穿衣服边道:“谢陛下。” 尹辗听不出阮岚语气中的情绪,便问:“你回来之后,有和齐莫聊了一聊么。” 阮岚不知是低头在系带子还是怎么,久久都未答话。尹辗试探地问:“阿岚?” 这次阮岚终于开口了:“……嗯。” 尹辗听出了一些不对劲儿,连忙回头看他。阮岚此时已经穿好了里衣,红着眼眶看向别处,那样子像是悲伤又像是愤懑,眼中的水光被房中的红烛燃得通亮。 尹辗走上前,拉住了阮岚的双臂:“你怎么了?” 阮岚摇头,说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陛下、陛下,丘芒山上的人都死了,就在我们走后。我们……一定是我们,如果不是我们去了那里,他们就不会死了。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逃出皇宫——” “阮岚!”尹辗扯住他的肩膀,大声喝止了他的自我谴责:“这不怪你,事情都还没有调查清楚,你先不要这么快下定论。不怪你,要怪也只能那名凶手。” “我、我——”阮岚的胸膛不断起伏,显然是还没有镇定下来。尹辗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抱在了怀里,“你忘了么,道长说那邪物最善于利用人心,千万不要自己乱了阵脚,顺了他的意……” “大人啊,你房间里怎么这么吵,可是出了什么事……”这时,玉公公揉着惺忪睡眼推开了门,映着微弱的烛火看见了灰戚戚的屋内正紧紧抱作一团的皇帝陛下和阮大人,皇帝陛下一记眼刀向他射来,十分凌厉,在那一片灰戚戚中显得无比瘆人,玉公公吓得又把门合上。 “陛下,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的。”玉公公喊道。 阮岚原本正沉浸在丘芒山齐莫族人遭遇的事情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阮岚登时向后退了一步,从尹辗的怀抱中窜了出来。 他恢复了以往一般彬彬有礼的态度:“陛下,是臣方才唐突了。”只是言辞之间还多了一些轻微的鼻音。 谁知尹辗忽然挥灭烛灯,拉着阮岚一起躺倒在了床上。 “今夜不回宫了,想同你说会儿话。” 阮岚挣开了尹辗的手,身体向床的另一侧挪了挪。 “陛下想说什么?”非要在床上说。 黑夜中只有扇窗子斜漏了半寸月光下来,还有,就是尹辗那双反着些许月光的眼。 尹辗翻了个身,朝窗户旁那寸月光望去,眼神迷蒙:“你我二人上一次这般抵足而眠,便是在丘芒山上吧。” “是。” 二人静静躺了许久许久,久到尹辗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 尹辗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一弯溪流那般清澈静谧。 “那夜你与我说,等到这件事了结之后,便会离开京城,到一处世外桃源隐居。” 阮岚并未答话。 “等再过几年,等到玄儿大了,我便去陪你,可好?” 阮岚仍然不回。 尹辗抬眼朝阮岚望去。 身边的人呼吸安稳平静,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尹辗在阮岚脸上落下一吻,离开时却忽然感觉不舍得,又将嘴唇缓缓移动到对方的唇上,亲了上去。 “睡吧。” 尹辗替阮岚掖好了被角后,合目而眠。 阮岚悄悄睁开眼睛。 月色无比寂静。 第62章 雨疏风骤 是夜雨疏风骤。 阮岚醒来时,尹辗已经走了。 推开屋门,凉风入襟。门边的银杏叶洒了一地,洇着雨水贴在地面上,叶中的部分还是淡绿色,但边缘已然枯黄。 阮岚抬头一望,天空中不见朝阳,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了大部分日光。 天阴,微凉。大约已经见到了秋日的光景。 阮岚看见玉公公从不远处小跑了过来,便问:“公公,陛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玉公公先是脸红地“嘿嘿”了一声,才道:“陛下昨夜三更天就走啦,好像是有什么急事。” “嗯。”他又问,“齐莫齐公子起了吗?” 玉公公摇头:“还没有。” 阮岚走下台阶,被积洼的雨水顷刻之间打湿了一个鞋尖。 “问一问廷近廷远兄弟,若是他们想离开阮府,便让他们走吧。” “好的大人。” 饭后,阮岚迎着初秋凉风溜达到了皇宫,刚到门口,就看见李全峰李大人风尘仆仆地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李全峰并未穿着朝服,而是一身铠甲,应当是才从哪里赶回来,未来得及回家换衣服。他一见到阮岚便双手作揖和他行了个礼:“大人早。” 阮岚回礼:“李大人许久不见。不知今日这般匆忙,是要去哪里?” “阮大人,我们边走边说。”李全峰迈开了步子,阮岚跟上。只听那李全峰道:“驻扎于靖国边境的傅将军昨日被人刺杀了,在京城的众将领都接到了陛下的消息,让我们今早进宫面圣。” “哦?刺杀。”阮岚在心里吃了一惊。 “不错。” 驻扎在边境的将军意外死亡可不是一件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但关乎两国关系,甚至会影响到本国政权的稳固以及将士百姓的生死。 “那是否有人看到是谁刺杀的?” 李全峰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道充满怒气的光芒。他口气狠戾地答道:“有将士看到,是靖国的三将军带了一支精兵铁骑偷袭了当时正在临州与靖国交界处巡视的傅将军。他们使诈让傅将军惨死,破坏了两国盟约。我们必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靖国在名义上是本国的附属国,依附于尹家生存。但若是杀了尹家皇朝的驻边将军……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阮岚道:“那靖国方面,现在可有什么消息?” 李全峰道:“暂时没有。”末了又接了一句,“也许陛下那里有什么消息,正待我们去商议。” 阮岚点了点头,联想起那副靖国进贡的春风卷,道:“看来靖国早有不臣之心。” 李全峰道:“那是自然。此番我定会请命前去镇守临州边境,哪怕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不让那群北夷践踏我华夏一分一毫的领土。” 阮岚对李全峰这一番话心生敬佩,拍了一拍李全峰的臂膀以示鼓励:“天下有李全峰大人这般得力衷心的将领,必然能迎来安定太平盛世。” 李全峰笑了:“大人谬赞。这是李某为了陛下应该做的……不说了,这便要到御书房了,大人也一同进去吗?” 原来说话间,二人已然走到了御书房门前的长廊。 “不了。”阮岚抬眼向御书房外密密麻麻的人群望去,除了太监宫女之外,还有一些穿着朝服的大臣以及身着铠甲的将士。 看来尹辗为了这件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暂时先不要打扰他了。 ***** 昨夜的雨已经下了半宿,第二日天上仍然是一片灰蒙蒙的,到了下午,果然又开始下起小雨来。 微雨落至傍晚,忙碌了一整天的尹辗总算召见完最后一位来御书房找他议事的大臣,有了片刻休憩的机会。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清咳两声,对旁边的张总管吩咐道:“云笙,帮朕泡些清喉润嗓的茶水来。” “是。”张总管走到一半,又回过头,看着陛下拿起龙案上的一本奏折:“陛下,天色已晚,不用膳吗?” 尹辗道:“待朕批完堆积在桌上的奏折再用。” “是。” 尹辗手握起他那杆御用朱笔,翻阅着桌子上堆成小山高的奏折。这一整日他都没有空闲看这一处的奏折,若要看完,可真是要费些功夫了。 窗外的世界渐渐归于混沌,那些明亮的光线火红的云,都尽数消失在寂静无边的黑夜之中。清风穿过半开的窗,徐徐吹来,屋内的火光便扑簌扑簌抖个不停。 张总管推开御书房的大门,将泡好的茶水端到尹辗桌前,放下,又将茶壶拎起,将滚烫的茶水倒进杯中。 尹辗在翻转奏折时瞄了一眼那置放茶水的手,以及那只手上秀气好看的手指甲,便再也挪不开眼。 抬头一看,果然—— “阿岚……” 怎么是阮岚?张总管去哪了? 尹辗合上手中的折子,那朱笔却不小心划到了右手手背,“啪哒”一声,转动着滚落在桌上。 “陛下。小心。”阮岚低头,将那支笔捡起放到笔架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只蓝色的手帕递给尹辗。 尹辗拿着那蓝布帕子遮着,用左手手心蹭了蹭右手手背,将那层朱红色的墨抹掉后,才把双手又放回原位。 ——到底是没舍得用这只帕子。 尹辗问:“怎么是你,张公公人呢?” 阮岚道:“臣有事找陛下,看见张总管要送茶进来,便代劳了。” “哦。”尹辗装作在不经意间将那只帕子装进了怀里,“前来找我何事?” “陛下,微臣得知临州戍边将领被靖国谋害一事,所以前来一问——陛下可有打算重新选择将领派军驻扎临州边境?” “确有此事。” “那么此番带军的将领,可是李全峰李大人?” “不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这种军国大事,早在朝堂中传得腥风血雨了。看来阮岚不知从哪得知消息,有事求他来了。 尹辗坐在那里,静静等着阮岚的回音,谁知却忽然听见“扑通”一声。 ——阮岚跪地。 阮岚双手支撑在地面上,俯下身来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尹辗心中一惊,从桌前站了起来,道:“你想说什么?” “微臣请命跟随李全峰将军前往临州边境驻军。” “……” 阮岚再次磕下一头。 那声音,听起来比第一次磕得还要响一些。 “微臣请命前往临州,愿为陛下彻查傅将军遇害一事,望陛下成全。” 尹辗似乎是被气笑了,他将声音拉的悠长,像在吊阮岚的胃口:“若是……朕不允呢?” 阮岚再次“怦”地磕下一头:“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愿为陛下分忧,请陛下准许臣前往……” 尹辗终于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一把揪过阮岚的衣领,将他向上提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捏住了阮岚的胳膊,将他禁锢在自己面前。尹辗那表情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总之看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阮岚紧紧抿着唇,没有半点要改口的意思。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并且是令他朝思暮想的面孔,尹辗又凑近了些,用一种轻微而暧昧的语气说道:“既然想为朕分忧,爱卿便更应该在这深宫之中陪朕才对。” 二人近到鼻尖都快贴在了一处,阮岚被阮岚宽大的手掌扯着,动弹不得,那双眼里却依然是倔强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再次开口:“希望陛下能允臣随军前往临州,彻查……唔……” 而剩下的话,都被尹辗的唇堵了回去。 这不像是一个激烈的吻,更像是尹辗单方面的撕咬和吞噬。 阮岚口中弥漫着属于尹辗的味道,阮岚感受到自己的舌头和嘴唇被拉扯着,翻搅着,无比难受与疼痛。他下意识向后避开,可是他的肩膀已经被尹辗用力按住。 此刻的尹辗不像是那个人前高高在上彬彬有礼的帝王。 他更像是一只散发着情/欲气息的野兽。 阮岚被堵得忘记了呼吸,眼中渐渐积聚起一道雾气,他甚至看不清尹辗的脸。 尹辗一只手握住他的下颚——仿佛知道阮岚准备咬他;又用另一只手将阮岚推倒在地,欺身压了上来。那只手伸进了他的衣领,抚摸着他细腻的颈窝和突出的锁骨。 这一次,尹辗终于放过了他的唇。 尹辗眯着眼睛看他。嘴唇通红,像是染了血。 “若是你现在说不去了。”尹辗顺着他的颈窝慢慢向下看去,“朕便放过你。” 阮岚平视着屋中悬梁,不紧不慢地说道: “希望陛下能准臣随军前往临州,彻查傅将军遇害一案。”那棕黑的眸子被烛光照的无比清亮,充斥着属于阮岚的倨傲与不屈。 “臣,愿为陛下分忧。” 尹辗登时怒气冲天,瞪红了眼。他俯下身来,贴在阮岚耳边,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你可不要后悔。” 他一把扒开阮岚的官服,只听“噗呲”一声,是衣帛被撕开的声音。 尹辗低头咬住了阮岚的锁骨。 阮岚吃痛,闷哼一声。 之后,尹辗与阮岚僵持了约半盏茶的功夫,却未有接下去的动作。 尹辗的双手似乎有些颤抖。 阮岚发觉,尹辗咬住他锁骨的牙,已然松了。 尹辗抬起头,不知是烛光照耀的还是阮岚看错了——尹辗的双眼似乎比方才红了许多。 他从阮岚身上站起,背过身去,打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过了许久才道:“今日你先走吧。” 面对尹辗这副反应,阮岚始料未及,不禁心中诧异。 尹辗一反常态,又道:“你说的事,朕会考虑。” 阮岚起身,系着身上的衣带。 尹辗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中,似乎暗含着一丝令人哀伤的情愫。 有那么一瞬,不知是谁忍住了眼里的泪水。 “谢陛下。” 阮岚垂眼,行礼道,“微臣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刹车。 第63章 一唱三叹 阮府这几日里溢满了唱小曲的歌声。 都说歌曲声能陶冶情操培养灵性,可若是唱曲儿的人嗓音难听,调子刺耳,便…… “大人!大人!”玉公公嘟囔着苦瓜脸跑过来。他眉头紧皱,面色恹恹地哀求道:“大人,快跟齐莫公子说说,让他别唱了。奴……府里的下人也都听不下去了!” 阮岚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从市井书摊儿上淘到的一本脏兮兮的佛经,低头翻开看了一页。 直到玉公公整个人都站到他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他先是打量了来人一眼,然后从两只耳朵里掏出两卷硬邦邦的棉絮,问:“公公,你刚刚说什么?” 玉公公都快哭出来了:“大人,呜呜……求您去劝劝齐公子,他再这样唱下去,阮府就要塌了!……” 阮岚却坐在那儿未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玉公公见状,嘴巴撇得更深了,双眼直溜溜地盯着阮岚手上的棉花:“大人,您这棉条怎么做的?看起来效果真好,带上了一定听不见吧?快分奴才两根……” 而齐莫那边,依然有阵阵歌声传来。 “杨柳……依依……□□……无边……” “草长……莺飞……” 玉公公顿时泪眼婆娑,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天哪,大人,齐公子又开始唱了!” 阮岚苦笑:“都说留迟人喜爱练武所以内力极好,没想到随便唱首歌都能传得如此之远。” 玉公公拉紧阮岚的衣袖,颤颤地跪了下来:“大人!” 阮岚想起之前在齐家村时,齐莫每每要唱歌,那陆婆婆都会丢给齐莫一箩筐的吃食,有时是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有时则是集市上买回来的零嘴,有时是陆婆婆亲手做的美食……总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就是为了堵住齐莫那张爱唱歌的嘴。 阮岚道:“你快去外面买些好吃的回来。” “啊?”玉公公惊讶,心道,难道大人被齐公子给唱傻了么。 “让你去你便去。”阮岚并不想作多解释,“带几个下人去,多买几袋回来。” “……好的大人。” 于是,玉公公便病怏怏地走了。 阮岚在双耳中塞上两卷棉絮,准备继续翻阅面前那本佛经。 果真耳边清净了许多。 就在这时,窗外有一阵清风亟亟而来,先他一步翻开了佛经。 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呼啦作响,似乎毫无章法。 阮岚随即伸手朝那本佛经按去。 指尖抵挡住了风的力量,那金刚经便停在眼前这一页。 阮岚瞥了一眼。 只见那上面写着: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见如来。 第64章 守口如瓶 某一日,张总管奉尹辗口令前来拜访阮岚,太监们提着上好的西域蜜瓜干果来到阮府,说是皇帝陛下赏的。 秋风缱绻着红叶,打着弯儿飘了一地,洒在盛放着那些果品的盖头上。 阮岚在院中望着一地不大不小的赏赐,怔怔愣起了神。 张总管吩咐下人们将这些赏赐都搬进屋里。趁四周无人时,张总管从袖管中抽出一卷金色卷轴,塞进阮岚的衣袖。 阮岚尚在出神,便听见张总管在他耳边悄悄说:“陛下舍不得大人,怕见到大人便反悔了,所以差奴才前来给大人说一声。” 阮岚手握圣旨,慢慢打开,便看见里面写着皇帝命他任军中参军,协助李全峰将军探查傅将军惨死一案,即刻随军启程前往临州。 所谓参军,便是军队中的一种文官职务,参谋军中机要,多是皇帝与将军的谋士。 “谢主隆恩。”阮岚双手举着圣旨,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叩了三首。 张总管依然是不解,便问道:“阮大人,若是您不去边疆,陛下也会派别人去,为何非要忤逆陛下的意思,前往那寒冷干燥的北疆呢?” 阮岚摇了摇头:“张总管可还记得几月前,北国曾向我朝进贡过一幅春风卷。” 张总管思索了一会儿,道:“大人说的是那幅描绘仙境伽公山的画卷吧。奴才记得,它现在便被挂在陛下的御书房中。” 阮岚道:“正是那一卷。春风卷原本由阮家收藏,可就在九余年之前,它忽然从阮府消失,再也寻不见踪影,而且,自那以后,家父便病入膏肓,卧床不起,朝堂之上也形成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自此之后,阮家与太子便失势了。 太子更加是以巫蛊之名锒铛入狱。 张总管点头,他知晓阮岚口中的那场“斗争”是什么。他的主子尹辗,便是在那一场斗争中才争得太子之位的。 阮岚接着说下去:“可此番,春风卷又现人世,竟然是以北国贡品这一身份出现,这很难不让我联想到,也许多年前那场腥风血雨,以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和这春风卷有着些许关联。” 张总管神色一敛:“大人的意思是……” “张总管是否知晓临州芜县一事?” “记得。陛下曾同奴才说过,临州芜县可能出现了徇私舞弊官官相护的案子。但后来却发现,临州根本没有芜县,是那逃跑的人编撰出来的。” 阮岚摇头道:“不……我猜测,也许不是没有芜县,而是芜县同那丘芒山一样,被人从官府案牍中悄悄抹去了。” 记载丘芒山的案牍是被尹成抹去的,那么倘若芜县确实存在,又是被谁抹去的? 尹辗曾和他说,尹成的棺中并无尸骨,所以推测齐家村后山中那堆会动的白骨为尹成,因而与尘犀种下的大树结了契约的,便是尹成。 可是……若结契的不是他,尹成其实未死呢? 傅将军死在临州,那消失了的芜县也属临州,从芜县而来的崔泓骗了阿山,阿山潜入戏班,被一神秘人害死,那人假装成他的样子,又杀死卫婉嫔嫁祸给了他……一切种种,便是由此开始。 他定要亲自前往临州,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为了他的母亲,以及一众因此丧命的无辜者。 若尹成真的未死……若这一切是非都是尹成做下,他便要与他亲手做个了断。 可阮岚心里知道,他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尹辗,否则,以尹辗的立场和性子,定然不会让他去的。 阮岚对着张总管礼貌一笑,道:“公公,这次我前往临州,一是为了调查傅将军的事,二是为了探查临州究竟是否有芜县,到时查清这两件事,想必对最近发生的一些案子有所帮助。更何况,这春风卷原本是我阮家所有,如果这些事情真与春风卷再次现世有什么联系,阮某也难辞其咎。” 张总管知晓阮岚心中早已作下决定,便不在加以言语上的劝告,只说:“陛下让大人量力而行,若碰到了什么衣食住行上的困难,尽管送口信回来,陛下定会派人快马加鞭给大人把需要的东西送去。还有,陛下说大人一定要带足衣服,北方严寒,条件恶劣,行军中冻坏身体会很难受的。另外,陛下还说——” 阮岚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尹辗和张总管这么唠叨呢。 “大人!”玉公公忽然小跑着向阮岚冲了过来,神色慌张道,“大人,齐公子冲进了蜜瓜堆,还放言说不让他吃他就唱歌!” 阮岚道:“真好,那就让他吃。” “大人!”玉公公皱眉,大眼睛瞪得比谁都亮,“那是御赐的蜜瓜,是陛下赏给大人的,齐公子一介布衣百姓,怎么能想吃就吃呢!” 张总管看了玉公公一眼,道:“大人,陛下说的奴才都已经带话给了大人,奴才这便告辞了。” 阮岚道:“张总管慢走。”说着就要迈开步子送张总管去大门。 玉公公吭哧吭哧跟在阮岚后头,等到告别了张总管,才急匆匆道:“大人!您再不去,齐公子就要把它们都吃完啦!” 阮岚转身,抬手对着玉公公的脑门使劲就是一敲。 “哎呦!”玉公公痛呼一声,“大人你干嘛打我。” “我吃不完,都留给他吧。”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玉公公差点要疼哭了,“大人,您打得可真用劲儿。” 阮岚掉头往回走。 玉公公又跟上,凑在阮岚肩膀旁边,偷偷道:“大人,其实刚刚奴才听着一点儿,陛下是不是派大人随军出征临州呀……” “嗯。”阮岚低头望了一眼手上拿的圣旨。 “怎么会这样呢大人,陛下最疼爱大人,怎么舍得大人去那种鸟不拉屎的贫寒之地。” 阮岚并不言语,只是瞪他。 玉公公于是收敛:“大人大人,奴才不说了便是。这件事奴才一定不告诉别人,为大人守口如瓶。” “好。”阮岚继续向前走,“我先回房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不要来打搅我。” “好的,大人。” 转眼夜晚便已降临。府里的下人为宅子燃上了烛灯。 一阵饭菜香慢慢飘来,只听玉公公喊道:“大人,吃饭啦。” 一阵凉风飒飒吹来,又听玉公公喊道:“大人,起风啦,多穿点衣服。” 阮岚刚坐到饭桌前,便听见早早等在一旁的齐莫跟他说:“阮岚啊,听说皇帝陛下让你去带兵打仗?不是我说,你这身子骨,能打的动么。” 阮岚转过目光,朝玉公公望去。 那清冷的眼神中好似在问:说好的守口如瓶呢? “不是奴才说的。”玉公公捂着嘴巴,支支吾吾道,“是奴才不小心说漏嘴了……” 阮岚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意外,就知道玉公公管不住嘴。他对齐莫道:“不是亲自上场带兵杀敌,而是参谋军事上的事情,所以身子骨比一般将士们薄些,倒也没什么。” 齐莫又问:“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阮岚眨了两下眼睛,思索道:“如果齐兄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那便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齐莫有些不乐意:“你走了,我会很无聊的……” 阮岚笑了:“待我查明一些事情的真相,便会回来,用不了多久。和那些常驻边疆的将领相比,我已经算很幸运了。” 齐莫蹙眉,满脸不相信的样子:“那边条件恶劣不说,搞不好你还要在那里打一仗,兵家之事,哪里像你说的这么轻松?万一你被敌军乱箭射死——” “呸呸呸,你怎么说话呢!”玉公公打断齐莫,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对齐莫大喊,“我家大人福大命大,还有皇帝陛下庇佑,哪里像你说的那么薄命,呸呸呸,真晦气!” 齐莫道:“哎呀,我是在跟阮岚说,让他不要忘了我教他的轻功,要是你们实在打不过,阮岚你就别跟着那些将士死撑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皇帝的庇佑,上天的庇佑,天子的庇佑,到头来屁用都不管,还是轻功最能保命。” “你!——”玉公公被齐莫双眼通红,腮帮子鼓鼓的,整个人被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阮岚知晓齐莫是为他好,便对他说,“赶紧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如此不平静的一天终于落幕,阮岚用膳后回到房中,对着那道置放在锦盒中的金色圣旨看了许久。 “陛下……”阮岚轻轻唤了一声。 屋门忽得吱呀一声打开,阮岚连忙朝那一道门缝望去。 外面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半个人影也无。 “原来是起风了……” 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第65章 敌暗我明 幽幽皇城中,刚下完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 此时,晦暗的云层遮住了大部分日光,若是向远处眺望,可以发现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色朦胧的烟雾中。 冷风中夹杂着湿漉漉冰凉凉的水气,令人瑟瑟打颤。 正所谓一阵秋雨一阵寒,最近宫城中的劲风愈加肆虐起来。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又一地,皇宫里遍地枯黄,树上的枝干已显光秃之势。 尹辗在城楼上负手而立,望着宫外的那棵依然巍巍茂盛的巨大青檀,对一旁的张总管说道:“入秋之后,周围草木皆枯败,唯有它四季如春。” 张总管躬着身道:“奴才让他们去那里栽些竹子梅花和杉树。如此,到了冬天便不觉得奇怪了。” 尹辗道:“不用。它长得如此高大茂盛,就算四周栽了梅花竹子,又有何用?” 张总管道:“是,陛下。” 过了一会儿,尹辗又道:“方才你说冬天……冬天,阮岚他能回来吗?”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办完了陛下交待的事情,定会回来。” 尹辗原本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可是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于是修正:“朕只要他平安归来,至于其他,办不办得完,或是办不办得好,朕都不怪他。” 张总管自然知晓皇帝的心思,便劝道:“陛下的良苦用心,相信阮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身着龙袍的人将双手搭在了城墙上,看着远方的幽幽白雾,随即闭眼叹了口气:“但愿。” “父皇!父皇!” 从不远处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 尹辗循声望去,看见小皇子步履匆匆地向他们走来,到了尹辗面前,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儿臣来给父皇请安,祝父皇洪福齐天。” 尹辗低头看他,伸手摸了摸尹玄的后脑:“起来吧。” “叩谢父皇。” 尹辗道:“嗯?可有事来找朕。平常这个时候,你哪里会想到来给朕请安?” “嘿。”小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排因换牙而有空缺的牙齿,他用两只小手扒着尹辗的衣摆,道:“父皇,还是您懂玄儿。玄儿就是想来问问父皇,之前教玄儿的那位阮夫子去哪了?他怎么不见了呀。” 尹玄前几日被尹辗安置到宫外军队中学习骑射与兵法,谁知昨日回来,便发现他的老师消失了。 身边的宫女太监哪里会知道两日前出征的将士中还有一个叫阮岚的参军。能知晓领军的将军李全峰就已经很不错了。问了皇姐,皇姐也说不清楚。真不明白,阮夫子究竟去哪了? 尹玄忽然看见他父皇的手中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一把折扇,打开,拿起来扇了扇。 在这般喜怒无常的天气下,尹辗随便那么一扇,便扇起一阵寒风,令人无比清醒。 尹玄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扇面仅仅写着四个字——否极泰来。 小皇子心中狐疑道:这字迹怎么有些眼熟? 对了,这不是阮夫子的行草么。 尹玄踮起脚尖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果然是阮夫子的行草。不但如此,那扇面上还反着一些亮晶晶的金属光泽,最奇怪的是,扇面最中间的地方竟然镶着一条金丝线。那模样就像……就像是扇面原本已经断了,却被那根金丝线复又修补了回来。 尹玄在心中感叹,阮夫子果然不一样,连题过字的折扇都与旁人的不同。可是,为什么阮夫子题的扇子,会在父皇手里? 尹玄毕竟只是小孩子,瞬间将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父皇,这是阮夫子的扇子吧?大冷天的,您怎么扇起扇子来了,一定很冷吧——” 尹玄后面的话很快就被尹辗瞪了回去。 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问话有多不妥,小皇子正低着头准备听父皇的训诫,谁知,他那一向严厉的父皇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道:“阮爱卿随军去了临州北边,替朕办一些事情,不久会回来。” 偷偷抬头一望,便看见他的父皇正垂眼打量那副扇子。 “原来如此。”尹玄刚作恍然大悟状,突然惊声道,“什么!临州北边?!父皇,你为什么要把阮夫子贬去北疆?夫子他做错什么了?” 尹辗却极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是他自己要去的。” 尹玄当然不信,嘟着嘴巴猜测道:“该不会父皇知道那些云片糕其实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所以生气了吧。” “你说什么?”尹辗眼中迸射出目光极度骇人,手上的扇子猛的一收。 “啊没没,怀父皇,什么都没……”尹玄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不禁在心中懊恼:方才他心里想的,怎么就直接说出来了呢。 尹玄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等候尹辗发话。 尹辗道:“今日天气不佳,你尽早回屋温习功课吧。” “是,父皇。” 尹辗踏出一只步子,忽然想起,阮岚走了,尹玄那里便缺了先生教导功课,于是吩咐一旁的张总管道:“去太学找一位品学兼优的大学士,暂任玄儿的教书先生,等阮岚回来了,再撤下。” “遵旨。” 回到御书房中之后不久,外面不出意外地开始雷声大作,又下起一阵秋雨来。 张总管燃起一只暖炉,屋内顿时暖和了许多。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阮岚他们会不会冻着,行军也困难……” 尹辗正思虑前几日派出的军队,不知怎的脑内倏地闪过尹玄方才说的一句话。 “该不会父皇已经知道那些云片糕其实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所以生气了吧。” 不是阮夫子带给他的…… 不是阮岚带给他的…… 不是带给他的,又是带给谁的? ***** 目下已是夜晚,军队驻扎在河边的小山坡旁,军队整顿完毕吃饱喝足后,李全峰才有时间到四处巡查。想起之前皇帝陛下交待他一定要护阮岚周全,他便依着清冷的月色,转来阮岚的营帐。 “阮大人,近些日子北边天气恶劣,可还能适应。”将帘子拉开,他便看见阮岚在一颗跳跃的烛火下阅读兵书。 阮岚抬起头,发现李将军来了,连忙站起。 阮岚惊讶于李全峰的突然造访,随后他道,“可以适应,多谢将军关心。” 北边的风比皇城中更加凛冽刺骨,其实阮岚的耳朵根以及脸颊都被此处呼啸的烈风吹红了,稍稍一碰便又疼又痒。大约是要生冻疮了。 但好在身体上并无大碍。 李全峰道:“一会让小兵给你煮些热水。陛下说你喜欢喝龙井……” “将军。”阮岚直视着李全峰的眼睛,“属下是随军出征的参军,不需要享受什么特权。” 李全峰无奈地笑笑:“看来是本将军多虑了。” 阮岚沉默不语。 气氛霎时间变得异常尴尬。 过了一会儿,李全峰才道:“这几日行军下来,你对这临州可否有什么看法?说与我听听。” 阮岚低头想了一想,然后答:“临州确实比不上中原一带人杰地灵,入秋后,临州气候便会变得极其恶劣,到了冬季,来自南方的人若是没有足够的衣物与粮食,更是难以生存。但是,属下倒是觉得,这里的百姓生活却稳中有序,让人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哦?怎么说?” “虽说地形与气候条件不如中原,可一路走来,属下发现,当地的居民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耕收,懂得如何让庄稼抵御恶劣的天气,知晓如何在山地上进行耕种。当地居民还会畜养牛羊,用剪下的羊毛做成衣物来抵御寒冷……只不过,据我所知,在十余年前,这些地方均是寸草不生,人烟罕至的地带。 李全峰点头对阮岚的话表示赞许:“不错。当朝圣上还是太子时,便下旨对北疆进行开荒,到了现在,近中原的一带临州土地已经成为平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 “接着,属下便联想到,陛下在位近十年,本朝除了与河西之侧的小国有过小规模的征伐之外,四海之内皆是风调雨顺、国运昌盛,较之数十年前的纷乱割据,现在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平盛世。无论是皇城还是地方州府,哪怕是气候恶劣的临州,都布有数万人以上的军队……那么,将军,如果您是北国首领,您会去派人杀了南方这个强大国家的戍边将军吗?” “不会。”李全峰垂眼沉思道,“断然不会。” “那便是了。”阮岚道,“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还有些古怪之处。” 李全峰道:“其实这些思虑,陛下也曾和臣说过。但靖国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没有使臣前来解释,也没有书信禀明情况,而回报的探子说北国境内早已全副武装,做好了打仗的准备……这便是一道无形的战书。” 阮岚也觉李全峰言之有理,但又转念一想,道:“会不会是北国那边出了叛徒。北国君主一向主和,莫非是主战的一派造反取代了靖君的位子?” 李全峰道:“很有可能。陛下让我们见机行事,不要太过冒失,从阮大人的想法来看,陛下的顾虑是对的。若是靖国内部有变,我们便想法子杀了篡位的小人,再请命让陛下封一个懦弱无能的靖国君主。” 阮岚思虑良久,眉梢有那么一瞬的收紧,眼瞳中有火光在灼灼闪耀:“眼下证据尚且不足,这些都只是猜测,等属下再观察几天,看看能不能捉到敌方的把柄。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一切都要万分小心。” 第66章 作茧自缚 几日后,李全峰带着军队终于抵达临州官府。 临州官府并非他们的目的地,但是他们需要在这里补给粮草,等到出了官府地界,便是出关了。 孙志泉知府亲自出来迎接征伐北国的军队,李全峰与孙知府礼貌客套地交谈了几句,便被邀请到了府内,阮岚则跟在后面。 府内摆设冷清,并不奢华,打开的屋室中并未看见古董珠宝收藏的影子。而孙知府本人,也看上去风度翩翩、敦厚善良,模样是一位清瘦的中年人,比不上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的大腹便便。 四周的景致,比起京城宅子里的园林景观来自然狭小简洁许多,但京城有的,它也都有。宅院内有一泉小而精致的湖泊,四周建有凉亭、假山、石桥,与那孙知府的一身书卷气倒是相得益彰。 都说孙知府爱民如子不好骄奢,看来多半是真的了。 李全峰、阮岚以及其他一些将领被孙知府领到那湖泊旁的一栋敞开的房屋中,那屋子中燃着一只火炉。 孙知府道:“孙某猜想,各位将士一路行军而来,想必淋了不少雨,所以特意燃好了炉子,温好了美酒,为各位将士洗尘接风。”他振臂一挥,道:“请各位入座!” 李全峰向孙知府做了个揖:“孙大人有心了。” 底下的将士纷纷附和,夸赞孙知府为官清廉,为民为国待在临州这片贫瘠之地,做了不少贡献。 众人落座后,菜品很快就被下人抬了上来。 这菜么……比一般粗茶淡饭精致,却又比不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孙知府有些不好意思:“众位将士,临州粮食本就不多,这已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厨子了,若是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海涵。” “孙知府,你莫要感到亏待我们,我们平常行军,吃的都是烂菜野梗,这次总算吃一顿好的了,我们还要多谢大人你的款待呢!” “是啊是啊。孙知府,这次真是太劳烦你了。” 李全峰率先倒了一碗酒,道:“来,我先干为敬!” “好!将军爽快。” …… 酒足饭饱之后,李全峰众人便准备告辞。 李全峰对阮岚说:“我已经和孙大人说好,让你今晚留在这里查看当地户籍卷宗。” 阮岚点头:“明天中午之前,待属下调查完毕,定会准时回营。” “我派了两个人在此处保护你,若发现什么问题,派他们其中一人去营地中找我便可。” 告别一众将士,孙知府和阮岚寒暄两句后,便去歇息了。阮岚被孙府下人带到了一间客房中,那下人帮阮岚铺好卧床,摆上了茶水,然后对阮岚说:“阮参军大人,小的这便去为大人将需要的案牍卷宗搬过来。” “嗯,谢谢。” 那下人到被阮岚说的脸红了,他挠了挠头:“大人谢小的干嘛啊,这是小的应该做的。” 他手脚利索地搬来了三大山的卷宗,接着听阮岚说:“帮我再拿几支红烛。” 毕竟要翻阅一整个夜晚,到时燃尽烛灯,大半夜再叫他起来找蜡烛,太不仁德。 那下人帮阮岚搬完卷宗,找完蜡烛,站在门框旁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下去吧,若无其他事情,不用来找我。” 临州到了这个季节,本就寒冷,夜幕降临后,外面更是凉风刺骨。饶是房中燃上了驱寒的火炉,也依然能感觉到有呼啸的寒风穿过门窗的缝隙,不屈不挠地转过几道弯儿,嗖嗖地钻进衣襟与袖口。 阮岚坐在桌前翻阅户籍卷宗,不多时,便已手脚冰凉。 想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却没想到茶壶里的水也已凉了。 于是,阮岚想着先起身活动一会儿,等四肢暖和了便把卷宗搬到床边看。就在他拿着一卷户籍站起来时,忽然听见那紧闭的窗边“乓”得一声轻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撞击在了这扇木窗上。 阮岚循声望去。 紧接着又是“怦”的一声。比之前那声更要响亮些。 那扇窗子禁闭,而外面的情景也看不清晰。 此时外面无人,而野外的兽类绝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外出,禽鸟大多现也已南迁……这声响,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 阮岚一步一步缓缓向那扇窗子走去。 屋内原先伫立着的火光开始左右摇摆,火焰辗转着扑腾了起来。 “乓……怦……” 那声响依然在继续。 阮岚放下手上拿着的卷宗,伸手将那扇窗推开。 在开窗的那一刹那,阮岚感觉到一道刺骨的凉风瞬间挤了进来,迅速地将那些卷宗刮得哗哗作响。 外面的风真是有剧烈又寒冷啊——他心中暗暗感叹。 阮岚抬眼向外看去。窗外却空空如也,漆黑到连一点月色星光也瞧不见。 看来方才的,是风吹的声音吧。 他连忙关上木窗。此时,手已经被外面凛冽的风吹得通红。 可谁知,就在此时——屋内的烛火灭了。 嗯?莫非这一支已经燃尽了。 阮岚正要从怀里拿出火折子查看情况,耳边忽地响起一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上次是眼睛……这次,要你点什么好呢。” 这句话如迅疾的蛇一般进入他的耳朵。 阮岚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难以置信……竟然是他。 ——是那个多年前在他眼中下蛊的人。 随后,他感到浑身一麻,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阮岚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临州府的卧房里了。 环视四周,只有远处有些蓝黄相间的火光。 “嗑哒磕哒……” 在临近的地方,大约三丈的距离,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在这般幽静的环境下,那声响显得尤其突兀,如同什么重物击打在骨头上的声音,霎时让阮岚毛骨悚然。 就在阮岚想要借着远处那一点儿微弱的光芒看清三丈外有何物时,右耳边倏地响起一道声音:“我啊……想让你看样东西。” 又是他! 是那个多年前给他眼睛下蛊的人! 这声音与玄墨道长极其相似,但语调却又和玄墨道长的完全不同。阮岚差点就要错认了。 他将头向右转去,问道:“你是谁?为何屡次三番捉弄于我。” 可光线实在微弱,他什么也没能看见。 “呵呵……这样太好玩了,用你们神州的话说,我会修为大增呀。” 阮岚疑惑:“什么修为?” “玄墨没和你讲过么?我是犀尘。” 阮岚眼瞳蓦地在黑寂中闪了一闪:“原来你就是犀尘。” 那人呵呵一笑:“小孩儿,看来你认识我。” 阮岚不语。 “我想送你一份大礼。”那人低低一笑,声音别处散去,“尹成,你过来。” 阮岚震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犀尘竟然在唤太子的名字! “磕哒磕哒……” 三丈远外,那声响再次响了起来。 “磕哒磕哒——” 声响慢慢靠近。 离他越来越近…… 阮岚的眼前忽然闪过一丝光亮,随即那光亮又再次消失了。 可是,已经足够。 透过仅仅那一束光,阮岚就已经足够看清,他的眼前,正站着一具颤颤巍巍的白骨。 “磕哒磕哒——” 阮岚瘫坐在地。 “太子……太子……你竟真的……” 你竟真的被犀尘变成了一具白骨。 阮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呼吸愈加不稳。 有什么东西滑上了他的太阳穴。 ——似乎是骷髅的一只指节。 那指节有些粗糙,慢慢顺着他脸颊往嘴角移动。 “阿岚——”那骷髅发出了尹成的声音,却远比他活着的时候要沙哑许多,它用那无比沧桑的声音,开始慢慢诉说前尘往事。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犀尘大人,大皇兄刚病逝不久,我被父皇封为太子,正是最为意气风发之时。可那时,犀尘大人却对我说,我没有帝王之相,这太子之位,注定是坐不久的。” 阮岚坐在地上,一手支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被尹成的骨头抓了起来。 尹成继续说道:“一开始,我当然没有相信,毕竟大皇兄死后,我就是嫡长子,我理应成为储君,待父皇百年之后,我必定会成为坐拥江山的天子!更何况,当时我已经与丞相最疼爱的小女儿有了婚约,六部中有超过七成的大臣支持我;而我们这一派的人,也早就在京城中四处放言,将阮岚你描绘成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京城中人人皆知阮尚书有一位德才兼备玉树临风的小公子。如此,我在朝中权势滔天,父皇又看我将来有良臣辅佐,又怎会不传位于我?” “可是……” “是啊,你也知道「可是」。”尹成轻笑一声,“可是——父皇却开始猜忌我,轻视我,对我不屑一顾,慢慢疏远我,反而对那尹辗宠爱有加。狩猎时,我和尹辗明明打死了相同数目的猎物,父皇对那尹辗赞赏连连,可对我却不闻不问;切磋剑术时,明明是我胜过了尹辗,父皇夸奖的却是他,那尹辗究竟有什么好?!究竟有什么好?!就连你也——竟连你都……” 听着尹成越来越不受控制的声音,阮岚连忙道:“太子,你听我说——” 尹成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听你说?那你说说——呵呵,那次丞相大寿,我偷偷跟着你,看到了什么来着?” 阮岚没想到尹成还记得。前任丞相五十大寿时,阮岚跟随尹成前去庆贺,酒宴进行到一半,他便离开去解手了,谁知回来的路上,被等候多时的尹辗逮个正着。 那一次,尹成亲眼看见阮岚被尹辗逼到角落,狠狠地亲了一通。 阮岚摇头,眼眶里有雾气在氤氲:“我——那次是他醉酒,不是的,后来我也和您解释了——” 尹成无视了他的说辞,指骨开始用力,它紧紧握住阮岚的一只手,随后继续道:“后来……后来有一天,我又遇见了犀尘大人。他告诉我,我身上的帝王之气,已经越来越少,眼看着所剩无几了,除非,除非我帮他杀尽皖南丘芒山上一户立早章姓的商贾人家,犀尘大人便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登上皇位。” 阮岚心中了然:“所以,殿下您就答应犀尘的要求,与他定下了契约。” “是啊,这么划算的买卖,我为何不答应,只不过是要了那一山贱民的性命罢了,怎可与高贵的皇位相提并论?!我是太子,未来就是天子!他们凭什么阻挠我登上九五之位!凭什么!” “可您不止要大开杀戒,您从此以后就成了这个邪物的仆人了!” 玄墨道长曾说,与犀尘结下契约的人,永生永世都会服从犀尘,成为它祸乱天下的奴仆。 “闭嘴!不许你将犀尘大人称为邪物!”那骷髅的声音尖细起来,“活着的时候成不了大事,死了以后还不是照样会下地狱!阮岚,你还不懂我吗!” 阮岚摇头:“我原以为我是最懂殿下的那个人,可现在,我发现我早就不懂您了……” “呵,你不懂我……”尹成将阮岚的手松开,“磕哒磕哒”走到一旁,悠悠说道:“但是,冯比知懂我,他知晓我的心事,他助我杀了章家。但犀尘大人却说,我还未杀尽章家的所有人,所以他暂时不能助我登上皇位。不但如此,我万万没料到的是,冯比知竟因尹辗的陷害而被父皇下令处死。阮岚!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唯一理解我知晓我心声的人,被尹辗害死了!” “不,陛下曾对我说,冯比知不是他害死的。” 这一声“陛下”更是戳中了尹成心底的痛楚,他挥着只有骨头的手一把朝阮岚脸上抽去:“他算什么陛下!我才应该是你口中的陛下!” “呃!——”阮岚被挥倒在地,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此时的尹成喜怒无常,他忽然恢复了平静的语气,接着道:“经过我一番搜寻,才知道章家有一女眷嫁给了留迟国的权贵,我便想法子用手中太子的权力,逼迫留迟国将他们驱赶出留迟,可是还未等到杀光他们的那一天,没料到啊,我竟然被人告密,说我每日供奉一种邪物,想要蛊惑父皇,最后,我便因巫蛊之罪入狱。可供奉犀尘大人,能算供奉邪物吗?” 阮岚原以为尹成的巫蛊之罪,是遭人陷害,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尹成自己做下的孽。 这具骷髅,早就不是他认识的太子了。 尹成的话中饱含愤恨与怒火,他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晰,但那咬牙切齿之时的摩擦声却清晰到让人不寒而栗:“我朝几代帝王历来厌恶巫蛊,寻常臣民稍一沾上,便死无葬身之地。就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可登上皇位,却是再也不能了。阮岚!你知晓我心中有多么不甘吗!” 阮岚闭上眼睛,叹息道:“所以,殿下您……跳下城楼,轻生了。” “与其低贱一生,不如为犀尘大人效命。犀尘大人想要寻找出更多能与他借契的人,而我则希望祸乱尹辗的江山,哈哈哈哈……然后,再将它夺过来。” “夺过来?”阮岚诧异,“可殿下您已经死了。” 尹成咆哮道:“死了又怎样!这天下本就是我的!”他抓住阮岚的双臂,顿时将阮岚整个人扯了过去,言语中溢满了莫须有的希冀,“阿岚,你不是说你没有背叛我吗?那你帮我去把尹辗带过来,替我杀了他,他与我是同胞兄弟,他可以代替我做犀尘大人的奴仆,到时……到时我做了皇帝,让你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相,让你子孙世世代代都受到天子的恩泽。” “不——”阮岚挣扎,“如今天下太平,国势昌盛,陛……尹辗是一位开明的君王,他为了天下尽职尽责,殿下您不能——噗——” 就在这时,阮岚双目一晕,喉中喷出一口脓血来。 “阿岚啊……你说什么?”尹成的口气阴狠起来,“难道我还是太子时,尹辗他就不尽职尽责了吗?怎么短短几年过去,你便向着他了?!” 阮岚不知尹成对他做了什么,他只感觉胸腔刺疼,身体被硬物挤压,又吐出一口血,他道:“陛下治理国家有方,阮岚不会允许殿下做下此种罪孽之事。臣……不会答应殿下……呃啊!” 刹那之间,肺腑胀痛难抑,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中胀了开来,每一寸肌肤都有一种即将要被撕裂的痛感。 可口中却依然是:“陛下,陛下是一位尽责的君主,阮岚不会允许陛下——” 眼前似乎都有血气上溢。阮岚头疼欲裂,身体又如割裂般剧痛无比。 ——好似一场五马分尸的刑罚。 尹成怒不可遏,一字一句道:“阮岚,你背叛我!我决不饶恕你。”他松开阮岚的臂膀,身体早已乏力的阮岚立即摔倒在地。 “噗——”顷刻之间,阮岚狼狈地趴在地上,口中又是一股鲜血涌了上来。他喉中满是甜腥味,用尚能些许动弹的双臂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 “不会……我不答应……” 阮岚喘着粗气,仿佛下一刻便不能再呼吸。 眼前已经越来越模糊,连原先的一片漆黑也快看不清了。 “陛下……”阮岚闭着眼轻声呼唤。 尹成冷笑:“阮岚——我送你你下地狱吧——” “咳咳……”阮岚用尽最后一分力气,道,“殿下……殿下,先皇他,从未亏待过殿下,也从未曾想要将皇位传于……尹,尹辗,先皇召见过我,说,说,让我好好辅佐太子……待他百年之后,辅佐您登上帝位,成为一代明君。” “不可能!”尹成吼道,“你还想骗我!” 阮岚忍住继续咳血的冲动,道:“殿下,先皇他,对您严格,是因为想历练您,宠溺其他皇子,是因为,因为并不当他们为继承人,先皇他……最信赖的一直是殿下啊!咳……” “真的吗!真的吗?”尹成那“磕哒磕哒”的脚步声慌乱起来,声音已经不再想方才那样震怒,“真的?父皇他真的没有猜疑我?” 阮岚感觉到身体忽然轻松许多,体内的压迫感也消失殆尽,便知晓尹成已将他的话全部听了进去,于是继续说:“殿下,您难道忘了,忘了……先皇他曾经对我说的这些话……我都完完整整说给您听过,您真的全都不记得了么……” “……说给我听过……是吗?“尹成开始支吾着自言自语,怔怔道,“我……我忘了?……” 听着尹成如此语无伦次的状态,阮岚不禁想起玄墨道长曾和他说,犀尘最善于寻找人心中的脆弱点,然后将那一点不断扩大。 ——最后落入心中那道无底、罪恶、不可回头的深渊中。 尹成忘记了先皇对他的好,只记得自己遭受的冷落与不公;他忘记了阮岚对他的忠心与坦诚,只记得那日看到的误会。 他只记得自己的皇位,却不顾天下苍生的性命。 从尹成答应犀尘杀遍章家人时起。 不,不——应当是犀尘察觉到他心中最不愿失去的太子之位时起,尹成便已将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犀尘面前。 “没有帝王之相,这太子之位,注定是坐不久的。” 尹成将犀尘的话潜移默化记在了心里。 哪怕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愿相信。 从此,再也没能回头。 第67章 挑拨离间 阮岚转头咳出一口淤血。他能感觉到,有几滴血,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四周依然弥漫着一片混沌之色,阮岚无法看见周遭事物,他看不清面前那句具正在原地打转的白骨,只能听见那白骨踏在地面上“磕哒磕哒“的声音,以及声音的主人语无伦次地叹息着:“父皇他……哎,他想传位于我,阮岚,阮岚也没有背叛我……而那尹辗……” 阮岚沉沉地呼吸着,虽然之前那种生不如死般的刑罚已然被正陷于迷惘之中的尹成撤去,但深入五脏六腑的疼痛感仍然持续,并未消失。似乎是因失血过多,阮岚此时此刻的神志有些不清不楚,他晃了晃头,费劲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然后对着尹成的方向,道:“殿下,您不要再如此堕落下去了,离开犀尘,之后,之后……” “之后……之后怎样?”尹成声音急迫,快速向阮岚靠近,他抓住阮岚手臂,言语之间好似充满着可以逃脱的希望,“阮岚,你会助我?” 阮岚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快慢,来减轻身体中那些痛苦与负担:“殿下,若,若殿下迷途知返,阮岚定会助殿下除掉那只邪物,让你今后永生永世都摆脱他的束缚。” “阮岚。”尹成仍然在焦急地询问者,“阮岚,你当真没有背叛我?” “阮岚从未背弃过殿下,殿,殿下……你莫要听那犀尘的挑拨……殿下您回头吧,陛下和我,都在京城等着你回去,你回来吧……”说到最后一句时,阮岚的声音哽咽,那尹成似乎也有些动容,他握住阮岚的胳膊,正要开口时,忽然听见在一旁沉默良久的犀尘说:“阮岚啊,你可知晓,我从来都未曾精通过什么易容?” 阮岚蹙眉:“犀尘,你说什么?”,想到犀尘口中的“精通易容”,他心中蓦地一惊,“你——那个之前帮我易容成阿山的沈椿容止,竟然是你……” “不错。沈椿容止便是我。可我确实不大会什么易容。我只胡乱易容过一次,便是用法术将你易容成阿山的模样,看上去其实也并非与阿山完全想象,不过,骗过那些愚蠢的士兵和戏班伙计,到是绰绰有余了——” 阮岚问:“犀尘,你究竟想说什么?” 犀尘幽幽地在阮岚耳边吹了一口气,用着低魅、沙哑、不可一世的声音道:“我原本并无实体,若四周黑暗,除非我有意运用术法触碰你,否则,你只能感受到我的声音。若四周光明,你看到的我,便是你此时此刻最期望看到的人。” “此时此刻最期望看到的人……”阮岚伫立于混沌之中,跟着轻轻重复了一遍。 犀尘道:“那一次,我告诉你我会易容,可以让我易容成你的样子,所以你便从心底里开始迫切地希望在我身上看见你自己,是不是?” 阮岚沉默。 他想说他不相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日,在聚集着戏班伙计的翠蝶宫内,他如约踏入一间屋子。那屋子里有正在等他的沈椿容止。在最开始,沈椿容止扮作的是阿山的模样,他对阮岚说,他精通易容,且善于察言观色与模仿声音,能够先易容成阮岚的样子代替阮岚以躲避暗卫,助他从戒备森严的皇宫中却逃脱。 可接着,阮岚竟然在转瞬之间看见沈椿容止易容成了自己的样子,那容貌与自己简直如出一辙,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得清。 那时,他看着变成了自己模样的沈椿容止,顿时有种他已然灵魂出窍的不真实感,他仿佛离身魂魄一般正漂浮在空中,窥视着自己的肉身。 可现在一想,世上哪里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易容术。 犀尘则步步紧逼,不给阮岚一丝喘息的契机:“尹辗生辰当日,你最初在那个房间里看到我时,心里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前来救你出宫的人,那人长成什么样子,你自然都觉得无所谓。其实,你原本连他脸上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都记不清楚吧。但到后来,当你得知了我将你易容成的模样,便将一开始见到的我,直接想象成了阿山的模样,是不是?由此,你脑中原本的记忆,便慢慢被你最为希望的事态的发展方向代替,是不是?” 犀尘话音刚落,阮岚便张唇轻笑一声,露出几颗沾着血迹的牙齿。 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 顺着犀尘的话回想起那天的事,阮岚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自私、伪善、自欺欺人。 如今回忆起来,好像他一开始见到的沈椿容止,真的和阿山的模样完全不同。 不,不…… 其实他根本不记得沈椿容止一开始时的样貌,连几只眼睛几只鼻子竟也记不得。 记忆是模糊的。 那张脸也是模糊的。 他根本不记得。 阮岚失神。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光芒大盛。 周遭的漆黑与混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阮岚将手放在眼前,遮住那些强烈、刺眼的光线,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面前的事物。 他似乎正站在一个狭长的山洞里。 左手边,是一具拼凑完整的白骨,它正站在他的面前,那头骨上还攀爬着、环绕着、蠕动着几条长而滑腻的蛆虫。 这想必就是尹成了。 而另一边—— 就在阮岚五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位器宇不凡的男子,男子眉眼之间流露着只属于帝王的高傲,脸上的神态犹如天上神祇一般泰然自若,镇定从容。他身穿一袭镶嵌着金线的玄紫色龙袍,全身向外散发着一种熠熠夺目的光芒,让阮岚挪不开眼。 只见他拿出一把折扇,抬眼看向阮岚。那双明亮的眼中,是一片春风般的温柔之色。 “阿岚,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尹辗。 “陛下——”阮岚朝尹辗唤了一声。 而此时,站在那里的尹辗却将目光转向尹成,用一种嘲笑戏弄的表情,朝他说道:“听到他叫的是谁了吗?呵呵呵……尹成啊尹成,你真当他会救你?” 阮岚反应未及。 那骷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住了阮岚的脖子,震怒非常:“阮岚……你骗我!你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是——尹辗,那个碌碌无能的尹辗……阮岚,你骗我……你背叛了我……” 尹成那两个本该长着眼睛的黑洞中,有蛆虫在翻搅、蠕动。 “难怪……难怪啊!”尹成慢慢用力收紧手掌,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那次在章宅,我看到他抱着昏迷的你,样子十分焦急……阮岚,你早就背叛我了是不是?” 阮岚脖颈被尹成的指骨钳制,一时动弹不得,连忙道:“殿下、你、听我说——不要、不要被中了犀尘的、离间计——” 阮岚看见尹成的所有牙齿都闭合了起来,尹成咬牙切齿地抓住他的脖子,将他从地上举起,恶狠狠道:“我看是你在离间我和犀尘大人!阮岚,你受死吧——” 阮岚被尹成掐着脖子,身体缓缓抬高。 尹成抓着阮岚的那只手骨正“嘎吱嘎吱“作响,可见他有多么用力,他有多么憎恨他的弟弟尹辗。 阮岚感觉自己的脖子简直就要断了,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甚至连面前的景象都快变得模糊。 那几只修长的指骨似乎马上要刺穿他的喉咙。他疼得双眼流出眼泪,却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 大概他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时,阮岚忽然从怀里胡乱摸出一只硬物,朝尹成丢了过去。 算作是最后一搏, “啊!”尹成痛呼一声。他松了手,阮岚从空中摔下。 “咳……” 阮岚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呼吸着周遭的空气,全身的疼痛感稍有缓和。 “啊——”可那尹成仍在痛呼。“磕哒磕哒”的骨头满地打转。 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阮岚眼前霎时一黑,随后便没了知觉。 ***** 今日皇宫里日头好,阳光充足,比之前下雨的那些日子暖和了许多。 御书房外传来一阵飘香。 “陛下——”张总管在门外喊,“御膳房送来了新出炉的糕点。” “进来。”他听见皇帝陛下吩咐道。 此时,尹辗召见了尹玄,正准备考察小皇子这两天的功课。 尹玄原本在支支吾吾地背书,结果刚一闻见张总管拿来的糕点味儿,眼睛便紧紧贴了上去,嘴上开始乌里麻里地流起口水来。 尹辗看着小皇子仍在努力装作一本正经背书的样子,不禁在心里觉得好笑,他忽然起了逗一逗小皇子的心思。 “公公,朕突然不想吃了,你拿去倒掉吧。” “是。”张总管非常听话,说完端着盘子扭头便走。 “呜呜……”谁知小皇子背着背着竟然皱着眉头哭了出来,可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盘糕点。 “父皇。”小皇子委屈地开口,“儿臣想吃。” 尹辗于是对张总管道:“公公,把它们放到大皇子面前去。” 于是尹玄面前那张桌子上摆好了四碟糕点。可此时他却听见他父皇说:“背出来一篇,才能吃一块。” “啊……”尹玄眼里浮出一层雾气,眼看是又要哭了。 “赶紧背吧。”看着尹玄这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尹辗毫不心软。 “是——” …… 后来尹玄竟真断断续续背了八篇,那糕点也吃了八块。就在尹玄背完了第九篇,准备从面前那堆糕点里拿出第九块时,忽地听见他父皇问:“玄儿啊,你不喜欢吃中间那盘云片糕么,怎么只拿别的吃?” 尹玄顾不得别的,只顾着面前美味的糕点,所以答得特别实诚:“父皇,我能不能把云片糕拿给母妃,母妃喜欢吃……” 母妃喜欢吃……尹辗慢慢思考着尹玄这句话里的意味。 “玄儿,你说什么?”尹辗眯起眼睛,眸中藏匿着一丝尹玄未察觉的阴煞之气。 小皇子仍在没心没肺狼吞虎咽:“母妃喜欢吃云片糕,不过最喜欢的是宫外一家糕点铺子做的。” “哦?宫外的。”尹辗唇角扬起一抹冷笑。 宫外的,大约是贵妃小时候和阮岚一起吃的吧。 小皇子这才发觉他父皇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他转头向尹辗望去,只见他父皇脸上早已阴森森一片。 尹玄说话时打着颤,也不知是哪里惹恼了他这位喜怒无常的父皇:“儿臣……儿臣不吃了。” 尹辗正欲发作,门外却传来张总管浑厚有力的嗓音:“陛下,兵部有北方紧急军情来报。” 听见张总管的通报声,尹辗不知怎的,心中蓦地一紧。 直觉告诉他,阮岚出事了。 “快宣。” 张总管领着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士走了进来,那将士气息不稳,汗流满面,显然是刚刚才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递送军情的。 “参见陛下。”那将士跪在尹辗面前。 “有何军情,速速奏来。” 那将士道:“回陛下,阮岚大人已于三日前失踪。” 尹辗表面上维持着镇定,但却在桌下握紧了双手。 “到底发生何事,连一个人你们都保护不好?” “回陛下,并非如此。”那将士道,“有两名巡逻的士兵看见,阮大人未受捆绑与生命威胁,是主动和靖国的三将军一起离开的。” 这可是通敌叛国的死罪啊! “你说他主动就是主动?”尹辗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挥落在地,言语中不可抑制地溢出一触即发的杀气。 那将士叩首,然后从手上拿出一张纸条:“请陛下息怒。我们在阮大人暂居的客房中发现了证据,请陛下过目。” 这张纸条便被张总管呈了上来。 尹辗的手指有些颤抖,手臂上的肌肤难以控制地紧绷起来。 当他慢慢打开这张证物,并看见上面的字迹时,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声,脑中一片空白。 这张证物转眼便被尹辗捏碎成灰。 哪怕过去了将近十年,他也知道,那上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的是谁的字迹。 ——“阮岚,这些年委屈你了。” ——“但好在,我终于回来了。你跟着三将军过来找我,我们共谋天下。” 而最后的落款则是: ——太子尹成。 第68章 熊熊妒火 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十分相像。 阮岚有时候会想,会不会上天创造了同一个魂魄,却将他们一分为二,遣送至不同的躯体中,让他们尝遍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也许经历截然相反,但等到百年之后,却终究要回归一处。 所以,我们总能在世上,找到一位与自己十分相像的知音。 如果是这样……那么…… 阮岚却不想再思考下去,他只觉得自己很困、很困。 似乎马上要睡着了。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 ——“哎,你怎么在这儿啊。” 阮岚惊醒,温暖的阳光下,他看见衣袂翩翩的尹成正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尹成一席素衣,眉眼带笑,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春风般的温和亲切之感。 一如十余年前的模样。 好像他们正站在一处春暖花开的地方,清风徐来,飘下的白色梨花瓣落了尹成一袖子。 尹成眸中满是明朗的笑意,他伸手掸掉一片落在阮岚额发上的梨花瓣,然后亲昵地拍了拍阮岚的肩膀,“这些年辛苦你了。听说你受了很多委屈,是不是?” “我——”阮岚终于见到已经故去多年的太子殿下,竟一时无语凝噎。 之前的遭遇一定是一场梦,太子正完完好好的站在他的面前,那神态与言行一如往昔般自信、风趣,令人心生敬佩。 梦境之中的那具遍布蛆虫令人作呕的白骨,一定不是他的太子。 太子还是宠信他的,对他从未怀疑。 尹成背过身去,向远方一片绿意盎然的树林远眺,只见那一片林子绽放着许许多多婉约清丽的玉堂春,似乎还能闻见若隐若现的幽幽花香。尹成拉住阮岚的手:“我以前和你说好了,若是有朝一日我登上大位,便让你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可还记得?” “嗯。属下当然记得。”阮岚怎会不记得,年少时他便是殿下的玩伴,每当尹成在周遭无人之时,都会与阮岚说一说他那豪言壮语,寄予着对他登临大好山河的期望。 “是我无能。”尹成情绪低落了下来,手握得更紧了些,他摇了摇头,“我比不过那尹辗,甚至没能给你报仇。” 报仇…… 阮岚心中疑惑,眉间蹙起。 “比知,你看,它来接我了。” 比知?阮岚眉头皱得更深了。 莫非尹成把他当成了冯比知。 尹成指着那一望无垠的天际,不多久,阮岚便看见从天空中飞来一只红顶仙鹤。那仙鹤比寻常白鹤要大许多,足足有一人高。 仙鹤落在绿草地上,洁白柔软的羽毛如冬日下的皑皑白雪一般,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金光。尹成翻身骑了上去,刚一落座,那仙鹤便展翅飞翔起来,在阮岚头顶悠悠盘旋,掀起一缕婉转的清风。 尹成俯下身,一瀑黑发自然垂落。 他对阮岚轻声说:“比知,我走了。再见。” 阮岚抬首望着飘然远去的仙鹤,尹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刹那间,远处那片繁盛的玉堂春开始凋零。 天际的朝阳支离破碎。 四周的光线黯淡下来,阮岚坐在地上,发现周围的绿草地也不见了。 他抬头,本该飘落着白色梨花瓣的天空,却开始飘下一圈圈白色的纸钱。 远方吹来一阵寒冷的阴风。 黑暗吞噬了一切,唯有飘舞着的纸钱依然刺眼。 ***** 阮岚身体一个哆嗦,从地上猛然坐起。 惊魂未定时,一片黑暗中,犀尘在他耳边说:“我还了他一个愿望。” 阮岚却好似没听见,低着头喃喃,心中被翻搅得钝痛难忍。 “殿下说,等他登基之后,要许给冯比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可他明明……明明之前曾和我说……” “哈哈哈哈。”犀尘放肆地大笑起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是明棋,而冯比知是暗招。可是这一手暗招,在尹成心里,远比你这一颗明棋要重要得多。他年少时便让人私下散播阮家的小公子是百年将相良材的传闻,表面上你在外人前光鲜亮丽,却在无形中让你变成夺嫡的众矢之的,于是,没人会对冯比知造成伤害。尹成将冯比知秘密保护起来,而冯比知生前本应受到的威胁……都被你挡去了。”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 阮岚早已意料到。 名震京城的少年才子,这样的美名需要付出惨痛代价。 京中达官贵人重金求他字画,文人之间争相传阅他的文章,世人皆说他是文曲星下凡。 这些种种,都是因为—— 阮岚闭上眼睛。 其实他许多年前就猜到了大概。 又何需犀尘现在来揭他的伤疤。 “大皇子之前下的毒,差点被你喝去了是不是?多年前天子围猎,他和冯比知一道,却把你抛下了,对不对?” “……” “怎么,还是不信?”犀尘“啧”了一声,“要不然,为何尹成有这么多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要告诉你。” 阮岚一开始心底里悲愤交加,可听到后来,便释怀了。 他轻笑一声。 “那又如何。”他长叹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我本就该效忠于他,就算后来结局悲惨,我也认了。” 犀尘的话里听不出意味,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洒脱。” 阮岚不想再和他多耗费口舌,道:“殿下呢?你放过他,我要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犀尘听完,再次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且不说你还能不能回得去,就算能回去,尹成的尸骨也早就不在了。” 不在了? 似乎,这一次他醒来之后,便再也没听到那一阵属于尹成的“磕哒磕哒”声。 阮岚闭息,侧耳听了一会儿。 果真静悄悄的,没有听见半分敲打、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用找了。”犀尘说,“你将齐汶送你的陶鱼砸向他,他承受不了上面的力量,因而已经奄奄一息……” “那么,尸骨呢?” “我已将他挫骨扬灰。” “为什么?!”阮岚突然朝犀尘声音的方向重重一挥,不出意外地落空,“他都已经奄奄一息,为什么不留他全尸?犀尘,他好歹服侍了你近十年……你好狠的心……” “呵呵……是他求我的呀,他说宁愿挫骨扬灰,也要用生前的面貌,再见冯比知一面。但他已经是白骨一堆,该如何见?”犀尘的笑声愈发狠戾,那刺耳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似乎将要刺穿阮岚的耳朵,“于是呀……我便让他去你的梦里,让你体验了一把被尹成当成冯比知的感觉。怎么样?他唤你为「比知」的时候……好玩吗?” 阮岚握紧拳头,再次向犀尘的方向挥去,可依然打在了空气上面:“你这个小人——” “小人?哈哈哈……比起邪物这个称呼,小人是不是更好听一点。” 阮岚气结。 末了,只说了四个字:“无耻至极。” 犀尘似乎在他身边打着转,然后停在他的面前,声音贴着他的脸传来:“我说啊,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现在的处境吧……你觉得,尹辗现在还信你吗?” 阮岚却将头扭到一边去:“这与陛下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犀尘语气悠哉,就好像说着一件家长里短的轻松小事,“据说,有人看见你和靖国三将军一起逃出了临州府,而你的房间里偏偏留下了罪太子尹成的密函,那密函上说——” “说了什么?” 阮岚不禁在心里唾骂,犀尘当真是个无耻小人。 “说你和尹成勾结了靖国,准备起兵造反!” 阮岚听完,指骨便被他自己捏的咯吱咯吱作响。他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卑鄙。” “阮岚啊,你除了无耻、卑鄙这些脏话之外,还会说点别的吗?” 阮岚却没心情和他开玩笑:“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他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就做下这等通敌叛国的蠢事。” “你倒是了解他。”犀尘那沙哑的声音变得阴险起来,“可是,你那心心念念的陛下未必相信你,就算相信,也未必敢相信他。更何况,你曾经还是尹成的部下。你为了尹成能得到江山,勾结外邦,难道真的不可能么。” “当然不——” “你先别着急回答。我还要与你说一件事。尹辗倾心于你,可你却和幼时的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传递情物,私相授受。” 阮岚胸中怒气顿时大增,朝犀尘喊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与贵妃自小交情确实深厚,但对她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怎么,糕点就不算情物了么?送金送银恐怕尹辗还能看的过去,可你偏偏却要送象征着你与贵妃自幼情分的云片糕,还偏偏要骗他说是专门送给他的。若说在国事上他还能保存一丝理智,那么在感情之事上,便不要指望他不会多想……阮岚,你当真不懂人心啊……” 阮岚万万没料到答应尹玄往皇宫里送一份云片糕能牵扯出如此多的顾虑,他正欲开口,那犀尘却抢先道:“如果你是尹辗,为了你座下的皇位,为了你后宫的女人,为了边境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了不被爱慕之人糟蹋的自尊,你会相信一个曾为敌人出谋划策的情人吗?” “我——”阮岚怔然,一时无语。 是啊……尹辗凭什么相信他。 犀尘压低了声音,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笑声。 “他——不会相信你——” 无论是对权力的猜忌还是在心底里愈烧愈旺的妒火,都足以吞噬掉帝王的信任。 情爱只不过是前尘云烟,和至高无上的皇权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眼眶里的眼珠来回扫视,目光投射于面前这一片虚无之中。 孤身一人站立于周遭悄无声息、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沌里。 阮岚看不见出口,看不见光,甚至看不见一丝希望。 陛下。 不会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其实阮岚的人设并不真的像一开始那么苏…… 都是假的。 什么名震四方的尚书公子。 什么文曲星下凡。都是利益作了推手。 其实他只是一个有些才华的普通人罢了。 第69章 蛊惑人心 四周寂静良久。 只听那犀尘的声音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还着一丝阴森、诡异,让人摸不透却又并非想要排斥的感觉。 “阮岚,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阮岚鬼使神差地点头。 犀尘道:“到时,等我告诉了你,你便去杀了他全家,好不好?” 阮岚沉默。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害你至此,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阿山,又是谁杀了卫嫔然后嫁祸给你,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的母亲,究竟是谁害你家破人亡,哪怕是到了十年后的今天,依然不肯放过你?” 阮岚跪坐在地,神情有稍许恍惚,接着笑了:“害我至此的人,不正是你吗。” “你太高看我了。正是因为你们人心中有诸多邪念,我才有生存下来的契机。而你……现在可以有机会亲自将奸险之人心中的邪念祛除。那便是——杀了他们。” 这时,距阮岚三五步外的地方,突然亮起一束微光。一颗朴实无华的玉佩正悬浮在那里,玉佩上面纹着几条奇怪的纹路,定睛一看,原来那上面纹着的其实是一只蟾蜍。 “这是……” “戴上它,然后顺着它的指引,找到一棵青檀,再与它结下契约……你便能知道,是谁害你至此,你可以复仇,为了曾经的家人,为了你那死去的母亲,以及那些因你受累的无辜者。” 阮岚向前迈了一步。 犀尘的话直击他心底里最为不堪的一面。 “难道你从未心生出一丝愧疚吗?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啊。你现在终于有了能够为他们报仇的机会,为何不去珍惜?” 他离那玉佩又近了一步。蟾蜍的轮廓愈加清晰起来,在青白的光芒下闪着灼眼的光芒。那是一只三足金蟾,据说,三足金蟾可以辟邪,为人们带来机运。 “我……我要为他们复仇。” 阮岚怔怔地睁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玉佩。 阮岚向前伸出手来,口中低声道:“他们都因我而死,而我……要杀死害我的人……害他们的人……” 阮岚忽然想起,玄墨道长提起犀尘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 ——“在传闻中,只要他在哪里种下一棵参天大树,便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屠尽此处生灵。” 心甘情愿。 他自嘲地发出一声轻笑。 那金蟾口中开始缓缓吐出金线,环绕上了他的手指。 阮岚有那么一瞬的静止不动,他垂着眼,仔细端详这一只让人着魔的玉佩。 就在这时—— 他一把扯过玉佩,奋力朝地面上砸去。 “怦”得一声脆响。那玉佩被阮岚摔碎在地,而那玉佩就像砸在铜镜上的一个口子,连带着周遭的寂静与混沌都开始变得四分五裂。 光线渐渐涌入。 “你——”犀尘似乎难以置信,随后他道,“你会后悔的,阮岚,是你逼死他们的——” 那摔碎的口子像连通了暗潮汹涌的海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山洞中瞬间光芒大盛起来,犀尘的声音在顷刻间消失。 映着光亮,阮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只见他身上布满了他之前咳下的血迹。 待他适应了周遭的光线,便开始向四处环望,却未发现这座山洞的出口。 这光线是从头顶投射而来,不知他该怎样才能爬出去? 石洞中的布局十分狭长,洞顶距地面约有五丈高,而周围的石头全部陡峭险峻、溜滑难攀。 “阮岚——你在哪——” 阮岚心里一惊。 来自正东的方位,他听见了尹辗的声音。 陛下?陛下他怎会—— 他想,可能这又是犀尘的什么把戏吧。 还是呆在这里静观其变。 然而,哪怕心里藏匿着这样周全细密、万无一失的顾虑,他的理智终究是慢了一步。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此时此刻,是出于怎样令人冲动的原因,他开始拍打着石壁,仰首大喊。 “陛下,我在这里!” 东边的尹辗好似听见了他的喊话,有序的脚步声开始慢慢朝他的方位移动。 “阮岚?” 最终尹辗的脚步声停在石洞外,两人似乎仅有一墙之隔。 “陛下!我在这里。” 阮岚没有停下击打着石壁的手,那双手已被他拍得通红。 “阮岚?你在哪?”尹辗突然好像又辨不清他的声息,步伐开始在石壁前打着转儿。 尹辗自言自语道:“奇怪。明明他身上的标记显示的就是在这里……朕怎么寻不见他的身影……” 阮岚这下明白了,原来尹辗方才根本没听见他的叫喊,只是顺着他身上的烙印才寻到这里来的。 莫非是因为这里有什么机关结界,只有在里面的人才能听见外面的声音,而外面的人却对此处一无所知。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阮岚背靠着滑溜的石壁坐下,目光在石洞中穿梭。 不行,他必须要想个法子出去。 怎么办……地面的石壁牢固坚硬没有缝隙,只有头顶这一条路—— 脑中有一线灵光闪过。 对了——齐莫曾教他的轻功! “阮岚。”耳畔依然尹辗的呼喊,“阮岚,你在哪里!” 两侧石壁陡峭而狭长,洞内构造呈一字状。阮岚寻了半天的功夫,才终于在光滑石壁上找到仅有的两三个到时中途能落脚的凸起。他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下从轻功起势到最后能飞出去需要的步子数目以及轻功的轨迹,然后站在石洞最前端,开始默念齐莫教他的心法口诀。 “阮岚?”尹辗在这里等了一会之后,似乎准备走了,要去别处寻找。 不能再耽搁了。阮岚心想。 他单足踩地,一个翻身跳上了第一块平坦的石壁,脚尖踏在下方仅有约半寸长突起的坑洼上。 然而,也许是因为那坑洼太过光滑,也许是因为阮岚本身是只学了半吊子轻功所以学艺不精,无法运用得得心应手——当他踩在这第一块石壁上时,便重心不稳地掉了下来。 好在他反应快,在头部摔落至地面之前用手掌一撑,向后跃去,稳住了身体。可这一撑也牵动起了他体内原本的伤痛,一阵闷胀的撕裂感顺着他的胸腔散开至全身,慢慢荡漾开来。 最为疼痛时,他的眼前一片昏花,什么也看不见。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既响又快,眼耳口鼻皆有一种炙热滚烫的充血之感。 “阮岚?!” 他听见尹辗仍在喊他,可是那声音已经比之前远了几步。 尹辗就要走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尽快攀跃至洞顶。 阮岚忍着身体内部正发作的疼痛,双足点地,再次飞跃而起,这一次他顺利踏上了第一块石头,第二块石壁也顺利攀上,第三块……第四块…… 洞口天光大亮,能看到的天际越来越广。 这一刻,他仿若有白云相伴,清风相随。 终于踏上了洞顶! 在能够极目远眺的一刹那,阮岚向身下的山谷中大喊一声。 “陛下!阮岚在这里!” 尹辗闻声,身体一顿,蓦然抬首望去。 阮岚喊完这一句,大约是耗尽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体内五脏六腑的疼痛感复又发作起来,周游于经脉中的气息被悄然撤去,他在最高点处直直向地面坠落。 尹辗眼看阮岚情况不妙,便朝空中纵身一跃。 衣袂纷飞,尹辗的下摆被风掀开一个扇面。 两人的发梢似乎纠缠在了一起。 尹辗接住阮岚,抱着他的时候在无意中碰到了阮岚的手臂,便听见“嘶”得一声,阮岚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万分。 “你怎么了?” “我——我的手骨,方才好像折断了。” “怎么回事?阮岚,你之前去哪了?怎么突然失踪了?”尹辗心里亦是十分着急,因此一连串问了许多疑虑。 “我……这件事,说来话长,方才我被困在一个石洞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二人翩然落地,尹辗将阮岚小心放置在地面上,接着向阮岚飞来方向看去。 “哪里有什么石洞?”尹辗问。 阮岚听后心中惊诧,也朝那方向看去。 眼前果然一片平坦,只有石质的路面缝隙中长了一些两寸高的杂草。 阮岚蹙起双眉,问:“陛下,您知道这里是哪吗?” 尹辗摇头:“我只知晓这里是一座荒岛,其他的便不清楚了。” 阮岚原本想问,既然尹辗不知道这里是哪,那又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但转念一想,这问题多半要牵扯到他身上的烙印。而这件事情,尹辗不会提起,可能会找个别的借口搪塞过去;就算尹辗主动交待,这毕竟也是他阮岚的一道伤疤,问完也是徒增尴尬。 更何况,眼下最主要的是如何出去,而这些问题,等到出去了以后再问也不迟。 阮岚道:“此处十分古怪,咳咳……陛下要多加小心。” 尹辗点头,道:“我已经放了烟火讯号弹通知部下,相信他们不多久便能寻来此地。” 阮岚躺在地上休憩,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不远处的一个土堆,那土堆下面似乎还埋着一块板子,只露出了一个角。 “陛下……咳咳……那个土堆下面可能埋着什么线索。” 尹辗走过去,将那土堆中的东西利落地挖了出来。 果然是块板子,不过已然折了半边,只剩下一部分。 阮岚看到尹辗的脸忽然沉寂下来。 “陛下,那上面写的什么?” 尹辗走回阮岚身边,将那块板子竖在阮岚面前。 “芜县……” 纵然已经缺了芜上边的草字头,两人都猜得到,这板子上写的是“芜县”! 尹辗道:“莫非……这一座杂草丛生的荒岛,便是在户籍档案中缺失的芜县,可是……” 阮岚接道:“可是——临州的辖域中,从未有过岛屿!” 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阮岚的咳嗽声开始剧烈起来,尹辗连忙蹲坐在他身边,道:“阮岚,先别管这么多了,我现在为你疗伤。” “谢……谢陛下。” 被尹辗搀扶着坐起,阮岚环顾周遭。 地上躺着些石块。 没有鸟兽,也没有杂草之外的花木。 芜县…… 难道芜县也像丘芒山的章家一般,曾遭遇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作者有话要说: xx竟然被和谐了…改成了蟾蜍 第70章 东升西落 阮岚醒来时,看见夜空中有一弯鹅黄的明月,周围闪耀着许许多多一眨一眨的星子。墨蓝色的天空一望无垠,再向天空与地面交接的地方望去,他似乎能听见海潮拍打在岸上的声音。 因为陛下说,他们在一座孤岛上。 可是,四周真的好安静啊——静得听不见一丝风声,听不见一丝海浪声,就连一声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阮岚嗅了嗅,发现周围的泥土散发着肮脏的、腐朽的、粘稠的气息,那感觉就像身处在一个丢弃尸体的乱葬岗中,全身肌肤都沾染着死亡的味道。地上的杂草在黑夜里好似一只只毛茸茸的触手,明明没有风,却从地上直直地立了起来,在向上抓弄着什么,阮岚继续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吸入口鼻中的气味呛人刺鼻,胸口中有一阵恶心感正急冲冲地上涌。就在这时,阮岚忽然用未骨折的那一只手肘撑在地上,翻身呕吐不止——可是他已经连续几日未曾进食过了,连水也未喝过,什么也吐不出来。 长时间的干呕让他的眼鼻中积聚满了酸意,眼睛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他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然而全身都没有力气,双腿麻得似乎没了知觉。 “阮岚——” 从那两丈以外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黑影——原来是尹辗抱着一捆树枝,疾步向他走来。 尹辗将手上的树枝放到地上,上前扶起他:“你起烧了,快躺下休息,我方才去找了几根柴火,这样晚上可以暖和许多。” “嗯……”阮岚半睁着眼,慢慢躺下,他看见尹辗正准备用随身携带的火石将那些树枝点燃。 岛上虽然没有什么活物,但好在还剩一些干枯的树枝,被尹辗寻来了。 “我带了几块干粮,你先吃吧。”说着向他丢了一只小包裹。 阮岚接住,忽得瞧见尹辗处火光闪耀——柴火堆已经被点燃了。阮岚这才看清,原来他自己那根折了的手臂上缠着的一块布是尹辗龙袍的一部分,而龙袍剩下的大半截,则被尹辗胡乱系在身上。 尹辗的身体遮得并不严实,露了一半的肩膀和胸膛出来。 若不仔细看那上面绣着的龙纹和金丝,尹辗这身打扮,和那些平日里干农活的乡野村夫没什么两样。 当真是苦了尹辗。 燃着正旺的柴火“哔叵哔叵”地发出声响,热浪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让许久不曾进食的阮岚感觉舒服了很多。 尹辗转过头来,黑黑的眸子里有亮黄色的火光在闪烁。他发现阮岚此时呆呆地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便问:“你怎么不吃?是吃不下吗?” “不是……”阮岚终于想起手中的干粮,虽然这几块干粮并不好吃,但他好歹饿了许多天,自然觉得寻常难以下咽的干粮都无比美味起来。 “你慢点。别噎着了。”尹辗将一小只水囊递给阮岚。 阮岚吃的差不多了,眼睛老是往尹辗身上那半截龙袍瞄。尹辗顺着阮岚的目光一看,心中立即明了阮岚在想什么,于是道:“你不用担心,我原本穿着的是一件便服,只是顺便在包袱里带了一件龙袍而已。但想为你去海边捞些鱼虾补补,怕将身上的便服打湿了,所以把它垫在你的身下,将这一半龙袍搭在了身上御寒——之前撕了另一半给你包扎伤口,这件龙袍现在已经没用了。” 阮岚转头一看,可不是么,尹辗之前穿着的那件常服正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下,而衣服下面则叠着一个枯草堆。难怪阮岚方才迷蒙之间觉得身体下面像垫了床铺一般柔软。 “谢陛下,臣……”阮岚把手上的干粮包好,推给尹辗,“臣给陛下留了一块。” “不用了,你吃吧,我不饿。” “……” 尹辗看着阮岚吃完了最后一口,才说:“阮岚,我本来想去海边为你捕些海鲜,可是……”他沉了一对漆黑幽深的眸子,“可是却发现,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走不到海边,走不到之前我来的地方。” 阮岚正想将水递到嘴边,闻言后停了下来。他诧异道:“陛下的意思是——” “阮岚,用平常的法子,我们可能无法出去,要想其他办法。” 二人沉默良久,各自坐在篝火前想着各自心里的事情。那柴火燃烧时“哔叵哔叵”的声音依然持续着,俨然已经成为此时这座岛上唯一发出响声的东西。 阮岚垂着眼眸,看着面前那堆通亮的柴火,忽得轻笑一声:“陛下,您……这么做,值得么。” 尹辗十分坦荡:“哪有什么值不值得。阮岚,我不后悔。” 阮岚又笑一声,明明脸上担忧得不行,眼角的笑意却更甚,尹辗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情景就像是那三月天里的桃花一般,令人沉醉着迷。 尹辗在一只草垛上端坐,似是出于礼貌,又似是拘谨。 尹辗看着远方那一抹鹅黄的弯月,心里渐渐蒙上一丝忽明忽暗、十分朦胧的情绪。他踟躇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阮岚……其实,我似乎一直都对你抱有有一种极其特殊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对你做下了许多错事,还强迫了你……” ——不知是在表白心意还是在揭人伤疤。 阮岚叹了口气:“陛下,这些往事都已远去,又何必再提。” “……好。“ 尹辗朝阮岚坐近了一些,阮岚看得十分清楚,那半截龙袍中露出的半个胸膛被火光照得磴亮,在这幽幽的夜里反着幽幽的光。 阮岚连忙将目光移到了别处去。 尹辗觉得阮岚这副强装正经的模样十分可爱,于是凑到阮岚面前,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落下一个吻。 “强装正经”的阮岚这下坐不住了,转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尹辗。 尹辗从阮岚的嘴唇处离开,又吻上了他的睫毛。这一排睫毛又浓又密,如同柔软的刺一般扎在他的心里,让他心痒难耐。尹辗将阮岚慢慢放倒在草垛上,继续吻他的额头、鼻子、下巴,然后是脖子,肩膀…… 两人呼吸愈加粗重,阮岚将那只未断的手搭在尹辗那半截龙袍遮挡不住的胸膛上,然后向后滑去,慢慢抱紧了对方的后背。 “唔……” 尹辗正要扯开阮岚的裤子,阮岚脑中蓦地想起一阵诡异的声音。 ——“我在这里看着你们。” 那是来自于犀尘的声音。 阮岚霎时清醒,推开尹辗,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不可以——” 火光照亮了尹辗的眼眸,那黑色的眸子里像是有一个陌生的白色人影,正慢慢飘远。 阮岚慌张地望了望四周,见没有其他人,才缓了口气。 这时,阮岚又重新对上了尹辗的眼睛,他看见尹辗的眼里有那么一瞬的失落。 这阵失落感让阮岚心里忽得有些酸疼。 “陛下,我刚刚不知怎么,听见了犀尘的声音,他说,他在这里看着我们,所以我就,我就……” 尹辗脸上那猪肝一般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些。 “真的吗?” “嗯。” 尹辗也朝四周望了望,问阮岚:“这些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会来到这里,还碰见了犀尘?” 阮岚回忆着这些天的事情,蹙眉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便从那晚我在临州府邸讲起吧。” …… 于是阮岚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说给尹辗听了,除了他自己和尹成的私人恩怨以及那件把犀尘看成尹辗这种羞人的事情之外,阮岚都将前后原委说得一清二楚,更是在话中点明了几次犀尘的神通广大,以此来委婉地劝慰尹辗,方才真不是有意推开他的。 “哎,没想到尹成竟然这般悲惨。我尹家的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保不住。” 说到尹成之事时,尹辗摇了摇头。 阮岚也道:“殿下实在太过糊涂。” …… 讲到最后,阮岚早已觉得口干舌燥,不忘感慨一句:“白天的时候,这里还能有一丝凉风习习的感觉,怎么到了夜晚,这里就变得死气沉沉的?” 尹辗猜测道:“犀尘手法毒辣,也许像上次丘芒山顶的阴宅一般,给此处下了什么阴狠的咒术,企图让登上这座荒岛的人有去无回。” 阮岚点头表示赞同:“我在想,会不会芜县原本并非一座孤岛,而是位于陆地之上,但是芜县百姓被屠戮殆尽时,犀尘为了躲人耳目,于是将这座岛移到了海上。可是……既然和那丘芒山的情况相同,那么在这座岛中,也该会有一颗青檀,它现在又在哪呢?” 尹辗早已拉着阮岚一同躺在了草堆上,二人一同枕着他的袍子。尹辗转了个身,用肩膀顶着阮岚:“尹成屠戮章家是为了皇位,那么你说,杀了芜县全县的人,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 疑虑实在太多。 阮岚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上涌。 尹辗看着阮岚红着眼睛的样子,道:“既然你还病着,便早点睡吧,我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动静,随时叫醒你。” 阮岚本想循着君臣之礼推脱一下尹辗的好意,让他先守夜,可是困意愈来愈浓,再加上这几日确实劳累,阮岚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困意便让他先行见了周公。 ……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大约是因为尹辗在身边,所以阮岚睡得十分安心。再次醒转过来时,阮岚发现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墨色的天际有一轮鹅黄的弯月,月亮周围的星子正静静眨着眼。 不对……阮岚顿时感到一阵惊恐,刹那间毛骨悚然。 尹辗正坐在一旁,背对着阮岚,抬头望着天空。 “你醒了。” 尹辗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抬首看着夜空。 “嗯。”阮岚应道。 尹辗的声音十分平静,像是已经坦然接受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阮岚,你发现了吗?月亮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就连四周的星辰,也与你睡着前如出一辙。” 天上的星象竟然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毫无变化。 本该东升西落的月亮,却永远停在了夜空中。 这意味着,这里将只有无尽的黑夜。 破晓与黎明,再也不会来临。 第71章 来势汹涌 就在这时,尹辗转过身来,伸手探了探阮岚的额头。 阮岚那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尹辗,看着对方舒展开了眉心,半张测脸上倾洒着一抹银色月光。 “陛下……我已经不烧了。”阮岚垂下眼,看着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臂。 “嗯。” “陛下,我们现在出发去找出口吧。” 尹辗扶着阮岚从地上站起来。 旁边的柴火已经燃尽,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还在冒着些许白烟。 尹辗穿上那件垫在草堆上的便衣外袍,将半截龙袍叠起来搭在了手臂上,接着对阮岚道:“眼下没有其他方法,我们只能四处走走,看看哪里有线索。” 阮岚环视四周,发现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只有一片诡异的杂草,阮岚拿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向前一探,可四周依然只能看见生长在地上的杂草,除了那些枯黄粗糙的、向上飞舞着的、四处丛生的杂草,没有半点其他物什——再远一些,视线便被一拢若隐若现的雾气遮挡住了。 “我们朝这个方向走吧。” 尹辗随手一指。 “好。” 其实朝哪里走都一样,没有分别。 二人向尹辗指向的地方走去,雾气迷蒙的远处也看清了——依然是一片又一片的枯草。 阮岚低声道:“奇怪……白天地上还会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怎么到了晚上,到处都是这些七八寸长的草……” “我们应当是进了犀尘设下的结界了。” 火光未照射到的时候,那些枯草尖尖都会反着银色的月光,而大约方圆三十步外的地方,全被雾气遮挡了起来。 毫无例外。 四周只有一丛丛的枯草。 两人继续走了大概有一柱香的功夫,阮岚忽然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满是惊喜:“陛下!你看,前面有状况。” 尹辗向前面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正躺着一样明显不同于这些枯草的异物,黑黢黢的,压在枯草地上。 他们终于要看到一件不是草的东西了。 可是火光太暗,他们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两人朝那方位快步走去,然而,随着他们越走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晰—— 阮岚现在身体本就不好,当他看清那地上躺着的是何物的时候,差点没能站稳,险些瘫坐在地。 好在尹辗扶住了他。 尹辗上前,弯下腰来探查。 这是一堆几乎已经燃尽的树枝,混杂着黑黢黢的枝干和黑白相间的灰烬——仍然向外散发着淡淡的烟熏呛人的气味。 柴火堆旁堆着一个低矮的草垛,阮岚伸手摸去——那上面尚留存着一丝余温,还有一些金丝线,应当是从他那只受伤的手臂上勾落的龙袍布料。 无论是柴火与草堆的状态,还是摆放的方位,都与方才并无二致。 “这些确实是我们留下来的。”尹辗从柴火堆旁站起,看着阮岚。 “可是——”阮岚接受不了,“我们明明已经离开了,怎会……” 他们一直向前走,并不曾转弯,怎么过了许久,反而走了回来? 尹辗抬头望着那弯一动都未曾动过的明月:“这大概便是犀尘设下的结界。你不是说过么,他正在一旁看着我们,也许他现在看到我们在这一片草丛中团团转,寻不到出去的路,正在那里沾沾自喜呢。” 阮岚有些失望,毕竟他方才真的以为他们找到了出路。 哪怕仅能找到一丁点儿出口的线索。 阮岚无力地坐在那块草堆上,忽然觉得有些冷,用手向两侧收了收衣服。 尹辗将那半截龙袍摊开,披在阮岚身上,然后打了个结。龙袍本就宽大厚实,饶是少了一小半,也仍然能遮盖住阮岚的身躯。 尹辗说:“这样就不冷了。” 阮岚摇头,垂头丧气道:“眼下没有水,没有食物,就算不被饿死,也会被这寒冷的黑夜冻死。” 尹辗把他手上的火折子夺了过去,接着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了过去,凑到他的耳旁,在耳垂上咬了一口。 “陛下——”阮岚惊呼,“你干什么!” 尹辗这一口咬的不轻,阮岚被他咬得吃痛,他似乎都能在耳朵上摸到尹辗留下的齿痕。阮岚感觉全身血液都在向上涌,那只耳朵瞬间滚烫至通红。 尹辗小半边侧脸被手上的火折子照亮,那双英气的眼睛里好似溢满星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阮岚,声音温柔平和:“阮岚,以前你在深宫里被我软禁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过放弃,不浪费一分一毫的机遇也要逃出来。后来不是终于逃出宫了么,怎么现在反而不相信你自己了。” 阮岚低头看了看那只被尹辗紧紧握住的手。 有一道灼热温暖的感觉,传入他的手心。 他好像不那么冷了。 阮岚还未答话,又听见尹辗说道:“以前你咬了我那么多次,我还你一次,也不过分吧。” “我什么时——” 阮岚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尹辗说的是床笫之事,他脸顿时上十分窘迫,转过头去:“陛下又在取笑我了。” 尹辗看着阮岚原本那一副阴霾密布的表情已经有了好转,便知道阮岚把他方才的劝告听了进去。 二人这么牵着手继续坐了半柱香的功夫,阮岚忽然皱紧了眉头。 “陛下,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尹辗显然也察觉到了,他闭起眼,向那声音来处侧耳。 这阵声音十分轻微,二人纷纷屏住了呼吸,也未能辨认出那声音是什么。 阮岚狐疑地继续听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尹辗,摇了摇头。 ——实在听不清楚。 又过了片刻,声音终于变大了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骗他的——” 尹辗与阮岚对视。 这次终于听见了! 有人在说话,而且,说的是—— “我不是故意骗他的。” 二人对这句话俱是疑惑万分,不明白这人究竟要表达些什么。 这道声音的音色似乎被旷野拉得悠长,他们甚至听不清声音的主人是老是少。 尹辗将火折子朝声音的来源照去,可是远处的情景仍然如方才一般,全被笼罩在一层白色的雾气之下,看不明朗。 “这岛上,难道还有别人?”阮岚在尹辗耳边轻声道。 尹辗摆头,以表不知。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声音幽幽飘来——“倘若被他发现了,他会原谅你吗?” 尹辗看着阮岚,用口型无声地说道:“这是另一个人。” “嗯。”阮岚点头。 ——“我要娶她……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 ——“你喜欢她吗?” ——“我爱她。我不是故意骗她的。” 看来之前几句话里的“他”,也应当是“她”。 ——我不是故意骗她的……”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 ——“我……” 随后,那些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等到确认远方已经没有了声音,而人才松了一口气,刚刚他们一直克制着呼吸,生怕漏听了一丝一毫的线索。 “就这么几句……?”阮岚道。 尹辗沉思道:“声音的主人想表达的是究竟什么意思……” “而且,这几句话似乎和结界的破解方法没有任何关系。” 二人静默良久,尹辗道:“不如我们朝那声音的方向探查一番,也许能找到什么意外之喜。” 阮岚向那一片死气沉沉的雾气望去,道:“只能这样了。” 尹辗牵着阮岚的手,走在前面。 这一次二人走得更加小心,大约走了两倍于上一次的时间,也未走到尽头。 看来这次有戏。 正当二人心里萌发出了“终于可以出去”的念头时,眼前突然到来的一切突然浇熄了他们的期望。 ——一个黑黢黢的柴火堆,以及一朵低矮的草垛。 阮岚转过身去,有一丝绝望之感在心里荡漾开来。 无尽的黑夜,无尽的枯草,以及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柴火堆…… 死气沉沉毫无动静的旷野,没有活物,也没有一丝风声。 难道……难道他们就要这荒草丛生的结界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吗。 “阮岚,你看。” 尹辗手指天空。 “月亮动了!” 阮岚蓦地抬头。 果然——! 那一抹鹅黄的弯月,已经比方才看时向西挪了一些位置。它终于开始沿着它东升西落的轨迹移动了。 天就要亮了! “阮岚,你听——” 阮岚听见,好像在不远处的地方,有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 犀尘的结界破了?! 这下,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那海浪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汹涌,咸腥的海水味漫入他们的鼻腔—— 不好。 阮岚心里一沉。 他们高兴的太早了。 火折子依然燃着,他们顺着明黄的光线看去,便见到距离他们仅八|九丈外的地方,有海水正在袭来。 ——海水正在上涌,来势汹汹,似乎即将吞没这岛上的一切。 尹辗紧紧握着阮岚的手,大喊一声:“快跑!” 作者有话要说: 孤身一人饥寒交迫地在自习室里写别人谈恋爱,我要是犀尘我就拿桶油把他们给烧死… 第72章 深海尽头 二人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倾斜的山坡。 可是,这座山坡是在太过低矮,哪怕登上坡顶,他们也一定会被疯狂上涌的海水吞没。 它已经是视线范围内最为高大的地方了。 浪花翻卷着鱼虾与贝壳,正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尹辗向后望去—— 墨蓝色的海浪拍打着山坡脚,每拍打一下,水高便会上升几分。 “陛下,马上便要爬上坡顶了。我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海水依然在上涌,无半点减弱之势。 二人的衣着与发丝均被呼啸而上的海风吹得凌乱。 阮岚被困在那片沉寂万分的草地中时,偶尔会在心里抱怨,为什么那里丝毫没有活人气,哪怕吹来一阵风也好啊,可眼下终于有海风吹来,他反而更加烦闷与懊恼。 尹辗揽住了阮岚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因为受伤的缘故,阮岚只剩下一只手能活动自如,他慢慢拥住尹辗宽阔的后背,额头靠在尹辗的颈窝。 脚下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他只不过是一介曾被抄家的臣民,若之前未曾与尹辗两相纠缠近十年,此生恐怕免不了落狱流放的命运。 现在若能葬身在海中,也算死而无憾了吧。 可是尹辗——假如不来找他,尹辗仍然会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假如不出意外,尹辗今后余生都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尹辗会迎娶很多嫔妃,后宫之中会诞下许多皇子皇孙,如果今后的国运依然像今天这般昌盛,那么百年之后,他将会是后人歌功颂德的先皇,美名流芳百世,受万人顶礼膜拜。 比起来这座荒岛上寻他,要好过千倍万倍。 他确实憎恨过尹辗,可到了现在,他早已分不清心里究竟对尹辗是怎样一种情感。那种难以磨灭刻骨铭心的恨意与爱意,紧密交杂在一起,融入了骨血,让他徘徊于尹辗四周,久久无法离去。 二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分离。 阮岚收紧了手臂,抱着尹辗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海水已经漫至脚踝。 尹辗眼里浮动着一些细碎的光芒——那大约是海面上星辰的倒影。 他在阮岚耳边,用着极轻、极其温柔的声音,道:“阮岚,我想和你说一些话。” “嗯。”阮岚应道。 尹辗缓缓开口:“好像……好像我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你了,早到连我自己都已忘记,是从什么年纪开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你做那些事情,终于,终于等到我后来意识到时,你已经对我百般厌弃——” 海水已经上升到了膝盖。 “但我知道,现在祈求你的原谅已经为时太晚,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阮岚额头轻轻靠在尹辗的肩膀上,他在嘴角四周尝到了又湿又咸又涩的味道。 这大概就是身陷大海的滋味吧。 “我——”阮岚缓缓抬起头,喉中有些梗咽。 “嘘……”尹辗将一只手指抵在了阮岚的唇间,“给我留一个念想。” 汹涌的海水漫过了腰腹。 尹辗的脸慢慢朝他靠近,阮岚闭上双眼。 阮岚第一次发现尹辗的嘴唇是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也是最后一次了。 刺骨的海水下,有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一吻结束,那无情的海水已经漫到了胸膛。 他们——他们已经快站不稳了。 阮岚正被海浪拍打得瑟瑟发抖,忽然听见尹辗喊道:“阮岚,你看天上的北斗七星——” 深色的夜空一望无际,此时夜空中繁星点点,全都在闪烁着、跳跃着,各自发出耀眼的光芒,比那结界里夜空中的星辰绚烂百倍。 在低垂的夜空之间,月亮并不明亮,北斗七星现在十分显眼。 阮岚也喊:“陛下,我看到了!” 海风呼啸着卷起水花,轻易便能盖过两人高喊的声音。 “现在是秋季,斗炳应当朝向西边,是不是?” 阮岚生性聪慧,望着夜空仅片刻,当即恍然大悟。 一切都反了。 之前观察到月相与之前在京城观察的不符时,还以为是结界与地界所致,但此时繁星闪烁,星辰全部有异,又是何等法通天术可以做到的? 现在正值秋季,北斗七星的斗柄应当朝西,月亮大致正顺着斗柄指向的方向移动……这没有错。 可是,如果把斗柄的方向看作西边,那何此时北斗星不在北边在南边? 那北斗七星中的天机与天璇二君——北斗的斗身,方向也反了。 它的斗身应当指现在向北面,但天上的斗身却指向南面。 阮岚与尹辗虽不精通星象,但好歹知晓北斗七星四季的不同方位与指向。 尹辗眯起眼睛,他心里顿时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们二人此时此刻,就好似正处在现实人世的倒影之中。 倒影。 倒影…… 就在此时,尹辗脑中灵光一现。 他拉住阮岚的手,问他:“阮岚,你通水性吗?” 阮岚迟疑:“会……一点。”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 尹辗的脸突然沉重下来。 因为这是生死一线的选择。 阮岚点头。 “那么……你深呼一口气,然后用力屏住,千万不要在水中呼吸。”尹辗从裹着阮岚的龙袍上撕下两跟长长的布条揉捏在一起,套在阮岚胳膊上打了一个死结,另一端则被他牢牢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接着尹辗嘱托道,“一会跟紧我,我数到三。” “一。” 眼前的海水倒映着夜空的颜色,如此深沉幽静、浩瀚无边……那感觉就好像,他们会落入一道永远也无法回头的深渊。 “二。” 海水已然漫过了肩膀,漫过了脖子,二人漂浮在海上,可尹辗的话就好似严寒大雪天里灿烂的火花一般让人充满希冀。 “三……” 二人瞬间沉入水中,尹辗率先朝山坡下游去。 透过层层灰暗的水波,他们好像能看见,水中有一些沙石贝壳。而那些山坡下的枯草,竟然在海水中变成了一株株水草。 尹辗对阮岚做了个手势,让他尽量避开这些致命的东西。 手脚千万不能被水草缠住,否则,就算能想办法割断,剩下的气息肯定不足以游到出口。 不过,既然它们变成的是海底的水草,那他的猜测已经正确了一半。 这个结界,也许正是海中的倒影,所以有许多东西,都是反的。 方向、北斗、月相……如此种种。 只要他们想办法游到水下的最底端的地方——那便是出口。 方才那个鬼打墙的结界,可能是一个用于迷惑他们的障眼法。设下结界的人不想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他们究竟在何处,因而故意以“鬼打墙”来吸引他们的注意,让进入这里的人主要着手于破解“鬼打墙”的内结界,却忽视了更为重要的外结界。 若是他们从未被鬼打墙吸引注意,那么也许早早便能发现天上星辰的位置与实际情况相反,尽管原本在“鬼打墙”的结界中,有许多明亮、常见的星子被遮挡了起来,让人无法轻易辨认明晰。 等到海水波涛暗涌——人们方从鬼打墙的结界里被放出来,正是暗自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时候,全身放松警惕,冷静不再。因而,当海水疯狂上涌,即将吞噬一切,便是绝路。 尹辗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阮岚仍然紧跟在后。 二人继续向下沉去。 水下越来越黑,也许再过一会儿,就无法看见对方了。 阮岚只觉身上犹如压着千斤重铁……不,应当是千斤棉花,海水分明如此柔软,为何他感觉现在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在了一起。 犹如那几日被尹成折磨,体内备受挤压撑胀的煎熬。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了下来,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无法如往常一般思考,思绪愈加迟钝,全身的骨与血肉都没了知觉,那根绑在手臂上的布条……也感觉不到了。 大概是因为——快到出口了吧。 四周已经是完全漆黑,丝毫没有半点光明,他们看不见彼此,尹辗顺着绳子摸到了阮岚的手。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阮岚用尽最后的力气屏住呼吸,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鼻子里流了出来。 他明明闭着眼睛,四周没有光芒,可他却能看见双眼前一片鲜红色。 ——是他的血。 …… “你能不能救救他——!”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求你了——” “不要让他死去,好吗?” “你以前不是照样骗了我?” 阮岚用着最后一丝理智想了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太熟悉了。 在海底的尽头,当他穿过一道光线时,他似乎听见了这座海的回音。 ——属于这道海底结界的回音。 第73章 满目疮痍 尹辗醒来时,晴朗的天空澄净无比。绸缎一般又轻又薄的白云在上面飘动着,飘得很慢,很慢……慢到他以为光阴似乎已经停止不前,周围空气都凝固了。 清凉的浪花轻柔地拍打着沙岸,岸边便浮出一道又一道的白沫,海浪一次次上岸,随即又离去。不远处还有几只白身黑翅的鸥鸟在海面上展翅盘旋,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 淳静温和的微风摩挲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那是属于海洋的味道。 在前面最遥远的地方,大海与天空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是这道线,将天地一分为二。 他…… 他们终于逃出来了。 尹辗闭上眼睛静静休憩,忽然闻见一阵甜蜜醉人的花香。 那花香十分浓郁香甜,就好像……他就躺在繁花茂盛的地方。 “陛下。”他听见阮岚叫他,“那边的树上开满了桃花,我看着好看,便摘了几枝下来。” 尹辗忽然睁眼。 他看见阮岚跪坐在他身边,正拿着一枝桃花,伸手要递给他。 尹辗甫一握住那根桃花枝,阮岚便低眉顺目俯下了头,那张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黑黑的睫毛打着颤:“陛下……我们已经并肩走过了一场生死之劫,现在,不知道能不能算来世?” 尹辗听完,连忙从地上坐了起来,激动地一把丢了那花枝,握住阮岚的手。 就在昨夜,海水汹涌上升,即将吞没一切之时,他曾对阮岚说:“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来世……来世。 阮岚他答应了。 他原谅他了! 尹辗喜不自胜,在阮岚的脸上轻轻落下一吻,接着道:“当然算,阮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相拥在一起。 从天上落下的阳光温暖柔和,像极了年少时春日里与人结伴出游的风光。 就这么相拥着许久许久,久到海面上的鸥鸟都已经飞走了,阮岚才道:“陛下,我方才摘的桃花被你扔了是不是。” 尹辗垂眼看着两丈外的沙岸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枝桃红色的树枝,花瓣都已落了好几片,还沾上了几丝污秽的沙尘。 他感觉很不好意思。 “这花长在哪?我帮你去摘。” 阮岚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尹辗身后的一个方向望去:“不必。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丛桃林,我再去摘些回来就是。陛下,你再这里等着我。” “嗯,好。” 阮岚走后,尹辗重新在沙滩上躺下。 海风……阳光……浪花—— 这里实在太美了。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海风与海浪美妙婉转的声音。 倘若,他能和阮岚永远留在这里,不问世事该多好。 等玄儿长大了—— 再不去理会那些凡尘俗事…… 不理会…… 该多好…… “陛下!” “陛下!陛下快醒醒……您怎么躺在这里!” 尹辗蓦地惊醒。 他一睁眼,便看见张总管蹲在他身边,按住了他的腕子给他把脉,面色十分焦急:“陛下,您终于醒了。” 尹辗皱眉:“阮岚去哪里了?”接着才发现周围不对劲。 天色是暗的。 他确实躺在沙岸上,也的确有海风,有海浪,海面上也有几只正在盘旋飞舞的鸥鸟。可是天空却被一层又一层的乌云笼罩住了,光芒甚微,阴云滚滚。 海水汹涌澎湃,急匆匆地涌来,又快速退去,浪花已经打湿了他的靴子,而猛烈的海风也吹散了他的外袍。 迎面吹来的一阵咸腥气味,令他反胃不已。 张总管道:“陛下,我们上岸后便开始分头寻找,不知其他人是否找到了阮大人。” “阮岚不见了?”尹辗甩开张总管扶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怎么可能,刚刚他还在这里和朕说话。” 张总管闻言,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道:“回陛下,奴才已经在陛下身边守了有大半柱香的时间,一直都未曾见过阮大人。见陛下一直未从梦魇中醒来,所以——” “梦魇?” 尹辗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与耳后湿漉漉的,像是海水,又像是流下的汗水。 连衣服似乎都和后背粘在了一起。 张总管答道:“是的陛下,奴才看到陛下后便想先行通知其他人陛下在此处,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陛下满头大汗,一直紧皱眉头,嘴里还不停地喊着阮大人的名讳,所以,奴才就想先把陛下从梦魇中叫醒,再通知其他人。” 尹辗难以置信:“你说……你一直都没见到阮岚?怎么可能……他方才说他要去摘桃花,就在那边,那边开了满林的桃花——” 尹辗顺着阮岚离开的方向望去,然而,远处满目疮痍,狼藉一片。是有一些仍然伫立着的林木,但都已经枯败了,更多的树木不堪重负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苍劲的凉风呼啸着卷去,很快又倒下一棵树。 “不、不可能——” 这大概是尹辗第一次在张总管面前如此失态。 张总管忙道:“陛下,您上一次是在哪里见到阮大人的?奴才……这就让他们去找。” 这座岛上满是枯败萧瑟的垂暮之感,哪里还有盛开的桃花。 尹辗握紧双拳,凄凄地闭上了双眼,过了好一阵儿,才复又睁开。 拳已然摊开变成了掌。 “不必了。” 尹辗似是已经接受了事实,他一向可以保持着属于帝王的清醒与理智,除了极少的时候——最多是在阮岚面前的时候。 尹辗没有对张总管隐瞒:“上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海底。” 在海底的另一边,他曾对阮岚说。 ——倘若能有来世,你便接受我吧……阮岚,你可愿意? 他看着手腕上的布条,久久沉默不语。 这根布条的另一端,原本系在阮岚的身上。 可是,它现在断了。 布条上的切口并不均匀,不像是用小刀割断的。 ——更像是用牙咬断的。 也许是阮岚知道自己水性不佳,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咬断了布条,怕拖累他。 也许……他根本没能上岸。 永远留在了海底。 若有来世—— 尹辗不敢再想下去,他对张总管道:“你带够了人手吗?若是带够了,便让他们下海捞一捞阮岚的尸身吧。” 语气好似有些冷酷无情, 张总管听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张总管道:“启禀陛下,寻常人根本无法登上岛屿,是玄墨道长运用法术把我们送上岸的,他说,我们都是这座孤岛的有缘人,只有我们才能解开它的秘密——对除去道观旁的那棵青檀有所帮助。而道长说他不是这片神州大地上的人,不能过多干涉这里的事情。” “有缘人。”尹辗思虑道,“如此说来,上岸的人十分少?” “只有奴才,小玉子,还有……齐莫齐公子。齐公子听说阮大人可能在这座岛上,便非吵着要来,奴才拦不住,但玄墨道长竟然答应了。” “原来如此,那么……”尹辗沉了眸子,“道长用完法术,再次消失了?” 正因玄墨道长不是这片神州大地的人,他不能在此动用法术,否则会被法术反噬,最常见的反噬,便是被瞬间遣送至千万里的荒境之中,着实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回来。 “陛下英明,只不过,道长消失前曾与奴才说,他回来后会为陛下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算作是陛下赠予龙骨的报答。” “……”尹辗背对着张总管,朝那一片蔚蓝无边的大海中望去。 海水波澜壮阔,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为他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然而现在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还有一事。”尹辗立即收起了眼底那抹惆怅悲戚的神色,转身对张总管道,“云笙,这一次,朕似乎找到你一直要寻的那户章家人了。” “什么?!陛下您是说真的吗?”张总管瞬间激动起来。 看着张总管那一副欣喜不禁的表情,尹辗有些不忍说下去:“朕昨日听阮岚说,尹成受犀尘之命灭了丘芒山上的一户商贾人家满门,便是朕与阮岚之前去的那处阴宅……那户人家正是立早章姓。” 张总管登时呆呆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尹辗无奈道:“朕心想,姓章的人家那么多,可同样是碰巧在那时建宅后又完全消失的章姓商贾人家却极少,连官府都查不出他们的行踪,现在想来,定是尹成这般手握重权之人当时在其中做了手脚。” 张总管渐渐从噩耗中回过神,而后道:“多谢陛下告知……既然如此,奴才便不再奢求什么。其实奴才早该想到,章家人十数载未曾有过来信,应当是已经故去多年了。” “朕看你经常将早年时与章公子往来的书信拿出来翻看,其实心里一直都在思念他吧,若是……若是他们早点告于你他们新筑之宅的方位,你也就不会白白等待这许多年。” 张总管听完,难得没有依规矩回尹辗的话,而是一直沉默不语,静静地低着头。 两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过了许久,凝望着这片幽海的尹辗被张总管唤醒:“陛下,您看。他们过来了。” 尹辗顺着张总管手指的方向看去,大约在十丈外的地方,出现了两抹身影——是玉公公和齐莫。 “陛下!奴才终于找到你啦!” 玉公公快步小跑到尹辗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奴才小玉子,叩见陛下。” 只见紧跟在后的齐莫霎时目瞪口呆,他抬手指着尹辗,嘴巴里已经语无伦次:“你、你——你是皇帝?!” “大胆!”张总管大喝一声,“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我……他……皇帝……”齐莫因为吃惊而结巴了起来,“他……他是皇帝。” “怎么?朕不像么。”尹辗高声问道。 他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齐莫。 这双眼睛幽静沉重,深不见底,就像是带着天然的震慑之气,让齐莫在不知不觉间低下了头。 齐莫心道:当真是奇怪,哪怕脸厚如他,竟然也不敢看面前这个“骗子”的眼睛。 看来他真是皇帝。怪吓人的。 他跪下来,也像那玉公公一样叩首道:“吾皇万岁万万岁,草民齐莫叩见陛下。” “平身吧,既然我们都身处这座荒岛上,而你们又是被玄墨道长择选而来,之后这段时间便无需繁文缛节了。” “真的吗?”齐莫顿时有恃无恐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跑到尹辗面前,追问道,“你……不是说你姓阮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呢。” 尹辗答:“微服私访,自然需要改变身份。” “也是,像你这种人物,应该难得出去一趟吧。所以你就用了阮岚的姓氏?对了……说到阮岚,他去哪里了?我怎么没在这里见到他?玄墨道长和我说阮岚在这里啊。” 此时在别人口中听见“阮岚”这个名字,尹辗心里顿时有种剑剐刀割的钝痛感。 玉公公也道:“是啊陛下,大人去哪里了?奴才也好想念大人。” “阮岚他……” 尹辗别过了头去。 张总管走到那二人身边,小声对他们说:“阮大人已经去了。” 齐莫忽地睁大了双眼,颤声道:“你说——” 玉公公听完便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小步缓缓向后退,双腿颤抖起来,似是快站不稳:“大人他……他死了……” “嗯。”张总管的眼晴有些惋惜,又有些伤悲。 “那天,大人还和我说,他一定会回来……呜呜……大人怎么死了……”玉公公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齐莫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琢磨了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意识到阮岚已经死了。 他走到尹辗身边,拍了拍尹辗的肩:“节哀,陛下。直觉告诉我,你和阮岚的关系挺好的,就像我和他一样。” 齐莫说到最后一句时,尹辗忽然看向他。 “不一样。” 齐莫疑惑:“什么?” 尹辗却并没有再回话,而是继续望着眼前那片海。 “我们丘芒山上神庙里的大师傅说,好人死后便会上天堂。阮岚是绝顶的好人,他一定能去天堂的。” “那只是你们留迟的说法。” 齐莫仰头道:“你看到在空中盘旋的信天翁了吗?我们那里的村民还说,海上的信天翁便是由故去的亲友幻化而成的,我曾经只在村中的手札里见过画里的信天翁,今日第一次看见真身。” 尹辗被那一句“故去的亲友”吸引了注意,也抬眼向空中的鸥鸟望去。 白身黑翅的鸥鸟,正发出发出凄厉悲戚的叫声。 展翅盘旋,翱翔飞舞。 和梦中一样。 不对—— 尹辗瞪直了眼睛。 其中一只信天翁的爪子上抓着的是什么? 他随即纵身一跃,在海面上翩然飞起。 快要抓住那只信天翁时,它却像受惊了一般开始发出奇怪的呜咽声,爪子上的东西也掉了下来。 尹辗赶在那东西落入海中之前一瞬奋力将它接住,大半边身体浸湿了海水。 水花飞溅,岸上的张总管大喊一声:“陛下!” 尹辗却高举着它,不让它被一丁点儿海水浸湿。 这是一枝桃花。 桃花上的花瓣似乎已经落了一半,在花朵上还贴着几粒沙尘。 在梦里,他将这一枝花丢在了海岸上,让它沾到了岸上的沙子,花瓣也掉了许多。 不,这不是梦……它还在。 ——“陛下,我方才摘的桃花被你扔了是不是。” 阮岚便是这么和他说的。 带着一丝温柔,又带着一丝怨怪。 尽管尹辗仰躺着,但绝大部分|身体都已沉在了水中。 这是阮岚送他的花。 说明,那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轰隆隆——轰隆隆。” 是天上的惊雷。 乌云开始电闪雷鸣,变得混沌恐怖,马上便要下雨。 他听见岸上有人在喊:“陛下,危险。” 他想,是因为扔了花,所以阮岚要去摘一枝新的回来。然后,阮岚才消失的。 因而……如果不是他,阮岚肯定现在还陪在他的身边。 阮岚送给他的东西他怎么能到处乱扔呢。 都怪他。 都怪他。 他一定要去把阮岚找回来。 第74章 震耳欲聋 天上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势急骤,偌大的雨滴打在人的肩背上颇觉疼痛寒凉,更重要的是,这暴雨下得让人睁不开眼,众人无法再继续寻找阮岚的下落。 好在张总管找到了一个岛上的小山洞,他们可以躲在里面先行避雨。 相信这场暴雨下得不久,等雨小一些了,再继续寻找阮岚也不迟。 洞中狭小,刚好能容下四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四人围在一起,尚有些拥挤,无法伸展开四肢。 玉公公朝齐莫那里挪了挪身子,和齐莫挤在一起,然后扭头对尹辗说:“陛下,您靠过来些,伸伸腿,那么小的地方,又淋了雨,太委屈陛下了。” 齐莫不禁翻了个白眼。 ——陛下来,陛下去的。 他都快被玉公公给挤出山洞了。 “之前送我们来的那个道长曾跟我说,陛下你会一种术法,可以迅速知晓阮岚的下落。”齐莫看着皇帝陛下气色恹恹的样子,将心底里的疑问问出了口,“不知陛下准备什么时候用它啊?” 尹辗眸色一沉,并未开口,而是拿出怀里的一把纸扇,“咯噔咯噔”循着扇骨的连接慢慢打开来。 合上。 再次打开来。 又合上。 如此反复。 齐莫一开始以为这扇子有什么玄机之处,便将目光落向扇面,只见那扇面反着闪闪金光,龙飞凤舞地写着的四个潦草大字。 ——否极泰来。 唔。齐莫心中暗道:果然是非常神奇玄妙的四个字,不知会是什么用途? 谁知等了半天那坐在对面的尹辗都未开口解释,对方只是怔然地看着眼前的折扇。 “咯噔咯噔……” 打开,又合上。 张总管见到陛下举止如此失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而后对齐莫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术法运作起来非常麻烦,而且……陛下前几日方才发动过一次,若要再用,至少得再等上十天半个月。” 齐莫恍然大悟,瞄了尹辗一眼:“哦。原来是这样。” 尹辗忽然道:“齐莫,令堂是否姓章?” 齐莫闻言,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 张总管也是一惊,连忙朝齐莫望去。 尹辗这下终于将手上的扇子收了起来,脸上稍微比方才多了一丝人气,他抬眼看着齐莫,道:“那便与朕说一说你母族的事情吧。” “母族……”齐莫皱起眉头,转着眼珠回忆了好一会儿,然后撇了一撇嘴,“我不记得了。” 尹辗挑眉:“不记得了?” 齐莫点头:“嗯。实在没有印象。” 看着齐莫的目光,清亮正直,毫不闪躲,倒也不像在骗人。 “罢了。”尹辗将背向身后紧贴着的石壁靠去,神采似乎再次颓然了下来。 轰隆隆—— 外面的天空中又响了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 雨势似乎也更加大了,随狂风翻卷而来的雨点全打在了张总管和齐莫的身上。 齐莫听着洞外的瓢泼大雨声,又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甩了甩已经湿成一片的袖子,道:“你们说……玄墨道长说我们是这座岛的有缘人,是什么意思?” 张总管和玉公公纷纷摇头。 似乎谁也不清楚。 “咕噜——咕噜——” 什么声音? 众人向玉公公看去。 玉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脸上颇显尴尬:“奴才……奴才不是故意的,” “咕噜咕噜——”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玉公公急忙捂住肚子,顿时欲哭无泪,下巴颤颤道:“奴才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齐莫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洞外的大雨,说道:“哎,等雨停了,我去海边给你抓些鱼虾螃蟹海鸟,再生把火烤一烤,一定很好吃。你不知道啊,我以前常常去外面打猎,打完以后,随处找一些柴火来,将那些抓来的野兔野猪烤得是金黄酥脆鲜嫩多汁,再把烤好的兔腿往外轻轻一扯,立马流出一道香喷喷黄灿灿滋滋作响的油儿来。那烤香味啊,十里之外都闻得到,焦嫩香酥的烤肉嚼在嘴里,更是别提有多美味。” 玉公公咳了一声,想象着齐莫描述的场面,当即吞咽下一口口水。 看着张总管和皇帝陛下两人都在闭目休憩,未曾面露不悦之色,他才敢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那当然。”齐莫非常神气,“到时候我给你露一手。” “好,你说话可要算话啊,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齐莫说完,忽然又蹙眉道:“不对,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一会儿上哪找干柴生火?” 玉公公听完,顿时蔫了下来:“那怎么办啊……” 齐莫道:“看来只能生吃了。” “啊……” 这时张总管抬眉朝他们那里一扫,似有面露不快,玉公公立刻安静了下来。 齐莫则仰面叹息,用一根根手指敲打着背后的山洞石壁,传来有节奏的声响。他道:“不也知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下完……不知阮岚是否也饿着肚子,大概也没吃饭吧。” 而尹辗当然记着,阮岚这许多天来,只吃了一袋他带的干粮,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不被犀尘害死,也会被饿死。 暮秋时分的大雨滂沱天,狂风不止,本该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季节,却眼看着尹辗心烦燥热起来,拿着那把折扇扇了又扇。 齐莫看着尹辗扇风的动作,身上一个哆嗦。 这皇帝真奇怪啊…… “皇帝陛下,我有一个问题十分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你要亲自来找阮岚?”齐莫忽而转念一想,记起了之前的事,“哦对对,那一次在丘芒山,你也是亲自来找阮岚的,是不是?” 尹辗对此不置可否,只问了一句:“那你又是为什么要亲自来找阮岚的?” 这问题没想到竟把齐莫给难住了,他用一只手指点着太阳穴,过了半响才道:“一开始听玉公公说阮岚失踪,我想也没想便要跟来寻,玄墨道长也同意了……” 尹辗依然问:“那你究竟为何要过来?” 齐莫摇头:“我不知道。” 尹辗也说:“那么……我也不知道。” “你……”齐莫睁大眼睛。 这皇帝怎么蛮不讲理的? 但毕竟是对着中土的皇帝,他不好发作,只是继续用手指击打着背后的墙壁——不过,用的力气比原来大了些,将敲改成了戳。 轰隆隆—— 四人面面相觑。 这次发出声响的不是天上的惊雷,而像是源自这座石洞深处。 可是这个狭小的山洞一共才那么大点儿的地方。 张总管道:“洞中可能有暗层,陛下小心!” 齐莫道:“诶?怎么又没动静了?” 尹辗则问:“刚刚你的手敲到了哪里,再试一试。” “哦哦好。”齐莫循着记忆在背后的墙壁上摸索,向一处地方按去。 轰隆隆—— 齐莫在心里道:这里果然有个机关! 山洞在四人头顶震颤,似乎是在发出愤怒无比的吼叫。 玉公公声音跟着打颤,整个人哆嗦了一下:“这里面……里面有什么东西……” 齐莫接着在石壁上将那机关向更深的地方按去。 对面的石壁上直接开了一个一人高的口子,从里面突然荡下来一样沉甸甸的东西,直接朝玉公公身上砸去。 玉公公还未来得及看清这道横空窜出来的黑影是何物,便被撞倒在地。 一阵臭气熏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哎呦……痛、痛死我了。”玉公公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刚一睁眼看到压在他身上的为何物时,他便吓得惊叫着弹跳到了山洞顶。 “啊——啊——这是!” 从那打开的洞口中荡出来的,是两具人的尸体。 他们全身赤|裸着,交叠在一起。似乎才死去不久,身上并未有大面积的腐烂,本该是白花花一片的腹部与腿部,已经起了一些暗色的尸斑。 这两人五官尚存,且十分清晰——最重要的是,洞中的四人全都认识。 “这是……”齐莫瞪圆了眼睛。 玉公公惊得后退:“他们——” 张总管道:“陛下,这是公主殿下之前赠予阮大人的一对双胞兄弟,周廷近与周廷远。” 齐莫恍惚:“是啊,我以前在阮府里见过他们,他们不是阮岚的男宠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竟然还死了……” 他用余光瞄到到,尹辗似乎对“阮岚的男宠”这一称呼十分轻蔑,只向那两具尸体扫了几眼:“死了也好。” 玉公公已经被吓破了胆,脸上泪汪汪地,支支吾吾道:“可是,奴才从阮府里出来的时候,还见到他们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张总管将这两具尸身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道:“回陛下,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尹辗道:“那……他们体内是不是空无一物?” 在场的四人除了齐莫以外,全都清楚地记得,之前在皇宫里的水井中曾发现过一名死去的宫女,而那宫女体内的五脏六腑,尽数消失,只剩下一副光秃秃的皮骨。 没有伤口,也未有中毒的痕迹。 至今不知凶手是谁。 张总管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一具尸体上按了按,然后掰开了它的嘴——里面竟然连舌头也没了。 张总管道:“回陛下,确实和之前那名在水井中发现的宫女情况相同,而且,掂起来比寻常尸体要轻盈许多。” “那应当是了。”尹辗的目光在那两具尸身上逡巡良久,才道,“这二人死去不久。看来那凶手也在这座岛上。” “陛下,你看,这是什么!” 齐莫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从那道打开不久的洞口中探出脑袋,手上还拿了一本书。 “这是我从那道洞口里的地上捡到的。”他走到尹辗面前,将手上的书翻开一页。 书页里满是陈年的虫蠹味,破旧不堪的书封也大都残缺。 幸亏字迹依然清楚。 只见那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临州芜县县志。 第75章 妒夫之城 “这县志可真奇怪啊,喜欢记录什么婚俗嫁娶。”齐莫拿来翻了翻,便丢给了尹辗。 尹辗翻开来仔细地从头到尾瞧了一遍,果然如齐莫所说,除了嫁娶之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尹辗道:“可能这套县志有许多卷,其他几卷已经遗失,只有记载婚俗之事的这一卷被你捡到了。” 他把这一卷县志递给张总管:“你看看其中可有什么异样。” 张总管看了半响,摇头:“奴才愚钝。” 尹辗俯视着地上躺着的那对死去的双胞兄弟,想着方才在县志中看到的文字,忽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迅速将张总管手中的县志拿回,急速翻阅起来。 “县北的王寡妇……县南的酒窖女老板……住在县衙对面的吕夫人……” 齐莫听得脸红,拍了一下尹辗的后背:“哎,我说陛下你怎么这么色啊,净往人家寡妇夫人女老板的风流韵事上看。” 尹辗却面不改色,丝毫未觉有什么不妥,他又翻了那县志良久,眼里的神色愈来愈沉静。 “你们难道未曾发现,这本芜县县志记载里的女子,至少嫁了两次以上,而里面记录的男人,则至多只会提及一次。” 齐莫听尹辗这么一说,便凑到尹辗身边翻阅起来:“还真是……陛下你刚刚提到的王寡妇,第四页的时候出现了一次,第十八页的时候,再次提到她,说她丈夫死了,很快便嫁给了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而在第四十页的时候,她又嫁了一个二十岁「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可那个时候,王寡妇已经五十有余,且病入膏肓,一只脚都踏进了棺材……” “还有吕夫人。”齐莫接着道,“她嫁给了县衙的师爷,可没过多久又嫁给了一个年轻的算命先生……奇哉怪也,怎么感觉芜县的女人嫁人就像皇帝纳妃一般朝三暮四?” 尹辗侧了一对眸子看他。 齐莫干笑一声,连忙摆手:“实在抱歉……我不是说你,我是在说,芜县的女人像你们中土的男人娶三妻四妾一般。” 这下可怕包括尹辗以内的张总管和玉公公都骂了进去。但好在张总管和玉公公都是太监,娶不了老婆。 洞外下着瓢泼大雨,抬首望去,乌云仍然密布低空,看样子一个时辰内是不会停了。 尹辗思虑片刻,道:“那便到这间暗室里去探查一番吧。” “是。”张总管将横在中间的双胞兄弟挑开,让出一条路来,先行走进那石壁上的洞口。他点燃火折子后,看了看四周,发现见其中并未有什么异样,才对尹辗道:“陛下,这里是一条密道,前方有路。” 尹辗问齐莫和玉公公:“你们是等在这里,还是跟朕一起?” 齐莫道:“这太无聊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玉公公则冲到尹辗前面,畏畏缩缩地抱住张总管的一只胳膊:“奴才要跟着陛下一起去找大人。” 张总管不耐烦地别了一下肩膀,谁知玉公公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的身上。 “你……站直。”张总管咳了一声。 “啊。”玉公公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行为不妥,“不好意思,我,我太害怕了。” 四人甫一踏入密道,那道一人高的密道口便复又合上,遮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哎呀!”玉公公叫了一声,“石门关上了,陛下,我们被困、困住了。” 唯有张总管手中的火折子还燃着跳跃晃眼的光。他道:“陛下,看来是有人想引我们进来。” 尹辗抬眼仔细打量四周,此处看起来果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山洞,没有什么别的怪异之处。 “朕倒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引朕到这里,却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暗中不出来。” 轰隆隆—— 尹辗话音刚落,那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再次传来,源自密道的深处。 “哈哈哈哈哈——” 接着又是一道肆无忌惮的大笑。 “不论是谁,来到这个岛上,你们都得死!” 齐莫叫道:“那边有人声!” 众人循着声音快步走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宽阔之地,那里火光冲天,周遭异常耀眼,只见在数丈外的高台之上,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转过身来。 ——是一个身形俏丽的玉面小生,他穿着一袭青蓝色衣裳,趁得皮肤更是白皙光亮,虽说距离稍远,但也看得出来,这人的外貌比许多男人都要帅气秀丽,是人群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你是……”尹辗眯起了眼睛,高台上的男人,他认得。 那人笑了一声,笑声阴险狠绝:“陛下,你说,我是谁?” “悦阳公主驸马,陈垂凌。” 那人听完之后,笑得更加畸形扭曲:“哈哈哈哈……驸马?当你们尹家的驸马,简直是比猪狗畜生还要不如。” 尹辗沉默。 陈垂凌接着道:“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悦阳公主驸马府里的美男子比南风馆里的小倌还要多上许多。而那窝囊废驸马,只能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看着自己的妻子整日与其他男人一起寻欢作乐,却一声都不敢吭。哈哈哈哈——驸马,什么狗屁驸马,我呸!” 他恶狠狠地向高台下吐了一口唾沫。 这样不堪入目的的言行举止,与他俊俏的的样貌形成了强烈反差。 齐莫问道:“兄台,你们的家事我管不着,但我就想知道,是你把芜县变得这般破败的吗?” “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陈垂凌那张清秀的脸上忽然多出一丝妖冶之气,“是他们自己害他们变成这样的!” 齐莫不解:“兄台,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啊。” “这里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窝囊废!比岳阳公主的驸马还要窝囊废!”陈垂凌就好像是一个外人,亲口叫着“悦阳公主驸马”的称谓,他放缓了声音,吐字清晰:“在芜县居住的人,大多并非汉族人,不知用了哪个妖怪民族的习俗,竟然允许一个女人同时嫁给许多男人,不……不,是娶许多男人,那些男人就像狗一样在她们面前卑躬屈膝,奋力地讨好。这种场面,真是让我恶心!” “就在你们站着的地方——”陈垂凌手指向他们所处的地面。 玉公公吓得跳到了一边去。 “我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师爷,那个允许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过夜的师爷。还有那里!”陈垂凌将手指转向另一边,“就在那里,我杀死了奄奄一息的王寡妇和她新收的青年丈夫。这种事情,真是回忆起来都觉得异常恶心——” 尹辗低声向其他三人说:“这是葛霖族人的婚俗,已经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齐莫心里也觉得这样的习俗有些奇怪,只好仰头道:“可他们与你没有干系,你怎么能因此而杀了他们——” “没有关系又如何!他们存在于世上就是错误,我杀了他们是替天行道!”陈垂凌似乎已经愤怒到极点,双眼一片血红,“陛下,芜县归我朝管辖的时间不久,也正因此,我才能有机会在各部抹去它的行踪。” 尹辗眸光一转,很是轻蔑:“你一介小小的驸马,无官无权,哪里来的本事在户部抹去它的各处记录。难道是靠你那个在兵部还是礼部的好友,他权力通天不成?” “你——”陈垂凌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他人小觑,顿时恨得牙痒痒,“我有犀尘大人便足够了!犀尘大人会助我杀遍天下所有窝囊的男人,包括……包括那个甘心雌伏于陛下身下的阮岚,他也让我感到无比恶心,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闭嘴。”尹辗抬眼,目光中依然是溢满了轻蔑之色,“你这张嘴,不配提他。” 齐莫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什么雌伏?”眼前是茫然一片,顿了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陈垂凌口中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万千的思绪便这么凌乱无序地飞舞起来—— 怪不得,堂堂九五至尊要到那深山老林丘芒山去寻阮岚。 怪不得,在得知阮岚也许还留存于世时,皇帝陛下会像疯子一样仰面躺在海里。 怪不得,尹辗那双对其他任何人都异常无情的双眼,在看到阮岚时,会流露出那样柔软甜蜜的、含情脉脉的神采。 玉公公起了哭腔:“陛下……呜……他说他要杀了大人。” 张总管则说:“既然驸马能够如此说,那么阮大人必定还活着。” 尹辗自然也想到了。他扬声问:“阮岚眼下在哪儿?快把他放了。” 谁知,陈垂凌却拉下脸来阴声道:“他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呐……” 第76章 海底回音 尹辗终于无法淡定,眼底隐约泛出一道狠戾之色,他一字一句问:“陈垂凌,此话究竟何意?” 陈垂凌拿出一把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饶是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众人也知晓那扇面背后的表情何种阴险。 “到底什么意思,陛下一会自然便明白了。” 尹辗握紧双拳,两道目光仿佛能将高台之上的陈垂凌刺穿。 身处高地的陈垂凌四周围绕着几道蓝黄相间的火光,明亮耀眼,颇为刺目,将整个宽敞高深的密洞照得通明。在尹辗众人所处的底部,周围石壁俱是怪石嶙峋,沟壑纵横,然而越往上石壁越平滑整齐,棱角愈加分明,且极有规律,到了顶部,便勾勒出一个方正规则的形状来。 围绕在陈垂凌周身的火焰忽然抖了一抖,当即从中飞下一些烫人的火星,带着几颗燃着的灰烬。 “陛下小心。”张总管挡在尹辗面前,挥去自上掉落的火星,顺手将玉公公拉倒了身后。 “多谢,多谢张总管。”玉公公红着脸嘟哝道。 陈垂凌将一只手臂抬起,接着向上高举,那些位于他周身的火光便开始缓缓升起,如放大的乾坤圈一般飞旋着朝上空冲去。 “哗”得一声,洞顶訇然大开。 轰隆隆—— 暴雨下得猛烈如注,夹杂着回响震颤的雷声。 这洞顶好像是处在某个山头的最低处,所以雨水在此处积而不散,这下被陈垂凌破了底,便肆无忌惮地向山洞中涌入。 轰隆隆—— 雨水如瀑布一般倾巢而下,从陈垂凌的肩旁擦过。 看着他那双秀丽的眉眼,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他会说出怎样狠毒的语言。 “此处的山洞是密闭的,过不了多久水便会注满这座山洞。” 陈垂凌站在黑黢黢的高台之上,垂眼俯视脚下的一国之君,勾起一边唇角。 ——“陛下啊,你就淹死在这里吧。” 他的耻辱,他这一生的耻辱,让天子之死来偿还,也算失有所偿。 陈垂凌用扇子遮住了勾起笑容的脸。 齐莫用看怪物的眼神朝陈垂凌瞄了几眼。 “他这里有问题。”齐莫指着自己的头道。 尹辗则向两旁望了望。 “此处洞壁看起来实在难攀,尤其在上部,太过光滑,轻功无法施展。” 淌下的雨水已然浸湿鞋底,漫过了薄薄的一层,但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想必不用多久便会淹没头顶。 齐莫“哼”了一声,不屑道:“我们留迟的轻功一向精妙绝伦,待我试上一试。” 只见他一跃而起,踩着底部的岩石飞向陈垂凌所站立的高台,可没想到跃至半空时,丹田却失了游走的气力,右脚忽然踩空,向后仰面摔下。好在,尹辗在之前便察觉到了齐莫的异样,早已凌空而起,飞身前来相助。 尹辗竟然是踏着下坠的雨水,急速冲到了齐莫跟前。 电光石火间,就在尹辗即将揽住齐莫肩膀之时,一道蓝红相间的火种倏地向尹辗背后滚滚袭来。 ——是陈垂凌放的暗器。 张总管红了眼,喊道:“陛下小心!” 尹辗立即从衣袖中挥出一把折扇,在手掌中轻盈地绕了一圈,向那道飞来的火团扫去。 齐莫用余光看见,明明是“纸”做的扇子,却丝毫不怕火烧,不但如此,还将那团火重重拍到了别处,真是奇哉怪也。 可是齐莫哪里还有闲暇担忧“否极泰来”——他意识到自己已向地面坠去。 幸亏张总管也有一身看家本领,双足跳起,一个后空翻跃至半空,接住了齐莫。 三人同时落地,毫发未损。 地上溅起一串水花。 玉公公吞了吞口水。不过片刻的功夫,陛下与张总管便表演了这样一段旁人难得一见的功夫,他怕是要看呆了,连忙拍手叫好道:“陛下和张公公真厉害!” 尹辗朝齐莫打量了几眼,疑惑道:“你的留迟轻功里为何会有中原武学的影子?尽管外功确实不像中原的招式,但朕不会看错,你使的多半是皇家内功。” “什么?”齐莫摇头,当即否决,“不可能,我不曾学过别的武功,更不可能学你们的皇家内功,陛下肯定是看错了。” 尹辗再欲开口,却被头顶的陈垂凌打断。 “精彩,精彩。”陈垂凌在高台之上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又再次停在最中间的地方,依然如方才一般颐指气使的模样,他清了清嗓子,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无法逃出生天,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机会……” 齐莫听后,灵机一动:“你刚刚说最后的机会……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放我们出去,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尹辗也道:“不错,若你能知错能改,朕不但会放你一条生路,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在尹辗话音方落之时,洞顶那一圈火焰忽然有那么一瞬的熄灭。 随即倍加猖獗地大放红光,就如同不受控制的烟火一般四处迸射。 尹辗翻转扇面,将它飞旋着遮挡在他与齐莫面前,而玉公公则躲在张总管身后颤颤发抖。 陈垂凌道:“陛下可知晓,我现在所站立的地方,便是犀尘大人亲自为我种下的一棵树?可惜……我没能照顾好它,我惹恼了犀尘大人……这棵树便断了,断了……只剩下这光秃秃黑黢黢的一截树根——犀尘大人说,只有用陛下的性命做祭品,以及陛下的血肉作养分,它才能复活。因而,陛下,只有你死了,才能助我啊,助我取得犀尘大人的谅解。” “陛下!你必须死——”他狰狞可怖的双眼向外突出,一只手掌向上猛地一抓,那些火团便燃地更加剧烈。 如瀑布般落下的洪水,也更加凶猛。 山洞里的水已经溢上了膝盖,而他们,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 就在众人无计可施之时,忽然有一个陌生的身影从顶部的洞口处随泻下的洪水落下,先是用一只脚踩到石洞侧壁,然后翻转了数个跟斗朝陈垂凌的方向飞去。 玉公公被凉水浇得只能躲在张总管身边取暖,惊喜中依然夹杂着几许寒冷带来的颤音:“陛下,快,快看!有人来救我们了。” 那人四肢落地,停在陈垂凌面前,在陈垂凌正欲召唤洞顶的火团之前迅速按住陈垂凌的身体,取出口中咬着的匕首,挑断了陈垂凌的手筋。 ——原来那些火团只能受他双手的控制! 支撑着洞顶石块的火种迅速熄灭,滚石瞬间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重新砸满洞口。洞口的石头竟像是有规律一般排列成了不露一丝缝隙的模样——勾勒出了好似原本一般方正规则的形状。 洪水停了。 众人松下一口气。 然而——此人是谁?为何突然在岛上出现? 那名不速之客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压倒在地的陈垂凌,用浑厚的声音吐出几个字。 ——“是啊,有人来救他们了。” “呵呵。”陈垂凌哪怕是处于这样一种劣势的姿态之下,脸上依然未显愧疚与畏惧之色,反而是轻笑一声,“崔泓,就凭你?” 崔泓?尹辗心中一惊。 他听阮岚说起过这个名字。 是首个对他们说起芜县的人。 突然,陈垂凌迅速抬手,手肘轻松击打到了崔泓的左胸。哪怕是受了挑断手筋的重伤,这一击竟也发挥出了一般人所没有的巨大力量。崔泓被打得无力还手,险些被击飞至高台之下。 “刚刚不过是我放松警惕罢了。”陈垂凌转了转手腕,那道见血的口子竟已立即合拢,连疤痕也未出现,就像是从不曾被人挑破手筋一般,一手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手向上高举。 ——那些燃烧的火团,便再次于空中出现。 “哈哈哈,杀了那对双胞兄弟后,芜县便只剩下你还活着,我一直在寻你,一直在等你,没料想,你今天竟白白送上门来。待我杀了你——我便功德圆满了!——哈哈哈,就凭你还想救他们?” 陈垂凌一步一步慢慢靠近崔泓,最后半跪在崔泓面前,举起匕首。 匕首的刀尖反着刺眼的火光。 崔泓的眼睛盯着陈垂凌,说道:“你认为,我方才说的「救他们之人」,是指我自己?” “不然呢?”陈垂凌心中以为崔泓是在垂死挣扎,妄想拖延时间,因而并没有停止握住刀柄刺入的动作。 “阿凌!” 就在那道锋利的匕首即将下落插入崔泓的胸膛之时,陈垂凌听见有人叫他。 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如此唤他的名字。 匕首怦然落地。 陈垂凌循着声音低头望去,他看见悦阳公主正独身一身站在尹辗众人的后方,孤零零的,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罗裙——那衣服样式,显然不是已嫁作人妇的公主穿的。 尹辗等人闻声也纷纷回头。 “沁儿!”尹辗叫道。 悦阳公主抬头看着高台——也就是半截树干之上的陈垂凌,道:“世人皆知悦阳公主喜好男色,在府中豢养面首,整日与美男子饮酒作乐——” “够了!不要再说了!“陈垂凌捂住耳朵。 “可阿凌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悦阳公主流着泪,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抑制住了哭腔,一字一句道,“明明是你负我在先的啊!” 陈垂凌怔住了,呆滞在地。 “你自幼家境贫寒,遭生父抛弃,与母亲相依为命,被好心人收养,长大后成了村里人见人爱的俊美少年郎。我偷偷跑出宫游玩时,遇见了你,你我二人一见钟情,当时我穿着这身绿罗裙,告诉你我是邻村的渔女。之后……之后,我便经常出宫与你私会,我们私定终身,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 陈垂凌久久不语,好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公主上前一步,声音也高了半分:“后来,等到我后来终于嫁给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你是皇兄心腹何蔚的远房亲戚,由他牵线后,你才能重回你父族的族谱之中,而他早早就曾告诉你,我是公主对不对?你却装作不知道,是不是?!” “我——” “若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可是你……”公主闭着眼睛摇头,放缓并加重了声音的力道:“你竟然曾经帮助前太子尹成暗杀了一户姓岑的人家,为了防止皇兄将你灭口,你才故意靠近我,讨好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皇兄宠我,定然不会杀死我的夫君,所以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别有用心,是不是?!” 在听到“替前太子尹成暗杀了一户姓岑的人家”这句话的时候,张总管向前迈了一步,却被尹辗按住了肩头。 玉公公叹道:“没想到啊,竟有这样的事,当真是苦了公主了。” 而齐莫则听得云里雾里,整个脑子被皇族复杂的“家事”搅得团团转。 尹辗扬声道:“沁儿,欺瞒皇亲的罪过,怕他是承受不起。回去朕再替你择一名佳婿,定然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而那半截树干上的陈垂凌则垂下了头,满面哀伤。 公主见陈垂凌依然不语,便步步紧逼:“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我又想……为什么我会爱上这样一个骗我欺我的男人,既然他能负我,为何我不能负他?!世上俊美的男子又不差你陈垂凌一个,比你性子和善的多如牛毛……于是,我便开始在府中豢养面首,找了许多美男来与我吟诗作对、寻欢作乐,我整日在府中醉酒。可我……可我却依然忘不了你。当时还未登基的的辗皇兄派人来查你,还被我尽数在暗中挡了回去——” 尹辗听到此处开始犹疑,暗香:他何时派人去调查过陈垂凌?这事他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当我发现你又在别处害人,我便救下,希望有一天你能迷途知返;明明告诉已是皇帝陛下的皇兄就能将你捉拿归案,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不但如此,我竟还暗中自走访三省六部和地方官府,凭借皇帝胞妹的身份帮你抹去芜县的案牍案卷;然而过了这么多年,你竟从未认识到自己的过错,继续大开杀戒,从不手软……当我得知你们要加害阮岚时……便再也坐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救阮岚出宫,让他与忠心的宝荠远走高飞,到一处你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落脚。于是,我派刺客进宫扰乱守卫的注意,趁机告诉阮岚出宫事宜。为怕事情泄露,假意告知宝荠是阮岚托贵妃娘娘捎来的口信,让他接应阮岚出宫逃脱——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你那个拥有通天本事的犀尘大人,竟然早就看穿了我的计策,不但将我在皇宫中的内应一网打尽,而且将计就计,顺着我的谋划在皇宫中演了一出好戏,将阮岚诬陷为杀人凶手,受千夫所指!我实在无法理解!阮岚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你非要除掉他不可?!” 陈垂凌听得入神,似是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将一只手缓缓抬起,然后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不——不是,其实不是我想,是——” 他退至边缘,却没有停下步伐,而是踩空了树干。那树干虽只剩下一半,但也有数丈高。 “阿凌——”悦阳公主喊得撕心裂肺。 陈垂凌便这么从半空坠落。 落地时,只听“咚”得一声巨响。 转眼间,陈垂凌已然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一只手臂高举,没有垂下,手指弯曲着指向洞顶。 “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没能说出口。 他想说什么? 陈垂凌缓缓闭上了眼。 思绪顿时如同水中的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在生命最后的片刻时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草长莺飞的初夏时节,他看见自己家门口,立着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姑娘。当时他直接看呆了——从未见过如此俏丽可人的女子,浅绿色的衣服将她趁得肤色雪白柔美,那双眼睛水灵得好似会说话,扇形的睫毛扑闪扑闪。 酒窝笑得真甜。 面前这位二八芳华的女子,本是在四处眺望,可一将目光扫到他身上时,便再也移不开眼。 这约莫就是戏本里说的一见钟情吧。 “我,我是——十里山头外的渔家女沁儿,你叫什么?” “我叫严垂凌,你……你便唤我阿凌吧。” 他一开始随母姓。 之后,他们相爱了。 贤惠恬静的渔家女,与每日劳作耕田的穷小子,本是再合适不过的良缘。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们的关系也一日比一日贴近。可善良的渔家女子哪里知晓他心里的罪恶之事? 在那个贫穷偏僻的村子里,白天无一不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邻人,而到了晚上,他们却都成了打家劫舍的绑匪,他们……他们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回头。 一日,一名自称为当朝储君的男人来到他家。衣着确实华丽,举止气度不凡,就站在他平日里等待沁儿的地方。 那人第一句问话是:“你喜欢沁儿?” 陈垂凌不语。 太子接着道:“沁儿今天不会来了,她是我的妹妹,是当朝皇后唯一的嫡女尹沁儿,身份不知比你高贵多少,你哪里配和她在一起?” 眼里的蔑视表露无遗。 陈垂凌望着他。 太子挽了挽低垂的袖子,像是不想让这身金丝线绣的衣服垂在这片污秽肮脏的土地上,复又开口:“怎么,你不信?你们十里山头外哪里来的村子,她又是哪里来的渔家女?你难道从未想过?” 陈垂凌将目光别到了一边去。 尹成看着陈垂凌这样一副模样,便已知他对他的话心有所动。 太子接着说:“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沁儿是我带到这一处偏僻的不毛之地的,你若是帮我做一件事,我便让你今生今世都能和她在一起,如何?” “是什么事……?” 陈垂凌这下终于发出了声音。 太子拿出一封密信,塞进陈垂凌手中:“这是一章姓商贾的旁支岑家,你帮我按照信中名单一一除去,我不但让你做当朝驸马,还帮你抹去你们全村所有人做过的打家劫舍之事,赐予你们黄金百两,让你们此生衣食无忧,如何?”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他原本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孤儿寡母被村里的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从此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这是一座饱含罪孽与冤债的村子,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日落而出,日出而归…… 他无法独自身退,因为这是他长大的村子,这些都是他的亲人,他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可是,眼下,他却有法子解救他们。 他无法拒绝。 “我答应你。”陈垂凌的眼神坚毅无比,将那写着名单的信函攥在了手心。 最后一次,就再做最后一次,他就金盆洗手,永远离开这里。 后来好像是尹沁儿的另一个皇兄疼爱她,派人来让他认祖归宗,改姓为陈。是皇子心腹的远亲,说出去总比没有身份要好听。 他以为自此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他万万不曾想到,当他将匕首刺进第一个岑家人的胸膛时,他这一生便再没有了退路。 ——太子尹成果真抹去了村子所有人的罪案与证据,却独独遗漏了他的岑家血案。 公主顺着线索查到了他隐瞒她的真相,从此对他再不正眼相看,开始四处寻欢作乐,对他失了爱意。 整座村子,只有他一人没能得到最终的解脱。 他独身一人,没了家室,也失去了昔日的朋友。 他怨恨,他不甘,他满心愤懑! 他也曾想过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 不是故意欺骗她的? 真是可笑啊,笑他自己的无耻,又笑他的遭遇。 而此时此刻,他躺在血泊中央,想要睁开眼,再看一眼他的公主,那个穿着绿罗裙的公主,那个在阳光下,看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忘怀的美丽姑娘。 然而—— “阿凌!阿凌!” 他好似听见沁儿在唤他,他却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了。 公主……沁儿…… 世上也许无人知道,就在海底的另一边,有一座芜县的倒影。 那里藏着陈垂凌心底里对他的姑娘道不尽的千言万语。 ——“我要娶她……我必须要和她在一起……” ——“我爱她,我是真的爱她。” ——“我不是故意骗她的——” ——“沁儿……原谅我吧……” 这是属于海底的回音。 ——也是属于他不堪的记忆。 海风轻拂而来,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悲痛。 芜县的倒影,是一处幻境。 如何兜兜转转永远也寻不到出路的幻境。 除非跳入茫茫无尽的大海,才可能获得重生。 思绪即将彻底停止—— 他垂下沉重不堪的眼睑,垂下手臂。 沁儿,原谅我吧…… 再原谅我最后一次…… 第77章 万无一失 自悦阳公主进入到山洞中的那一刻起,山洞便打破了密闭的封印。洪水不再流下以后,其中积聚的洪水开始慢慢消退。 当陈垂凌失足从高空坠下,水面已是只能覆盖到人的足面那样的高度。 ——于是,他的死期,伴随着飞溅而起的水花一起到来了。 悦阳公主踩着水扑倒了陈垂凌的身边,却连陈垂凌的最后一句诀别都没能听到。 “阿凌!阿凌!”悦阳公主失声大喊,双手按着对方不断有血涌出的伤口。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 汩汩涌出的鲜血溶入周围一圈的积水,陈垂凌闭着眼的脸荡漾在一片虚妄混沌的血色中,逐渐变得模糊。 悦阳公主抱住陈垂凌的身体,就这么趴在他的身上。可他的肩骨和胸骨都已经碎了,身体上的每一块碎骨都自然垂落——因而身体歪斜到了一边,混杂着布满全身的淋漓鲜血,变得更加可怖起来。 她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视线与面前的血红色交错在了一起。以及,手与绿罗裙、夫君的身体上……全部都是这般令人心生绝望的颜色。 “阿凌……阿凌,你——你不能死,你怎么能抛下我。” 她小声抽泣起来,哭的那样伤悲,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悲怆凄凉之感逐渐笼盖住这间宽阔的石洞,心如死灰的哭声如同一道连起彼此心境的枷锁,似乎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绝望与亡命的味道。 陈垂凌依然闭着眼睛,一条手臂极其不自然地歪在公主腰侧,像是断了。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沁儿……”尹辗站在悦阳公主身后,左手抚上了她的肩头,低声安慰道,“驸马他已经去了。” 尹辗说完,那痛彻心扉的哭声总算比方才轻了一些。 “阿凌……”她唤道。 悦阳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忽然迅速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匕首,朝自己的心窝扎去! “怦”得一声,尹辗使出一记手刀,击晕了正欲自刎的尹沁儿。 玉公公捂住嘴,惊呼一声。 尹辗看着怀里的尹沁儿——他的亲人已经一个接着一个离去,他不想再看到他的同胞妹妹为了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轻生。 太不值得。 尹辗将公主横抱起来,并对张总管使了个眼色。 张总管领会,俯下身来探了探陈垂凌的鼻息,确认死亡无误后,才将手伸入陈垂凌的衣服口袋里搜查。 “陛下,奴才从驸马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尹辗道:“打开看看。” “是。” 就张总管刚想打开信封之时,众人眼前突然冒出一片刺眼的白光。 再之后,尹辗便没了知觉。 ****** 午后秋日里的光景,最是赏心悦目。风吹红叶飘满园,缱绻着树梢,不愿离去;翻转飘零,落了一地。 “云笙。”尹辗望了一眼窗外那片枫叶林,张口便唤了仆人的名字。 此时,他正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佛经,打开来翻了一翻。 书本独有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张云笙在门外听见了尹辗的喊声,连忙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尹辗坐到桌前,将书案上的墨玉镇纸摆放整齐,道:“帮我拿一叠宣纸来,我要抄几遍金刚经,烧给冯比知。” “烧给冯比知?”张云笙心中疑惑。 尹辗“噢”了一声,道:“这件事你不清楚,是何蔚办的。” 作为下人,不便多问主子的事情。张云笙只应了一声,就准备离开屋子替尹辗拿抄佛经的宣纸去了。 谁知尹辗在他面前毫无遮掩的意思,直接说道:“昨日父皇下旨处死冯比知,其实是我想方设法在暗中除去了他。虽然在明面上,向父皇呈递弹劾冯比知奏折的大臣并非我的门客,但若是皇兄顺藤摸瓜,抓住每一条线索盘查,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会知道是我要害死冯比知的。” “皇兄做下了——”尹辗在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不想把尹成究竟做了什么事说出来,“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和冯比知杀害许多无辜之人,没想到他们竟然留下一条后路——若是被人发现,便把罪名强加在阮岚身上,让阮岚成为他们戕害百姓的牺牲品。” 虽然张云笙来到王府贴身服侍尹辗只不过小半年的时间,他也看得出来,三皇子殿下尹辗,喜欢死对头的心腹阮尚书的小公子。 张云笙不禁默默在暗中叹了口气。 书房里摆着的尽是小公子的书法小公子的画,就连带在身上的扇子,也都是小公子亲笔题的字。 尹辗用指腹摩挲着案上的墨玉镇纸,低垂的双眸就如同手里的墨玉一般深不可测:“何蔚告诉我,他族中的一个远亲正在为二皇兄做事,那人无意中听见了皇兄与冯比知的谈话……我本想将皇兄与冯比知所做下的各项罪状告知父皇,但苦于没有证据,因而只好退而求其次,想法子杀了冯比知。” “毕竟——”尹辗眼底隐约泛起一抹令人心生畏惧的神色,语气也跟着冰冷了几分,“只有冯比知成了弃子,让他死去,皇兄才不会将阮岚视为弃子。如此……阮岚便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尹辗眼中那抹并不温柔的光芒看得张云笙心惊胆颤。 “相信殿下的一番苦心,阮大人总有一天会明白。”张云笙低头道。 “我不怕上天的报应,若是为我自己除去冯比知,大可不必抄什么佛经。怕就怕那冯比知阴魂不散,不愿投胎,回来纠缠阮岚——我做的事,报应到阮岚头上可就不妙了。倘若能用佛经渡化他,也算功德一件。” 张云笙听得出神。 没料到皇子殿下竟这般痴情。 “快去帮我拿些纸来,我打算开始抄了。” “是,殿下。” 张云笙走后,尹辗打开金刚经,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尹辗翻到一页。 眼前这四句他最是喜欢,于是低声吟诵道: “若以色见我, 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见如来。” …… 一年多以后,京城远郊。 已被封为豫王的尹辗,本该一直呆在封地,可此番父皇竟然遣人送了一道圣旨传他回来。 回京第一日,他觐见父皇时,父皇对他说明了召他回来的缘由。 “朕怀疑——太子有反心。” 新立不久的太子有反心,当真是奇了怪了。 慈眉善目的父皇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尘,然后贴在他耳边,用一种极其轻松的语气说:“若你能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朕便将大位传于你。” 尹辗整个人惊得险些向后退了一步。 尹辗向周围望了望,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松了一口气,他对着父皇毕恭毕敬道:“多谢父皇厚爱。” 依照礼数,他也去拜见了太子,不过在言行上,并未发现太子有何异样。想起父皇对他说的话,为防太子猜忌,今后几日他一直装作不务正业,极少呆在京中府邸,而是每日在京郊游猎,早出晚归。 某日黄昏,他与往常一般打到了好些野兔野鸟,准备再拣几只干树枝拿来做露天烤野味。 跟在后面的张云笙抱着满满当当的猎物,对前方身着一袭墨绿色衣袍的尹辗道:“殿下,您在这边等着吧,奴才去帮你找一些干柴火来。” “好。” 尹辗惬意地躺在野草地上,沐浴在仍残留着一些余温的日暮斜阳下。在郊外骑马打猎了一整日,饶是正当壮年的年轻人自然也会感觉身体劳累,尹辗伸了伸酸疼的手臂,正准备合眼小憩一番—— 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落在他的脚边。 尹辗反应极快,一个翻身便从地上飞跃而起,顺手挑起了地上的佩剑。 他手持一把长剑,目不斜视地盯着羽箭飞来的地方。 四周安静的空气一触即发,一群身穿黑衣的刺客从那个方位飞快涌了上来。 敌方人多势众,尹辗在心中权衡片刻,便知若是硬拼,定当毫无胜算。如此,只剩下一条计策。 ——逃! 尹辗以郊外的树木作为掩蔽之物,如同一只猎豹般灵活地向树丛里跑去,然而就在即将钻进茂密的树丛中那一刻,一名刺客射出一支弓箭,直直向他飞来。 “嗖——” 尹辗登时转了身体的方向,本是踩在地面上的双足忽然跳上树干,躲过被箭身刺穿的危险。然而背部还是被锋利无比的箭簇划破了皮。 又是一道箭光疾速向他驶来,尹辗连忙侧过身体,那支箭便贴着他擦肩而过。 谁知,转眼间便看到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原来是其中一名刺客趁着他躲避乱箭之时冲了上来,那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手拿一把长柄大刀,挥舞着正欲砍向他的胸口。 “殿下!”好在张云笙及时赶到,从刺客身后窜出,一脚踢上刺客的手臂,那柄反着精光的铁刀便这么落在了地上,尹辗抬手一剑,划破了身前刺客的喉咙。 尹辗那身墨绿色的衣袍登时染上了温热的鲜血。 张云笙吼道:“我们二人势单力薄,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属下先阻挡一阵,殿下先走!” “可是——” 张云笙自然知晓尹辗不是那种贪生怕死轻易会将他抛下的主子,于是抬腿一脚把尹辗揣进了树丛。 “殿下!快跑!” 尹辗便这么栽进了足足有大半人高的茂密树丛,他刚想弯起身子站起,忽然感到背部一阵刺痛。 是从被羽箭划破了皮的伤口处发出的刺痛,混合着一丝筋挛麻痹的感觉,迅速传遍了整个背脊。 不好——方才那支箭上有毒! 尹辗忍着这阵不适感,躬着身体不顾一切向前跑去,他听见身后张云笙与刺客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大约跑了半柱香的时间,他蓦地感受不到背部的疼痛了。 他怔了怔神,抬手向身后摸去。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是一片极其粗糙湿润的皮肉,这不像是他的背,这种感觉,更像是在抚摸一块腐烂的猪排肉。 疼,却又不太疼。 密密麻麻毫无完好之处的背脊,似乎还在流着脓血。 身后好像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尹辗终于跑出这片树林,精疲力尽地躺倒在郊外的小溪边。此时夕阳已然落入天际,只余下一层昏黄凄凉的余晖。 他望向漾着血色的天空,终于无力支撑起睁开的双眼,沉沉睡去。在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有人笑着说:“这点小毒,你——死不了。” ……是谁? 他仿佛还残存着半寸神智未曾陷入沉睡。 他听见那声音道:“尹成身上早已龙气全无,我竟白白让你得了一个皇位。” “我得拿走你一样同样重要的东西,这才公平。” ……何为公平? “让我看看,拿走你的什么东西好呢?……” 似乎有什么东西钻入了尹辗的脑壳。 “就这个吧……” …… 昏迷中的尹辗最终被官兵找到,休养多日之后方才醒转。 张总管手臂上被砍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被白白的纱布全部包裹了起来。 他立于尹辗床边,躬身道:“殿下,奴才未能保护好您。请殿下责罚。“尹辗侧头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心里便已知晓云笙那日为他也受了满身的伤。 他仰面看着床桅顶端,淡淡道:“我能在一众刺客的围剿中活下来,足以说明云笙的尽心尽力。” 尹辗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忽然有一道莫名的感觉从脊柱冲上了他的头颅。 “殿下,您怎么了。”张云笙察觉到了尹辗的异样,连忙扑到床边扶住他。 尹辗摇头:“无妨。” 他掀开被褥,被张云笙从床上搀扶起来。 旁边的桌上摆放着一枚扇子,以及一本佛经。 他的目光,却只是在那桌上一扫而过。 随后,看着窗外云卷云舒的湛蓝天空,他道:“云笙,莫要告诉别人。” “有些事情,我好像,记不清了。” 张云笙听完,心中只觉情势不妙,可看着眼前的殿下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罢了,但愿能殿下能够一直安好,他便再无他求。 …… 一年后。 正值夏末,天降大雨。尹辗所在的封地遭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水患,庄稼尽数被淹,百姓半年的辛劳耕作一夜之间化为泡影,住所被洪水冲得崩塌离析。 顿时,豫地四处一片怨声载道,街头上贩儿卖女的景象屡见不鲜。 “殿下,殿下。”张云笙急匆匆地跑来,正看见尹辗打理好了随身衣物推门而出。 “城西洪水决堤了?”尹辗问。 张云笙点头:“正是。”心道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随我出府前去一看。” 张总管忙不迭道:“可陛下派来的御史马上就要到了,殿下应该在此处迎接为好……” 尹辗反问:“御史重要还是百姓重要?让他等着!” “……是。” 出府上了马车,尹辗才想到要多问一句:“父皇派来的是哪位大臣?” “是……是阮岚大人。” 尹辗目光中的不快霎那间加深,他轻蔑地冷哼一声,然后道:“怎么是他,不是何蔚?皇兄的人,不会是来捣乱的吧?“这一年来,张云笙早已习惯了殿下对阮大人的疏远与嫌弃,就连书房里阮大人作的书画,殿下都尽数赠予了何蔚大人。 尹辗心想,也不知那以前阮岚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皇兄连冯比知这一招重要的暗棋都给弃了,此人看起来温厚纯良,恐怕也是心狠手辣心计高明的奸诈之人。 二人外出良久,查看水患情况,与官府一道为百姓大开粮仓发放粮草,并将随身携带的碎银分给当地流离失所困顿不堪的百姓,好让他们暂时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等到二人回到豫网府邸中时,已是深夜。此时的雨已经比白日里小了许多,张云笙为尹辗打着伞,遇见了同样在府中走动的阮岚。 雨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王府里的一切如常,除了眼前的“不速之客”。 阮岚此时也打着一把纸伞,正低着眉头,嘴唇抿起,似乎在想什么的烦心事。 尹辗道当即道:“这位,不正是陛下派来的御史阮大人吗?” 阮岚闻声,从思绪中回神,抬眼便看见方从府外归来的豫王殿下,他连忙行了一礼:“臣奉陛下之命前来助豫王治理黄河水患。下午抵达王府后,听闻豫王亲自前去照看水患难民不在府中,于是便去东郊查探了当地水患情况,夜里才回来,请殿下恕罪。” “有劳阮大人一片苦心。”可那脸上的神色却怎么也不像感谢对方的“苦心”,尹辗没用正眼去看阮岚,而是随意打量起身旁的长着些许绿叶的梧桐,“夜深人静的,为何阮大人连下人都不带一个?如今下雨,路面湿滑,若大人在本殿下的王府中磕着碰着,父皇就该怪罪我了。” 阮岚笑意淡淡,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尹辗语气中的不屑之意。 “臣已让下人先去歇息了,毕竟夜色已深,臣回来得太晚。” 尹辗看着阮岚的脸,一时有些出神。 阮岚温和秀丽的眉眼之间,竟像是敛了一抹天空中最为柔美纯净的月色那般令人心满意足。 清雅的、朦胧的月色,以及眼前清秀的男子,似乎完美无缺地交融在了一起。 “殿下……”张云笙在一旁唤道。 尹辗顿了一下,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以掩饰方才的失态,并随口说了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阮岚不解,微微蹙眉:“今夜的月亮都已被乌云遮蔽住了,哪里来的月色。” 尹辗睁大眼睛,抬头望去。 可不是么……已经连着下了几天的雨。 他怎么忘了。 他怎么忘了…… 阮岚道:“既然如此,臣便先去歇息了。殿下若有何吩咐,唤臣前来便是。” 尹辗似乎仍未从方才的怔然中抽离,难得语气柔和地说了一声:“好。” 看着阮岚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他才心情复杂地对张云笙说:“我们走吧。” …… 第二日,清晨。 “你说什么?!” 脾性一向沉得住气的尹辗,竟然失控摔了桌前的青瓷杯。 跪地的侍卫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战战兢兢道:“回禀殿下……东郊的粮仓,确实,确实走水,被人烧了。” 黄河突发水患,眼下正是紧需粮食的时候,怎么能允许这般损失? 尹辗在屋内慢慢来回踱了两圈,由内而外的怒气似乎一触即发。只听那张云笙道:“殿下可还记得……昨日阮大人曾说……” 尹辗笑了一声,脸上却丝毫寻不见笑意。 “记得,怎会不记得。” 昨日阮岚与他会面时,分明说过,他趁尹辗不在的时候,独自去了东郊。 看来昨晚差点要被阮岚那副好心肠的嘴脸给骗了。 尹成与阮岚果然是蛇鼠一窝,连恶毒的心性都如此相像。 尹辗早已得了消息,说那太子尹成沉迷于奸邪巫蛊之术,伺机而动正欲篡位,可无奈的是,尹辗拿不出足以扳倒太子之众那般有力确凿的证据,但若是从阮岚这一处下手—— 他背着光,在窗后勾了勾唇角。 “你下去吧,这件事,我会亲自解决,给东郊一个交代。” “是,属下李全峰告退。” 尹辗在心里暗暗想着万无一失的计策。 一条“哪怕威胁阮岚,他也不敢光明正大告诉尹成”的计策。 这条计策,就算此番失败,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使用,直到最终瓦解阮岚心中那一道防守地带。 到时,阮岚便会不打自招,将尹成所做的一切全盘托出。 此时尹辗心中所念及的,竟是昨夜阮岚那一副隐匿着皎洁月光的面容。 他想把阮岚那张看似善良纯洁的外皮亲自扒开来看一看,里面究竟有多么污秽不堪。 东郊的粮仓烧毁,将会饿死多少无辜百姓,阮岚难道心底里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怎么,尹成的心腹难道就受不得这一点委屈? 阮岚,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当夜,阮岚如往常一般喝下了一碗助眠汤茶。 刚遣散仆人,他便感到一阵眩晕,手脚力气尽数消失,瘫倒在了床边。 “吱呀”一声响。 他看见一个黑影推门而入…… 那时……他想要睁开眼,看一看来人是谁。 可他没能等到—— 随后,他便失了神智。 ***** “阮岚,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阮岚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早上醒来后,他竟发现自己正靠在尹辗的怀里,而两人全部衣衫不整,姿态暧昧。 他倍感腰腹酸痛,而某个部位则更是传来令人羞耻的疼痛感。 作为一名正常男子,饶是之前不曾经历情|事,他也猜的出来昨晚遭遇了什么。 更何况达官贵人喜爱豢养娈|童之事,他曾听过一二。 尹辗的嘴唇贴在他的颈边,呼出一道温热暧昧的气息,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慢慢向下亲吻,接着低低说道:“阮岚,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阮岚看见自己赤|裸的手臂上布着一些青紫的痕迹。 眼前这个不羁自傲的皇子殿下,果真知晓阮岚最畏惧的羞辱是什么。 而那一天早上,他当然不会答应尹辗的要求。 更加不会将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告知尹成。 他只能隐忍、沉默,并暗暗厌恶着整个肮脏不堪的自己。 如此,未来迎接他的,是尹辗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的羞辱,直至太子逝世,尹辗都未能放过他。 荷玉轩外的那树桃花落了一地又一地,他在皇宫中虚度了一年又一年。 等到他终于逃出皇宫之后,那阵屈辱感才好不容易减轻了一些。 可如今…… 真相似将大白—— 真相是什么? …… “阮岚,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熟悉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重新在阮岚耳畔响起。 阮岚身体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他全身被麻绳缚住,手脚上多打了两个死结,实在无法动弹,手臂与双腿酸麻不止。 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没脸的人。 不是没脸……而是脸上的五官似乎全被砍伤,或是烧毁了。 “大人……”那人朝他叫了一声,“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 阮岚顿时瞪直了双眼,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是—— 他轻声唤道:“玉公公……” 第78章 苟延残喘 “我说啊……怎么从方才开始,你便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像尊石雕一般闷不吭声?” 崔泓端着用叶子包起来的溪水,踏上一层石阶,慢慢走到张总管面前:“我去打了一些水过来,你喝吧。” 张总管却连头都未曾抬起,似是心事重重,眼里黑漆漆的眸色闪了一闪,道:“给陛下吧。” “给陛下?”崔泓转头向地上躺着的皇帝和公主望去,“他们还没醒呢。” 崔泓原本便是芜县人,哪怕芜县现已破败成如此模样,他也记得芜县每一处山川溪水。他带着张总管和昏迷不醒的皇帝公主来到芜县中唯一未曾断流的溪水旁,并将皇帝和公主安顿完毕,这才有空坐下来与张总管闲聊。 张总管神色复杂地看着草地上的尹辗。 躺在树荫下的尹辗面目沉静,气息平稳绵长,侧脸的轮廓与自上而下倾泻的阳光融合在一起,光与影形成一道温暖柔和的弧。 只是,还未有醒转的迹象。 张总管问:“你对此处颇为熟悉,那你可知道,其他人都在何处?” 眼下四周只有他和崔泓,以及昏迷的陛下与公主,而玉公公与齐莫,则不见人影。 崔泓摇头,看上去也是颇觉奇怪:“不知,但我猜想,肯定是有人把我们四个送出来了。” 张总管攥着一只右拳,低头思考起来。 崔泓又说:“对了你知道么,其实以往与陈垂凌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但今日他一直未曾出现,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他把我们遣送到了外面。” 张总管皱眉:“你的意思是,也许他……其他人仍处在那一处的山洞里?” 崔泓沉声道:“也可以这么说。毕竟芜县里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如今只剩那一处了。” 张总管眉头越蹙越深,过了良久,他忽然从石头旁立起。 崔泓吓了一跳。 明明是个太监,怎么比寻常男人的身形还要高大,气势也比其他人庄重许多。看着……就有种不容许他人侵犯的威严感。 可能是在帝王将相身边呆久了的缘故吧。 只见张总管面色一沉,一手掀开衣摆,直直朝尹辗的方向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 是膝盖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你这是干嘛?”崔泓在他后面绕了半圈,“好好的你跪什么呀。” 张总管对崔泓的疑问置之未理,当即对着尹辗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 之后,他站了起来,对崔泓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请你照顾好陛下。” 崔泓跟不上张总管的思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你要去哪?” 张总管朝那山洞所在的方向望去:“我要去找他。” “谁?” 张总管将一直攥着的右掌心摊开。 他手上拿着的,是方才从驸马身上搜到的书信。 信中的署名是章雨深,而上面的日期显示,这封书信正是章雨深前不久才写下交给陈垂凌的。 原来章家的小公子,没有死。 他……这十数年来,竟一直活着。 他偏过了头,俊俏的鼻梁便遮蔽住脸上的半寸阳光,形成一抹黑暗交叠的扇影。而眉目里的神色则像是着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让人辨不清晰。 他道:“等陛下醒来之后,请崔公子务必转告他,岑崆多谢陛下十二年前的救命之恩,如今……岑崆要去报恩了。” 崔泓更加疑惑,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不是,你不是姓张吗?怎么又姓岑……” 等等…… 崔泓口中颠来倒去地重复:“岑,姓岑……”随即用一双明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张总管,“驸马奉前太子之命,除去的那一户岑家,便是你们岑家?” 张总管却未回答,而是向地上的皇帝瞥了一眼。 他说话的声音,比崔泓印象里的太监要洪亮得多。 “张云笙,是陛下为我取的名字。” ——而在他自己眼里,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失踪的章雨深。 张云笙……章雨深…… 听上去多么相像。 救命之恩,他原以为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但现在…… 他接过崔泓手中宽大的树叶,仰面饮下其中盛放的一阙清甜溪水,而后将湿漉漉的青黄叶子向空中随意一抛。 “照顾好陛下。” 树叶贴着崔泓的肩头,打着转儿擦过,接着飘落在他的足尖。 似静未静。 “我——去去就回。” 张总管留下最后一句话。 而后,一阵清风吹来。 再低头,鞋面上的树叶,已经不见了。 …… 与此同时,阮岚打量着眼前人的身形,然后向那张异常可怖的脸望去。 ——与其说它是脸,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块毫无棱角的肉块,瘫软地粘在身体上。上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五官的样子十分模糊,若是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出来哪里是眼耳口鼻。 “玉公公,你怎么——真的是你……?” 对方答道:“大人,真的是我。” 听声音,的确是玉公公。 阮岚看得头皮直发麻:“我方才还在那边看见你安然无恙地站在陛下的后面……你现在怎么突然,突然变成这般模样。” 其实陈垂凌之前说的不错,阮岚确实一直在山洞中看着他们。他将阮岚困在山洞里的一处幽禁之所,并给他下了禁言术。阮岚所处的方位正好能透过一处缝隙看到洞顶下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他发不出声音,尹辗他们自然也无法知晓他在这里。 阮岚道:“是不是驸马给你施了什么术法,导致你被毁容……” “大人啊,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面前的“玉公公”哈哈笑道,“大人,聪明如你,怎么可能想不到,当初那个在治愈眼疾的伤药中替换了药粉,杀了芙蓉殿里的宫女,并嫁祸给卫嫔娘娘的人,是一直守在你身边的玉公公呢?” 阮岚眼中那个缩小的、陌生的人影,随着他眸中惊恐诧异的神采而变得愈加可怖。 “还有,大人你知不知道,陛下杀了一宫的太监宫女,只因是你杀了卫婉嫔?” 玉公公躬下身来,那张怪物般的面孔朝便阮岚凑近了一些:“其实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穿上了您的衣服,然后亲手把匕首刺入了卫嫔的前胸——而那些宫女,因早就看不惯陛下对大人的偏爱,于是全都一口咬定看到了那刺客长着大人的脸,可明明,他们只是看到了大人的衣着背影呀……” 在玉公公骄傲地炫耀自己做过的“好事”时,阮岚半垂下了头。细碎的额发遮蔽住了他的前额,而额头以下的部分,则埋在一片阴影中。 他开口,平静沉着的语气中竟听不出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似是已经坦然认命。 ——“所以,所谓的沈椿容指,其实便是你和犀尘罢。” 从来都没有什么易容成他的人,也从未有过易容成玉公公的人。 玉公公,从来都是玉公公自己。 山洞里盘旋着人声的层层回音。 “是你和犀尘罢……” “和犀尘罢……” 之后是一瞬安宁到魂魄深处的寂静。 接着—— “没错!大人,一切都是我做的!”玉公公上扬的嗓音刺耳尖细,本就通红的肉团脸涨的倍加血红。 山洞中的环绕的回声四处纠缠着、碰撞着,伸入他的耳朵。 玉公公道:“我不会像陈垂凌那般懦弱,轻易便着了女人的道,放走芜县那对孪生兄弟。大人,皇宫外的那棵树,和我结了契,我必须要……杀光宫里宫里宫外的每一个人,包括你。” 阮岚沉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的地面。 过了半响,他才道:“既然要杀我,又何须假意讨好我,在我身边隐忍整整六年年。你……竟如此沉得住气。” 玉公公发出一阵辨不清情绪的声音,与脖颈向连的那个肉块向上抬了一抬,像是在仰天大笑,又像是在仰面痛哭:“大人你说错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时,豫王府东郊的粮仓无缘无故走水,以及尹成死后,陛下收到的一封关于阮家勾结外邦的匿名书信?都是我做的呀,是我一直在费尽心思挑拨你与陛下……我在大人和陛下身边潜藏的时间,远远不止六年。” 他顿了一顿,似是在努力稳住情绪,他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道:“自我章家全族被灭族的那一天起,我便在世间如同蝼蚁一般隐忍苟活。哪怕被熊熊大火烧成这般猪狗不如的模样,我也从来不曾忘记,我章雨深总有一日,要亲自向你们这群满手鲜血的权贵复仇。” 阮岚睫毛微弱地抖动着,用沙哑着嗓音缓缓重复了一遍。 “向满手鲜血的权贵……复仇。” 从口中轻轻吐露的字句如同一条结实的麻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肺腑。 “原来你一直在向我复仇。”阮岚哼笑一声,先是两眼无神地扫视着地面,然后在下一刻,蓦地将目光投向玉公公。 阮岚眼眸中的神情复杂万千,里面倒映着潋滟清澈的水光。 他唇齿清晰,只说了三个字:“我不信。” 那个喜欢忙里偷闲在台阶上打瞌睡流口水的玉公公,那个与阮岚分离许久会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的玉公公,那个凡事都将“大人”“陛下”挂在嘴边不停念叨的玉公公…… 怎么会是装出来的。 并且一装就装了六年。 装得毫无破绽。 他不信。 眼前这位没有五官的玉公公,在阮岚身边背着手踱了一圈,道:“一开始,我未曾打算入宫,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定能复仇成功。可,可进展不利,我难以接近那些官大人的身,于是我便想了一个法子,入宫接近你们……” 阮岚忽得嗤笑一声,这声笑牵动了全身,绑缚在他身上的绳子便跟着收紧。 “你说的法子,就是入宫当太监?” “太监又怎样?!”玉公公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那脸上便张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声音尤其阴森,“我已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被大火烧毁了面容,留着那一副耻骨又有何用。更何况……我的心上人,已经——” 阮岚刚想开口,就听见玉公公抬高了语调:“大人,那么你呢?哪怕你那东西健在完好,现在也已是而立之年,还不是照样无妻无儿,被陛下压得屈辱不堪。比起我来,大人你难道活得更有尊严?” “你——”阮岚最听不得污言秽语,刚想反驳,却又发现无处反驳。 是啊,玉公公没有说错。 难道他能说,他比身为太监的玉公公更有尊严么。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看你大人,涨红了一张脸,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教导我是不是?……为了取得你们的信任,犀尘大人赐予我一张人皮|面具,只要带上这副面具,我就会变成平日里你们看到的玉公公的模样,善良、懦弱、心直口快,并且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我会变得胆小怕事,但好在对你和陛下忠心非常,因此,你们不会怀疑猜忌我,而是无比信任我。但若我摘下面具……一切又都变了。” 玉公公忽然抬起衣袖一挥,那张肉团脸竟然瞬间变成了玉公公原先的模样。 接着又是一挥,复原如初。 饶是看不清那肉团脸上的表情,阮岚也猜的出来,他现在该有多么得意忘形。 “如何,大人,你可信了?” “犀尘……又是犀尘……”阮岚低声喃喃,只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便神色凌厉起来,向脚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这不是像是他平常会做的行为——接着目不转睛地瞪向玉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的眼里是满腔不可遏制的怒火。 阮岚抬高了声音。 “玉——章雨深,明明是犀尘害你家破人亡,明明是他害你不能与心上人长厢厮守,是他害你被毁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他才是你的仇人。可你却把你的仇人捧得高高在上,那邪神犀尘在你心里竟如同神祇降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那些因犀尘而死去的家人与朋友,章雨深,你难道问心无愧。” “哈哈哈——”玉公公脸上的那个黑漆漆的口子张得愈来愈大,诡异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皮肤上的汗毛渐渐耸起。 他道:“大人啊,那你告诉我,犀尘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 “尹成因嫉妒他的弟弟,担忧弟弟夺取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对我的亲人痛下杀手;陈垂凌怨恨公主的薄情,他将恨意转嫁到了天下所有不争气的丈夫身上,日积月累的不甘与怨恨使他发狂,让他几乎将芜县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可犀尘大人做了什么……难道是他把刀架在了他们两人的脖子上,逼迫他们去杀人放火的吗?!” 阮岚不知犀尘给玉公公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玉公公不顾一切为仇人开脱诡辩。 玉公公向阮岚走来,抬手扼制住了他的咽喉,他将那张吓人的脸贴在阮岚的肩头,语气激动起来:“我的仇人——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权宦之人。你们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却不顾天下百姓的安危。为了一己私心,随便弹一弹手指头,就可以践踏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究竟凭什么!” 他将握着阮岚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 阮岚逐渐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模糊。 “我的父母,我亲眼看着他们被大火烧死;我的妹妹,被两个流氓官兵用弓箭射穿了身体;我家中的所有仆人,都被尹成锁在了滚滚浓烟之中——活活闷死了。” 玉公公的手指有那么一瞬的松动。 他似是在回想那场梦魇般的记忆。 十数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丘芒山上的家宅方建成不久,他满心欢喜地写信给多年未见的旁支岑家公子,让岑公子等着他亲自去接他过来。 那一日,在外做生意许多年月的父亲终于得空回了家,赶上了自家新宅的乔迁之喜,母亲与妹妹都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仆役将新宅布置得落落大方,正是举族欢庆之时。 那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尹成带着一队人马登门拜访。 …… 记忆中包裹着浓烈烫人的火舌,以及永远消失的亲人。 火舌灼伤了他的脸,却没有带走他的生命。 他在呛人的浓烟中苟延残喘,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从一片黢黑的废墟中爬了出来。 自此以后,他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便是为亲人复仇。 以及,为了在心底里悄悄暗恋的岑公子复仇。 “是,尹成是已跳下城墙自刎而亡,可你们——你们还活着……你们都是罪魁祸首,你们的手上,还握着足以屠戮一切的生杀大权。” “我不能让你们继续活下去。” 阮岚双手被捆绑在一起,根本无力挣脱玉公公的钳制。 玉公公一手握住他的脖子,五指用上了力气。 他只能仰着头,认命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阮岚闭上眼睛。 难道他便要就此而亡了么。 “不——我暂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章雨深松开手。 阮岚霎时倒地,几近窒息的感觉让他猛地咳嗽起来。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章雨深背过身去。 那是属于玉公公的背影。 ——“我会让你背负我所有哀痛与屈辱。” ——“死亡……太轻松了。” 第79章 非死即残 山洞中空旷无声,周遭氤氲着瓢泼雨水留下的潮湿水雾。洞顶裂开了几条狭细的石缝,似乎在其之上积聚的低洼雨水已经完全消失。 而那些石缝中,则漏下了几寸瑰丽耀眼的日光。 细腻的,柔和的,温暖的日光,与朦胧飘渺的水气辗转相叠,流泻在阮岚被捆缚的左臂之上。 他微微低头,沉寂地闭着双眼。稍显眉峰的弦月眉便在微陷的眼窝之间,呈现出一道既浅淡又温柔的阴影。 显得静谧,而又安稳。 就在这时,一声高扬的口哨打破寂静。 阮岚闻声,睁开眼睛。 他先是听见一声并不响亮的鸟鸣,接着听见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尽管那声音似乎极轻,可封闭宽阔的山洞使它们不断在阮岚耳旁回转,不断扩大…… 原来是一只黑翅白身的禽鸟不知从哪里飞了上来,在空中盘旋着飞翔一圈,随后它收起翅膀,低低地叫了一声,停落在章雨深的臂弯上。 章雨深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鸟翅上浓密顺直的黑羽。 “阮大人,你莫要妄想陛下能救你出去。”章雨深叹息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不可一世的自信,“我已在外面设下层层陷阱机关,若是有人想要强行闯入,必当付出惨痛代价。” 他朝那只禽鸟的头顶吹了一口气,那只鸟便抖抖翅膀,叫了一声。 似乎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章雨深转过头来,尽管阮岚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采,他却感觉到章雨深嘴巴四周的软肉好像动了那么一下。 ——是在笑吧。 章雨深接着道:“强行硬闯之人……非死即残。” 声音分明冷漠,却隐隐暗藏着杀戮带来的快意之感。 过了许久,阮岚喉间那块突起的部分才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发出沉静而嘶哑的嗓音,混杂着极力抑制的哀伤之情。 “母亲……母亲她被人一箭穿心,也是章公子你下的毒手吧。” 章雨深手臂上的禽鸟忽地大张其喙,朝阮岚望过来。 阮岚隐约望见鸟喙里似乎含着一片浅桃红色的花瓣。 章雨深点头:“是啊,我早就立下誓言,要将所有刺穿我章家人的利箭,重新刺回你们的胸膛。而我杀死的……绝对不止令堂。” 阮岚皱眉,被缚住的身体忽然朝前一探,从石缝中散下的日光便照射在他的脸上,双瞳蓦地缩小—— “你什么意思?” “大人可还记得,就在令尊去世前的一段时光,他曾独自离开过阮府,回来以后,便一病不起,变得眼歪口斜、神志不清,常常口吐白沫?” 阮岚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泠冽。 ——就好似寂寂黑夜里最凄冷的月光。 “父亲的怪病,竟也是你……?!” 章雨深则答得轻描淡写:“嗯,对,不但如此,我还顺手取走了阮家的春风卷。” 阮岚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父亲带着春风卷离开三两天回来后,身体莫名垮了,身上的家传宝也丢了。阮岚一边派人四处寻找遗失的春风卷,一边到处拜访京中名医。然而—— 春风卷没能找回来,连带着太子因巫蛊失势,父亲不久也去了。 太子一脉分崩离析,他也跟着成为尹辗的阶下囚。 章雨深的声音穿过他的记忆:“我欲将春风卷送予北方靖国,再配合那封我用左手写的,告发阮尚书勾结外邦的密信,足以挑拨两国的关系,引起一场大乱……谁知那时的靖国君主竟然不识货,且胆小怕事,他害怕收到的是赝品,又畏惧于中土的猜忌,因而不敢收下我费尽心思得来的春风卷,呵,真是懦夫。” 阮岚怔怔地游离于过往的记忆里,叹了一声:“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章雨深的情绪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咬着一字一句大喊:“那是自然!我为的就是动摇尹家的江山,将你们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拖入十八层地狱,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没有你们!没有你们争权夺位……我这一生会多么幸福……我和岑崆会在年少时短短的十余年分离后重逢……然后,然后永远在一起……” 约莫是因为章雨深的情绪剧烈变化,他手臂上的禽鸟吓得双翅扑扇了起来,而后跳到了他的肩上。 “你错了。就算没有尹家,还会有李家,张家,王家。”阮岚顿了一顿,接着把目光慢慢转向章雨深那张极其可怖的脸上。阮岚那一对深褐的眼眸里含着两扇晶亮的阳光,将整双眼睛都照得明亮通透。他动了动干涩的双唇,道:“权贵,是杀不尽的。” “不!杀得尽……杀得尽!”章雨深大叫起来,那禽鸟便也跟着放声悲鸣。他大声道:“好在,好在这一次,靖国的新君王收下了春风卷,并当作龙诞贺礼将它献给尹辗……哈哈哈,尹辗一定非常愤愤不平吧?从自家国都中丢失不见的宝物,竟然流传到狼子野心的外邦手里。呵呵,只是这么好的机会,那国王竟然畏畏缩缩不愿出兵,我便下了结界暂时封锁靖国与京城来往的要道;命潜伏在临州军队里的内应伺机而动,杀了驻边将军,并谎称看到是靖国的三将军下的毒手。如此一来,两国关系就会急速恶化,而我只要稍加催动,便可大功告成。” 章雨深将这一席话说完,便觉异常心满意足,好似他的设想全都已经实现了一般。 “你又错了。”阮岚反驳道,“陛下他早就猜到其中大有蹊跷,因此这次派出的军队,并非是讨伐靖国之用,而是彻查真相,毕竟两国交战实乃耗费民力物力之祸端,陛下绝不会如此草率便下旨攻打邻国。” “你闭嘴!”章雨深大吼一声。 之后是一阵寂静,连断断续续的鸟鸣都停止了。 章雨深稍稍放低了声音,道:“哪怕此次真的失败,我还有别的办法——别忘了,陛下此时正在这座岛上呢……他已是瓮中之鳖,跑不了的。” 阮岚对章雨深残忍毒辣的手段厌恶至极,于是轻蔑地移开双眼。 见阮岚不再理他,章雨深便将肩上的禽鸟关进一只三四尺高的笼子里,然后对着阮岚的方向坐下。 那张高低不平的肉团脸张开一个口子。 他难得用上了不那么怪异的语气,对阮岚态度平和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与岑崆已经二十余年未曾见过了。他年幼时去西域拜师学武,我们一别就是十年,可我们一直用书信来往,尽管路途遥远,我们也不曾间断过联系。虽然、虽然,如今我已记不得他的样子,可他写给我的书信,我一直一直留到了现在。” 章雨深从怀中的口袋里翻出一叠厚厚的信纸,边角都已经蜷曲弯着——似是在这些年岁里已经翻看了许多许多遍。 “这一封,他告诉我,他因为习武太累,夜里肚子叫个不停,便去灶房偷吃鸡蛋,结果被师父一顿杖责,打得三天不能下床练功。” 他又翻出一张纸:“而这一封,他告诉我,他已学会了一套下马拳,是配合剑术使用的……但剑术尚未学会……” “这一封,他和我说,他的武学造诣虽与他师父相差甚远,但也已大有所成。他说他即将学成归来,马上就能回来见我了,让我莫要为他担忧。” …… “这一封,是我写的。” “没说什么,十分简短,只说了一句让他亲自来恭贺我章家乔迁之喜。” “而这一封……我还没能寄出去。” 那一天,在愈燃愈烈的大火中,这些书信被他紧紧压在身下。 大火烧毁了他的脸。 可所有书信依然完好。 被他垫在最下面的,便是这一封。 “我不怕他不认得我,我的手臂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只要他看见了这个胎记,他便会知道那是我——若他还活着,他肯定能认出我。” 章雨深挽起袖管,阮岚果真看见他的右前臂上有一只暗红的胎记。 手臂上的皮肤光滑白皙,与那张可怕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很快又将袖子尽数放下去。 阮岚的眼珠来回扫了两下,睫毛颤了颤。 他尝试着劝章雨深:“我知道,失去心上人让你很难受,但——” “不要说了,你休想叫我回心转意——自从我知晓尹成竟连我们的旁支岑家都不愿放过之后,便已打定主意——我要重新清洗这个被权力蒙蔽人心的世间,而你们这些手握重权之人——必须死!” 章雨深脸上毫无规律的横肉剧烈抖动着,足以看出他心中气火之盛。 阮岚心中知晓自己解不开章雨深心中的怨恨,便又沉默下来。 “呼……呼……” 就在这时,两人一同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 阮岚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他的整张脸上都被覆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未持剑的那一只手臂折断了,腿上似乎也有几处伤口,正往下淌着血。 而那身染了半身血的太监服,章雨深当然记得之前由谁穿着。 他眯起黑洞洞的眼睛,似是对眼前的这一幕鲜血淋漓十分满意。 他轻轻笑了一声,道:“哎呦……这不是张总管么。” 阮岚没料到,再一次见到张总管,会是这样。 那个一向严谨稳健、从容不迫的张总管,怎会变成这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样。 阮岚这才想起来,章雨深刚刚说过,他在四周布下了层层机关陷阱,而那些强行硬闯之人——非死即残。 “原来来的只是尹辗的一条狗。” 章雨深迈着轻慢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张总管面前。 张总管身后是一滩黏腥的血迹,而身上的血仍在不断向下嘀嗒流淌。 他似是快站不稳了,颤抖着身体,用了全身下坠的力道,才将手上的长剑插入地面。 如此,他才能半跪在地,支撑起一副颤颤巍巍的躯体。 他正欲开口说话,可是从喉间涌出的血呛进了他的胸肺,一出声,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更多的血,瞬间哗啦啦流了满地。 “莫再妄想挣扎,你已不可能再活着出去。” 章雨深冷哼一声,弯起嘴角的软肉,一脚踢歪了立在地上的长剑。 张总管的身体便这么跟着歪斜了过去。 “看来命还挺硬。” 章雨深目光一凛,带着心狠手辣的神色:“那我便……送你一程吧。” 他欲拔起插在地上的铁剑,却费了极大气力,才将剑身抽起。 接着,剑柄翻转,刹那间刺进张总管的胸膛。 长剑穿胸,光亮刺目的剑锋横穿脊背,之后,剑身便覆上了一层鲜血。 又是一口血从喉间涌出。 看来,他再也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多余的话。 奇怪的是,没有了长剑作为倚靠的张总管,此时竟没有如章雨深的预想一般,立即栽倒在血泊之中。 张总管先是握住刺进了他前胸的剑的剑柄,而后一把抓住对方那只握着剑柄的手。 青筋突兀地皱了满头,他睁着瞳孔慢慢放大的眼睛…… 似乎是在努力定睛寻找什么线索。 他颤抖着沾着血腥的手指,猛地撩起章雨深的袖口。 ——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 张总管手指指腹粗糙,布满常年习武而留下的陈茧。这些陈茧从章雨深光滑细腻的手臂上划过,带上了几滴粘稠的血渍。 而章雨深那只手臂上面,有一只暗红色的胎记。 他似乎霎那间释怀了,捏着章雨深袖口的那只手顿时松开,身体晃了晃,嗫喏着嘴唇,像是正想要说些什么。 “呃呜——” 张总管发出一声,像是从胸腔中荡起的哀嚎。 随后,遍体鳞伤的张总管轰然倒下。 而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上唯一一双明亮的眼,转瞬便暗淡无光。 阮岚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章雨深方才和他说:“只要他看见了这个胎记,他便会知道那是我——若他还活着,他定能认出我。” 若他还活着…… 若岑崆未曾死去—— 宽阔的山洞里弥漫着令人绝望的甜腥气息。 那只白身黑翅的禽鸟,在笼子里啊啊地叫着。 一张不知从哪里飞旋着飘下的纸张,皱巴巴地坠落在阮岚脚边。 阮岚并不知道,这张纸原先一直被张总管捏在手心里。 但他看清了——这是一封署名为章雨深的信,还写上了祯明九年的日期。 可那上面的字迹,阮岚分明在哪里见过。 对了,他想起来——“明宣十九年。” 那一日,他来到皇宫中张总管的住处,无意发现张总管正在看一封信。 他阮岚只偷偷摸摸瞄到那信上的寥寥五个字——明宣十九年。 是先皇在位时的年份。 现在想来,“明宣十九年”与“祯明九年”中的“九年”二字写得实在太过相像。 竟好似是一个人写的。 如若是平常,他必然不会对一个仅瞄过两眼的字迹就印象如此深刻。 但那时的张总管,令他记忆犹新,连带着这区区五字都记在了心里。 张总管不似平日里内敛沉着的常态,而是低头望着手上的信,嘴角扬起一抹难得一见的笑容。 那抹笑容,竟犹如暖春里的和风一般温柔清甜。 阮岚猜想……当时的张总管大概是想起了多年前,他曾许下一句云淡风轻的约定。 ——雨深,等我学成出师归来,便去看你,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安那其·玉的现身说法。 第80章 永世难忘 几片树叶随着暖风飘落在尹辗的脸上,那毛毛的叶尖刚一覆盖到尹辗的睫毛,他便惊醒了。 他坐起身,听见旁边有一个声音道:“皇帝陛下,您终于醒过来啦?” 尹辗循声望去,便看见有一年轻人蹲坐在他两步外的距离。这人五官端正,长着一对又粗又黑的眉毛。此时,他的两颗明亮黝黑的眼珠子正直愣愣地盯着尹辗,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尹辗继续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身形。此人不算强壮,体形消瘦,穿着一件蓝色薄衫,半长不长的裤子。 “你是……崔泓?” 尹辗有些印象,之前山洞中看见的崔泓正是这个打扮。 对方果然点头,黝黑的眼珠终于转动了那么一下,闪了一闪:“是呀陛下,崔泓就是我。” 尹辗的目光又向旁边扫了扫,看见尹沁儿也躺在他的身边。 只不过仍然未醒。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入眼即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四周生长着青翠高大的树丛与葱郁茂密的草地。而头顶倾洒而来的绮丽日光,则穿过茂密的枝叶,在草地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倒影。 只是没有鸟蝶虫鸣为伴,稍觉冷清。 但目力可及之处,皆与之前所见大不相同。 尹辗皱眉,心中升起一股防备之心:“朕记得方才这座岛上尽是破败不堪的枯木折枝,怎么现在反而长出如此茂盛密集的草木。” 崔泓听后,站了起来,面色有些沉寂苍白。只见他负手而立,望着近处的美景,神情凄凄道:“陛下,芜县被人悄悄搬离临州变成一座海岛之后,便已面目全非。此时此刻的的繁盛只不过是昙花一见,过不了多久便会消失——这座岛上啊,每日都会出现四季更替,而一日中,秋冬比春季则要漫长许多,长达八至九个时辰,且一到傍晚,天空便会落下倾盆暴雨,整整一夜。” 之后良久,崔泓都未听见身边的九五之尊发话。 接着—— 尹辗抿了抿唇,半垂着瞳仁极黑极深的双眼,脸上明显表露出不同于以往的心神未定,道:“那……你们这里,有桃花林吗?” “什么?”崔泓反应不及,诧异地问:“陛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尹辗咳了一声,装作非常淡定的模样:“没什么,若是没有便罢了。” 不知为何,崔泓心中忽然竟有种异样的感觉——眼前的皇帝就好似霎时间年轻了十几岁,活像个暗恋隔壁姑娘的少年人。 “有是有,但是在南面的海边啊,离这里极远,眼下已是正午,走到那里,桃花早就谢了。” 海边? 再加上每日的四季交替…… 尹辗眼中不禁显了点喜悦的光彩出来。 如此说来——昨日他躺在海边与阮岚会面之事,很有可能并非是在梦里发生的? 但…… 尹辗蹙眉,心想:若是真的,那阮岚为何没有回来? 实在奇怪。 尹辗思虑片刻,接着对崔泓道:“看来你一开始便已知晓芜县的真实情况。那么为何在当初不加以说明,而是向朕编造了一个地方官徇私舞弊的谎言。” 崔泓叹了口气,神情中除了伤感之外,还添了一分怨怼之色:“陛下,您是不知道啊,我与那临州孙知府的下属屡次三番说明芜县遭受到的劫难,可他们竟然全都不信,还说亲自查阅过官府案卷,根本没有一个叫芜县的地方,指责我撒谎,谩骂我是口吐狂言的疯子。最后一次,他们竟将我痛打一顿,差点把我的双腿打断。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为枉死的乡民讨一个公道的想法,毕竟他们都是我亲眼看着被人杀死的啊!我心知临州官府救不了我……只好出发前往皇城,试上一试。” 尹辗道:“于是,你便找到了年少时的好友孟祁山?” 崔泓摇头:“不是,我原本也没想到要去找他,只不过是在进京的途中正巧碰到他罢了。一遇见阿山,我就想将心底里所有不顺心不如意之事尽数告知于他。但我看着自己被临州侍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早已心中了然,根本没人会信芜县在临州凭空消失的真相,因而只好和他撒了一个孙知府与芜县知县徇私舞弊的谎,顺势将临州官府痛骂一顿,发泄了心中的火气。可令我预料不及的是,当时已经是个哑巴的阿山竟然想要帮我,他用纸笔告诉我,他有办法亲自混入皇宫。我当时想,也许皇帝老子……哦不是,是皇帝陛下得知以后,保不好真的会派人去调查芜县,毕竟听说朝廷对官员参与舞弊科举等事的监督看管极其严格。那么我的亲人和朋友是不是就能够因此得以沉冤得雪?所以之后,我便安心找了一个破屋子里等待阿山进宫的消息;同时,又因害怕被灭我全县的奸人找到,只好整日在屋中躲藏,不敢随意出门。然而,就在我暗无天日左等右等两个多月之后,都不见阿山归来。于是,我猜想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尹辗半眯起眼,用指腹抚摸着身旁树梢上的绿叶,所有所思:“接着……阮岚便去找你了。” “对——但其实后来我已记不清那位官大人叫什么。当时我正是满心烦躁之时,忽然有一官大人来找我,告知我阿山失踪的消息。我听后是又气又恨,又悲又愤,没忍住心中的怒火,对那位大人狠狠发了一通火气。谁知那官大人脾气却很好,不但脸上丝毫未显愠色,还说要让我写一个条子,他会亲自进宫呈给陛下。” 尹辗顺着崔泓的话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道:“不错,朕确实后来收到了你写的密函,立即派人查阅芜县的卷宗,但也确实未曾找到临州芜县的记录。朕颇觉蹊跷,派人前去寻你,可你却不见了。” 崔泓解释道:“就在阮大人走后,我被那心狠手辣之人找到了行踪,他派人来想要将我灭口。我只好再度离开,躲藏在暗处,因此错过了陛下派来调查的侍卫……之后经过我一番秘密探查,竟在阮府中找到了尚存活于世的周氏兄弟,他们告诉我,灭我全县之人竟是当朝悦阳公主的驸马陈垂凌,而品行善良的公主则在暗中救下他们,将他们带回府中保护起来。那个窝囊的驸马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但他们仍然畏惧驸马的毒辣心性,不敢对其他人表明他们的真实身份,于是在来到阮府之后,就编造了一段坎坷身世,随了阮家主人的姓。” 这下终于明白阮岚府中那对眉清目秀的孪生兄弟并非真正的男宠,尹辗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可是——”这时,崔泓话锋一转,忽然一丝惊厉之色染上眉梢,“就在阮大人走后,我发现,周氏兄弟在阮府中莫名消失了,而驸马手下的刺客又从未来到过阮府,我不禁在心里猜想……这究竟是谁做下的。结合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经过我的一番推敲,我便猜,驸马还有一名在暗中帮助他的高手,而那名高手,一直隐藏在四周,常常与驸马的行动形影不离,并且,在静悄悄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 “观察着发生的一切。”尹辗跟着重复了一遍,手上蓦地用力,一不小心就将树上的叶子揪了下来。 手指间散出淡淡的绿叶清香。 尹辗道:“如此说来,想必那名善于隐匿行踪的高手,也跟着我们一起登上了岛。” 而那两名周氏兄弟,则被人杀了。 “正是如此,陛下,我方才也是和张公公这么说的——说岛上可能还有其他人。” “哦?你见到了云笙吧?”尹辗瞬间丢了手里的叶子,向四周看了看,“那他人现在在何处?” 既然崔泓口中提到“张公公”,便说明云笙在他昏迷不醒之时的某段时间里,一直和崔泓在一起,然而眼下竟然能看见崔泓,却不见云笙的身影。真是奇哉怪也,云笙在他身边侍奉他多年,他当然知晓这不像是张云笙会做之事。 他定然还有其他顾虑。 崔泓抓抓耳朵,双唇贴合在一起向下抿了抿,道:“他啊……我还觉得奇怪呢,我跟他说很有可能那人就藏在之前的山洞中,结果张公公一听,立刻跪了下来给陛下您磕了砰砰砰三个响头,让我照顾好你,随即转身离开,临走前还说……” 尹辗心中渐渐升起一片疑云,扬起一道眉:“说了什么?” “他说——他去去就回。” 尹辗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崔泓显然没料到尹辗如此关心一个小太监,连忙思索了一下,道:“就在前不久,大概是半柱香之前吧。哦!对了,他还说他原来是岑家的人,叫岑崆,不叫张云笙,张云笙这个名字,是陛下为他起的。” 尹辗身体蓦地一顿。 若是不说,他都快忘了。 原来——张云笙这个名字竟是自己为他起的。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缘故来着? 只听崔泓又道:“张公公说,他十分感谢陛下你十余年前的救命之恩,现在,他要去报恩了。” 十余年前的救命之恩—— …… 尹辗想起来。 就在十二年前。 某日,尚未受封豫王位的尹辗,看着窗外青翠茂盛的夏日景色,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出京远游。于是,便以心情不畅的缘故,向父皇与授书的老师告了长假。第二日,他带上伴读何蔚,二人驾着一辆马车,前往太原。 其实他这么做也并非完全是想要出游,而是因为他的大皇兄不久前离世,二皇兄尹成顿时对他虎视眈眈起来,生怕弟弟抢了他唾手可得的太子位。 “暂时避一避吧,莫要惹来皇兄无端的猜忌。”他心想。 谁曾想,这一路上,他竟然救下一名全家被人暗害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昏倒在一屋子的血泊之中,左手握着一支断箭的箭尾……而那羽箭的箭簇的部分则刺在—— 尹辗与何蔚向下望去,然后叹了口气。 看来这名年轻人是在混乱中被人用暗箭射中,但他反应极快将箭挡了开来,一把劈断了羽箭,而那箭簇却没有停下,而是转了势头。 他也因祸得福,丢了自己的命根子,确保住了性命。 ——其实,倒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尹辗十分心疼,问他叫什么名字。尹辗想着他全家人都被仇人杀了,干脆就把他带回宫吧。否则他的仇人要是知晓他没死,定然还会杀回来。 这青年却不答,而是神情恍惚,思绪飘渺,哆嗦着嘴唇,似是若有若无地喊着什么声音。 “殿下,他在说什么?”何蔚问。 尹辗将一只耳朵靠在年轻人的嘴边,好不容易才听清。 “张……云……生……” “张云生?”何蔚也听见了。 “嗯。”尹辗道,“若留你在这里,定然是十分危险,我是当朝三皇子,你跟我回宫吧,他们便没胆子来取你性命。” 那时的尹辗正是骨子里流淌着一腔热血的年纪,心地善良,城府不深,胆子也极大,对自己是当今三皇子这一身份十分自豪,因而丝毫不怕那些乡野地头蛇的报复,擅自将张云生带回了宫。 只是,张云生从不愿主动开口跟尹辗诉说他的家世,尹辗也怕揭人伤疤,所以从不询问。 某日,尹辗正照着窗前的竹林作画,忽然有一阵劲风吹拂而来,桌上的墨玉镇纸都快被吹跑了,可眼前那些竹子却屹立不倒,铁骨铮铮地迎着风。 张云生正在一旁为他安心研磨,他已经蹲在那里研了一下午的墨,脸上丝毫未有烦躁埋怨之色。研磨时不可过于用力,也不可不用力,须得拿捏住三分力道,最是累人。要是搁在别的宫人身上,半日下来早就腰酸背痛了,虽然嘴上不敢喊,脸色绝对比苦瓜还要难看。 尹辗瞧了瞧窗前的竹子,又用余光瞥了瞥旁边镇定自若的张云生,心血来潮道:“世人都说竹是澹泊文雅的林中君子,我看云生你正好符合。” 一向淡定自如的张云生听完殿下对他的评价,差点打翻了手中的砚台,他红着脸道:“殿下谬赞。” “哪里,我看云生的品性就如同窗前的竹子一般坚韧淡泊,无论遭遇多大的风雨也依然屹立不倒。我便帮你改个名字吧,张云生的生字上面再加个竹头,如何?也算寄予我对你此生的期待。” “多谢殿下!”已被改了名的张云笙连忙叩首谢恩。 他一边磕了三个响头,一边谢道:“殿下的恩情,云笙永世难忘。” 永世难忘。 …… 十二三年前的昔日往事,尹辗如今回想起来,竟觉恍如隔日一般。 如今他与云笙都已是而立之年,比不得那时年轻。那时还是有血有肉的年纪,心里装不下城府,着实不如现在稳重成熟。 “走吧。”尹辗对崔泓道,“朕先找个隐蔽的地方安顿公主,然后再去寻找云笙,相信他会为我们留下线索。” 他说……去去就回。 那么便一定会回来。 不会食言的。 第81章 偷梁换柱 周围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重,阮岚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他盯着地上的信函,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岑崆他之前……仍活着呢?” 章雨深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被撩起的袖口——那上面还留着张总管留下的血指印。 “不可能。” 章雨深答得似是非常轻松:“他已经死了。” 章雨深说完,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胸口插着一柄长剑的张总管。 他举止恍惚,黑洞洞的双眼中不知怎么多了些似有似无的水光,道:“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 章雨深跳了起来,刚想胡乱将张总管的尸身挪到一边去,突然就被一阵喧闹声打断。 “陆婆婆,你干嘛拉着我不让我进去啊……阮岚是不是在里面?” 是齐莫的声音。 阮岚暗暗吃了一惊,竟没想到齐莫还留在这里。 眼下他手足皆被捆绑,周围又没有利器,无法独自脱身,而这下终于来了一名帮手,他自是十分欣喜,连忙对着齐莫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齐莫!我在这里!” 那边的齐莫听闻之后,果然喊道:“哎哎,陆婆婆,你听到没!我都听见阮岚的声音了,快让我进去!” “轰隆”一声响,山洞中的一块石壁被分离推开。 齐莫径直走了进来,他依然身着一身墨绿衣衫。后面紧跟着一位白发老人,那老人阮岚见过,是一直抚养齐氏兄弟长大的陆婆婆。 阮岚心里不禁狐疑:为何陆婆婆也在岛上? 齐莫看到山洞里的二人后,立刻便被毁容的章雨深吓了一跳:“你是谁,怎么……长得这么可怕。”他的目光转眼间便落在张总管的尸身上,“这不是张总管吗?他怎么、他怎么死了……?” 被大火烧毁面庞的章雨深只剩下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在光照微弱的山洞中自然是恐怖无比。 “哼。死有余辜。”章雨深轻蔑地朝地上的张总管看去。 齐莫正欲跑到阮岚身边帮他解开绑在身上捆缚的绳子,就听那章雨深对他喝道:“齐莫!不许碰他。” “你是从何处知晓我的名字的?”齐莫停下步伐,皱着眉头,看着前方模样怪异的男人,又回过头去瞥了两眼陆婆婆,接着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是你把陆婆婆带上岛来的对不对?不然为何她会在此处。你……你究竟是谁?” 阮岚坐在地上无法动弹,由于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他的背脊与后腰愈发酸痛起来,只好将后背肩膀斜倚着一面石壁。他仰着头,目光投向眼前的三人,心中开始变得惴惴不安。 旁边吊着一只硕大的鸟笼,章雨深豢养的那只禽鸟此时便一声不吭地呆在里面。 “我究竟是谁?你这问题问得实在是好。”章雨深向齐莫走来,那张越来越大的肉团鬼脸也随之靠近。 齐莫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听出来了。 “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我听过。你是,你是……玉公公。” 章雨深则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我告诉你,我不仅是玉公公,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现在这条命,就是我给的!” “雨深!别说了。”陆婆婆打断他,“你和我说好的,永远也不告诉他——” 章雨深伸手一把揪住齐莫的衣领,然后转头对陆婆婆说:“姨娘!你别再装傻了。你看看他,哪里还有留迟人的影子,也没有我们章家人的影子,哪家都不像,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陆婆婆苍老沙哑的嗓音忽然高声扬起,撕心裂肺地喊道:“雨深!不要再说了!” 齐莫听得云里雾里,他猛地拍掉章雨深抓着他的右手,大步走到陆婆婆面前,问:“陆婆婆,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您不是因为齐汶落水才结识我们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玉公公方才说的,您就像很早很早就认识我了一般……不会……不会的。” “岂止是认识。”章雨深冷哼一声,道,“她是你母亲的生母,也就是你的外婆。” 齐莫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齐莫摇头:“怎么可能!陆婆婆之前分明说过,她只有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她女儿还常常回来看她。” “哦?”章雨深则装作十分吃惊的模样,“那你亲眼见过她的女儿吗?” 齐莫加重了语调,眼中神色慌张:“我、我是没有见过!可陆婆婆时常会下山,说她的女儿回来省亲了,她要去准备饭食。” “她当然是去看她的女儿了——毕竟山下有一片墓地,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母亲,便埋在那里。” “不可能!”齐莫额上青筋暴起,赶紧拉着陆婆婆的手道,“陆婆婆,您说话呀,您快跟他说,您和我的母亲没有关系,您只是在数年前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无意间救下从上游漂下的齐汶,所以才结识了我们……” 陆婆婆却默默不语,为难地回握住齐莫的手,用粗糙干枯的五根手指拍了拍齐莫的手掌心,过了半响才说:“看来,怕是瞒不住了。” 齐莫顿时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全身僵直着愣在那里。 虽说这是别人的家事,阮岚还是不禁叹了口气。 章雨深道:“你难道忘了,当年坠落河谷时,你的弟弟就已经奄奄一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陆婆婆给你一只陶鱼,让你放在他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能离身,才能保住一命。可是你怎么让他送人了?!” 说到陶鱼,阮岚便知道和自己有关。毕竟齐汶当初送了他一只陶鱼,而且这只陶鱼曾救过他两次,因而阮岚印象极其深刻。 “我……”齐莫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所有的村人都是因为随身携带一只陶鱼才能保住性命,是啊,其实他们都已经死了,不——是已快死了,尚存一缕魂魄,须得用这一条陶鱼才能勉强苟活于世,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可我一看见阮岚,就不知怎么——” 章雨深发出一声冷笑:“一看见他,就不知怎么对他颇有好感,不知怎么想带他回来,不知怎么心里开始喜欢他,是不是?” 阮岚听后,立即向齐莫看去。 章雨深接着道:“一看到他,就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就忘了同村的人还有谁,亲人一个个都不管不顾了,是不是?!” 齐莫眼神茫然,伫立良久,末了,才点了点头。 阮岚瞬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章雨深嗤笑一声:“是我的错……我当初便不该让犀尘大人救你。哪怕这数年不让你出门,让你老老实实呆在丘芒山耳濡目染留迟风俗,你的骨子里依然有皇城里的影子。对了,还有你背上的伤,也越来越严重了吧?” 齐莫再次悻悻点头。 阮岚当然记得,每次遇见齐莫,齐莫都说自己受了重伤,让阮岚帮他擦药,可那些伤非常严重,像是烂进了骨子,一开始阮岚还以为是被人打的,现在想来又不大可能——毕竟,实在是太过严重。 陆婆婆慈祥地安抚着齐莫的臂膀:“自打雨深救你回来的那一日起,你的后背便开始慢慢溃烂,到了现在……依然未见好转。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雨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章雨深道:“不,姨娘,我已经知道了。” 陆婆婆急切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救回来的根本不是齐莫!” “什么?!” “那一日……” 那一日,陆姨娘救下了从留迟逃难而来的女婿宣克齐一族,急匆匆地跑过来找他。 陆姨娘是当时少数几个仍活着的章家族人,因灭族时出门远游才逃过一命。所以对于陆姨娘,他很是看重珍惜。 面对早已奄奄一息的宣克齐族人,他没有办法,只好去找犀尘大人,央求犀尘大人救救他们,他不想宣克齐族人重蹈章家覆辙。 犀尘赏赐给每人一片陶鱼,让他们贴身佩戴,却对已经没了气息的齐莫摇了摇头:“其他人都尚存一缕魂魄,只有他魂魄全无,我恐怕救不了他……” 齐莫是陆姨娘的亲外孙,陆姨娘定无法接受这个噩耗,思及此,章雨深连忙跪地磕头道:“求您了犀尘大人,救救他吧。我……我这就答应您之前说的条件,与京城中的那棵青檀结契,从此侍奉您左右,永生永世都甘愿做您座下奴仆。” “好。好。”齐莫听完非常满意,哈哈大笑,“若要我救他,就必须要有魂魄附在他身上,可魂魄是地府才有的,别处没有……让我想想……嗯,我之前正巧取走了一个人的记忆,可以照着他的记忆捏出一缕魂魄来,勉强续命,只是——” “只是什么?犀尘大人尽管吩咐。” “只是,到时若他不小心长成了你厌恶的模样,千万不要怪我啊。” …… 厌恶的模样。 章雨深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犀尘大人所说的“厌恶的模样”是指什么。 这厌恶的模样,便是京成里那些王公贵族的丑恶嘴脸! 他快步冲到齐莫面前,狠狠抓住齐莫的脖子:“难怪,你一直学的是留迟的内功,却会在不知不觉间使出皇家内功!” 用记忆捏出的魂魄…… 章雨深的脸变得愈发诡异:“你是谁!” “我、我是……” 哪怕被扼制住了喉颈,齐莫也在断断续续地思考,自己究竟是谁。 “你干什么啊雨深!快放开他!”陆婆婆立刻着急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脸上年迈的褶皱一丝一丝团在一起,她颤颤巍巍地抓着章雨深的手臂道:“快放开齐莫,有话好好说……” “姨娘,你看清楚了!他根本不是齐莫!”章雨深大吼一声,接着着一把将陆婆婆挥开,“他是我们的仇人啊姨娘!” 他记得犀尘大人曾经说过,尹辗被窃取记忆之时,便是这般模样——身穿墨绿衣衫,背后溃烂…… 没料想,他用永生永世的自由向犀尘大人换来的性命,竟只是暗藏着尹辗记忆的一缕魂魄…… 他不甘心! 章雨深将五指迅速收紧,齐莫的眼白便开始向上翻。 “呃……!”齐莫看起来十分痛苦,涨红了一张脸。 “你去死吧!”章雨深愈加用力。 “雨深——”陆婆婆跌倒在地,仍不忘喊。 阮岚则道:“不——” 他听见齐莫唇间慢慢挤出最后两个字眼。 “阿……岚……” 随后,他的头颅便垂了下来,再无其他动静。 阮岚一时不敢相信,心中还在犹疑。 他……齐莫也死了? 齐莫头顶处渐渐凝聚起一道金光闪闪的雾气,接着慢慢升空飘远。 “啊,齐莫,呜呜呜……”陆婆婆抱着齐莫轰然倒下的身体痛哭起来,“你……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你怎么突然死了……” 她仰天大叫,沙哑的声音喊得更加沙哑嘶咧,脸上是流不尽的泪水:“以后让我如何对你的娘亲交待啊,呜呜呜……齐莫……” 阮岚看见地上啪嗒啪嗒滴下几滴水渍。 原来自己竟然哭了。 这时,章雨深却朝他走来,似乎心中丝毫不觉愧疚。他停在阮岚面前,一只手随意掸了掸他肩膀上的灰尘,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倘若你与尹辗此番只有一人能活下来,你会选谁?” …… 而此时的尹辗,已将公主安顿完毕,正与崔泓走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天气十分炎热,从空中照下的阳光灼热烫人,但好在两旁有茂密的大树遮阴。 忽然有一道金色雾气快速飘来,包围笼罩住尹辗的整个身体,随后迅速消失不见。 崔泓诧异道:“陛下,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尹辗蹙眉,摇了摇头:“不知。”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步。 “等等——” 尹辗神色一顿。 “朕好像……记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第82章 失而复失 尹辗与崔泓终于赶回山洞外,找到了之前进入的那一处狭窄的入口。 天色暗淡下来,空中的乌云逐渐聚拢成堆,隐隐遮蔽住了一半阳光。四周的碧树红花便如同失去鲜活的神采一般,慢慢枯萎凋谢,随风而去。 狂风呼啸着卷了一地的败绿残红。 谁能想到,方才正值酷暑的芜县转眼间竟已入秋。 崔泓抬眼望了望天:“陛下,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要开始下暴雨了。” “我们必须尽快进去。” 二人走到之前尹辗四人避雨的那一方小石洞,在其中摸索着能够打开密道暗门的机关。 这里光线昏暗,周遭散发着濡湿咸腥的气息。尹辗记得,自己之前便靠坐在右前方的位置,而齐莫则坐在他的斜对面—— 尹辗循着记忆向石壁的某一处按去,果然有一寸墙壁立即塌陷下来。 就是这里! “轰隆”一声,一道暗门在身后打开。 与此同时—— “嗖——”的一声。 崔泓之间尹辗尚有一小段距离,阻止不及,只能大喊:“陛下小心!” 尹辗向左斜倾身体,用余光瞥见一道暗箭向他疾速飞来。可明明此处十分昏暗,那箭簇却反着凌厉刺眼的光,晃得他眼睛一闭。 但好在尹辗手上未停止动作,崔泓眼睁睁地看着尹辗不知从身上哪里迅速变出一把金光闪闪的折扇,“唰”地一下打开,接着朝那暗箭出现的方向一丢。 宽大袖口被挥舞带起的风扬了起来。 只听清脆的一声响,箭簇直接被打偏了方向。 那扇子却毫发未损,连纸皮都没褶皱一下,在这小小一方洞天中轻快地飞旋着回落至尹辗手中。 崔泓看得目瞪口呆。 尹辗这才睁开双眼,脸上未显一丝惊惧之色。他将手中折扇收起,轻轻用它敲了两下右掌心,垂着双眼道:“看来这里又被增加了不少暗器机关,此番千万要多加小心。” 崔泓先是顿了一顿,接着点头道:“是、是……” 二人一同走进暗门中,在漆黑寂静的密道里吹开一只火折子。 顷刻间,密道中的情形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 前方的密道平坦而开阔,但有零零星星的血迹遍布在各处。 有的溅在地面上,有的洒在墙上,有的,则喷射在顶部。 崔泓皱眉,当即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指,朝脚跟旁的血迹一抹,接着放在鼻下嗅了一嗅。 “地上的血十分新鲜,应当是半个时辰内留下的,最长不超过一个时辰。“尹辗回忆道:“昨日来时,这里十分干净。” 崔泓道:“会不会是张公公受伤后流下的血? 毕竟张总管之前和他说过要回这里。 尹辗沉思片刻,忽然从怀里取出一颗拇指般大小的石子,抬手朝远处的地面上一丢。 “嗖嗖嗖——” 那石子一落地,便立即有数道暗器从四面八方甚至是密道顶部飞来,直直向那一处射去。 乒零乓啷,速度之快,暗箭之多,寻常人定当反应不及。 会武之人兴许能使用轻功避开,但是避开之后就需得在另一处落脚,那么将会触发新一处的机关,如此反复之后,体力必会被耗尽。精疲力竭之时再要使用轻功避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箭,有如登天之难。 但若是武艺高强的张总管……尹辗倒还真不知此种连环阵能否困得住他。 就在这时,墙壁中传来机关运转时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响,而那颗石子所处的、插着数道锋利暗箭的方圆五寸地面,忽然凹馅了下去,形成一只黑漆漆的洞口,紧接着,那洞口竟又迅速被重新填平。 那上面除了之前便染着的几点血渍之外,其他东西都不见了。 没有石子,也没有暗箭。 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尹辗眼里蓦地蒙上一层意味不明的幽幽薄雾。 他将目光投射在地面上,俯下身来仔细观察着地面,果然—— 尹辗道:“他在此处留下了记号。” “谁?”崔泓问完才反应过来尹辗所说的是张总管,他连忙问到,“记号在哪儿?” “就在地上。” “哦?我看看。”崔泓再次蹲下来,将目光贴着地面,果真在近处的一排走道上发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符号。 “这是……”崔泓看着眼熟。 “此乃八卦之中坎卦的记号。朕猜想,云笙将它标记在这一处的意思应该是……若是踏进这个区域,暗箭便会从坎位疾飞而来。” 除了在近处的一排地面之外,稍远一些的地方,也能看见张总管留下的记号。 崔泓顺着尹辗的话思考,转念一想:“不对啊,陛下您看,方才您随意朝里面丢了一只石子,飞来的暗器有从各处飞来的,可不止是从一个方向飞来的。还有……我们在这个黑漆漆乌幽幽的小山洞里,怎能清楚知晓哪里是坎位,哪里是乾位,哪里是震位?” 尹辗含着灼灼火光的双眸便向那标记着“坎卦”的地方扫去。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未等崔泓反应过来,尹辗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石子,用指尖一弹,便“砰”地落在了那一处。 “嗖——” 与此同时,一抹凌厉的箭光立即从二人正前方出现,向石子落至的地方射去,落地后又像方才一般,重新被运转的机关清扫出密道。 崔泓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陛下,看来这记号的意思真如您所说,这一次只有从一个方向飞来的暗箭,不像方才那般有各个方向的。那么……我们的正前方便是坎位了?” 尹辗答:“应是如此。不过,朕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石子,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随意扔掉的东西。若是再想试,也没得试了。” 崔泓一脸诧异地问:“说起来,陛下为何会在身上带两粒没什么用处的石子?” 尹辗拿着扇子的手有那么一瞬的停顿。 他别开了目光:“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情,便从地上捡了两颗石子揣进怀里。” “……”崔泓感到十分茫然。 所以石子又和皇帝年少有什么关联? 只是眼下不是闲聊的时候,崔泓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听一旁的皇帝陛下说道:“云笙武艺精湛,是大内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亦略通阴阳五行八卦之术,若非有他加以标记,想必你我二人都要葬身于此了。” 崔泓笑了一声:“看来还要多谢那位公公。” “那么,你熟悉八卦方位吗?” “略懂一二。” 尹辗平视着前方忽明忽暗的密道:“一会儿你很紧朕的步伐,朕每踏进一方被云笙做过标记的地方,都会喊出那标记表示的八卦方位,你只需据此躲避飞射而来的暗器即可。” “是!多谢陛下!” …… 最终,二人按照张总管留下的符号顺利通过了这一处暗道。 “呼,太累人了……”崔泓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一只手盖在额头上,“陛下,让我休息一会……前面再没有什么记号了吧?我记得前面不远处就是出口,我再也走不动了,呼——” 尹辗则望着前方三尺的地面若有所思。 那里有一滩浓郁发黑的血,四周还有一圈溅出的斑驳血渍。 就像是顷刻间从嘴里吐出来的一样。 尹辗额头上也出了些汗,他道:“前方便是出口,莫要耽搁,快起来。” “是……”崔泓从地上爬了起来。 二人向十步外的暗门走去。 谁也不会知道,就在二人头顶的最高处,有一只被折叠起来的暗黄色信封,正卡在一处机关最重要的齿轮上。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通过方才那一处暗道的张总管,站立在崔泓躺着的地方。 那时,他仅仅受了一点皮外小伤,所幸箭簇上并无毒性,他才没有大碍。 他掸了掸袖口上的灰尘,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 此种机关迷阵,张总管曾在数年前与章家的小公子在信中探讨过,尽管有一些细节与之前讨论的不同,但总体而言,对他无法构成威胁。 他在心中暗暗道,如此看来,章雨深果然还活着。 可是—— 张总管转念一想:对于这些机关,陛下他们毫不知情,若他不留下破阵的方法,那么陛下进来后也许会有性命之忧。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重新返回起点,在每一处破阵通道上刻下了八卦记号。 陛下天生聪慧,若是看见了这些记号,定能知晓应当如何通过。 张总管最后终于将一切准备妥当,已是累得精疲力竭,身上的伤口也开始向外渗血,洇湿了两袖与衣襟。 他额前大汗淋漓,向十步外的密道出口走去。 就在这时—— 头顶处忽然洒下瀑布般的飞镖箭雨。 哪怕用手中长剑阻挡,这些暗器亦如同漫天坠落的烟花那般让人躲闪不及,顷刻间,他便身中多道暗器,有的则像有了生命一般钻进他的脊背与腹腔。 “噗——” 他当即吐出一口鲜血,跪了下来。 额头上滚落着豆大般的汗珠,沾湿了他的睫毛。他一伸手,便将怀里叠好的一只信封弹出,好巧不巧地卡在了最高处的机关上。 坠落的飞镖暗箭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拖着疲惫重伤的身体向前方的暗门爬去。 快——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 尹辗推开暗门,便看见空旷宽阔的山洞中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 而在最山洞的最里面,悬吊着一只硕大的鸟笼子,阮岚则被捆缚着身体,垂着头,靠坐在笼子旁的石壁上。 鸟笼子里装着一只正喳喳叫唤着的黑翅白身的鸥鸟,尹辗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齐莫曾跟他说过,这是海上的信天翁。 尹辗立即大喊一声:“阮岚!” 可是靠坐在对面的阮岚却没有丝毫反应。 “陛下,别喊了。他已经晕过去了,再喊他也听不见啊。” 这时,那个背对着尹辗的人一步一步转过身来。 尹辗霎时被眼前那一只血肉团子似的头颅吓了一跳。 “你是……小玉子?” 哪怕处于惊愕之中,尹辗还是迅速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 “不错,陛下,正是奴才,小玉子,也就是你们一直使唤的那个玉公公。” 崔泓走上前来,在尹辗耳边道:“陛下小心,他可能便是一直隐藏在皇宫中帮助陈垂凌的那位高手。” 尹辗心领神会,但依然无法相信,往常那个胆小怕事却善良忠心的玉公公,会是潜藏在他们身边的杀手。 实在是……难以置信。 尹辗并非是感情用事之人,他很快捋清了混乱纠缠的思绪,上前一步道:“所以,皇宫里那名投井的宫女,以及卫婉嫔,都是你下的毒手?” “陛下果然才智出众,稍一提醒便猜到了。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包括阮大人的母亲父亲,甚至是陛下登基之前收到的弹劾阮尚书的密信,以及豫地走水的东郊粮仓……” “你!——”尹辗那一肚子平常用来指责大臣侍卫的话到了此时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玉公公做的实在是太过分,就连“伤天害理“这个形容放在他身上似乎都显得黯然失色。 玉公公道:“哎呀陛下,您先别急着骂奴才,奴才提醒您一句,尹成临死前怀里揣着的那封信,有「出海」二字,您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尹成跳下城楼摔死后,尹辗从他身上搜出一纸密信,那上面仅写着两句话。 “参天巨木将遮阳。” “出海。” 第一句,便是指黄鹤观前的那棵疯狂生长的参天大树。 至于第二句—— 玉公公道:“陛下您以为,这第二句是指破解黄鹤观中那棵大树之谜的途径,因此以为出的海是东海,其实啊,上面的海是指北海,也就是这座海岛所在的海域。尹成早就发现了悦阳公主驸马的野心,他是在提醒你呐……” 尹辗受不了玉公公用阴阳怪气的尖细声音同他说话,便直截了当地问:“你究竟是谁?” “哦?陛下问我?我就是被尹成灭族的那户章家独子章雨深。尹成放火烧杀章家满门,现在章家只有寥寥几人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我虽活了下来,但看看我这张脸,哪里像活人的样子!怎么,尹成造下的孽,陛下难道您不记得了吗?还是说……”章雨深意味深长地向阮岚所处的方位瞄了一眼,勾起一边唇角,道:“还是说,对于某些事情,您是真的已经没了记忆?” “……” 尹辗眼底泛起了一丝血色。 他再次开口,嗓音已然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些不稳的气息。 “竟连这个,也是你做的?” 章雨深笑道:“哪里哪里,奴才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它得归功到犀尘大人头上呀,奴才万万不能抢了犀尘大人的功劳。” 尹辗似乎已经悲愤到了极端,却自嘲似地嗤笑一声。 他不愿在这一话题上与对方多费口舌,便继续上前一步,问:“既然你是章雨深,张总管是岑崆,你们这对失散多年的故交,现在应该抱在一起相拥而泣才是,怎么此处反而不见张总管的身影?” 章雨深黑漆漆的双眼像是忽然从两只空洞的眼眶中凸了出来,他当即大吼一声:“你闭嘴,给我闭嘴!他才不是我的岑崆,我的岑崆、岑崆早死了……早就死了!” 尹辗低低笑了一声,可那笑声里怎么也寻不见愉悦的意味。 “看你这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难道说……你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前,便已经将他灭口了?” 章雨深那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在四处打着转儿:“我、我……” 尹辗复又向他靠近一步:“怎么,朕猜对了?他寻了你这么多年,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竟一句话也不问,便将他杀了?是不是!” 语气逐渐上扬,声音一字一句地加重。 尹辗难得这般咄咄逼人。 他心里也在为张总管愤懑惋惜。 章雨深看着对方高大的身影向他慢慢走来,竟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尹辗和他身后的崔泓大叫道:“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们今天谁也不能活着出去……你们,你们所有人,都必须死!” “那你自己呢。”尹辗没有停止身下的脚步,垂眼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章雨深,以及对方因情绪激动而起伏不平的前胸,“你又能活着出去吗?玄墨道长让你登上这一座岛,想必他自然有管教你的方法。” “哈哈哈,你是说那个老道士?”章雨深仰头大笑道,“他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只要稍一使用法术便会被遣送至千万里之外的臭道士,又能奈我何?!” 尹辗继续向他走去。 章雨深转头看他:“我告诉你尹辗,寻常刀剑根本无法伤我一分一毫,你们谁也无法杀了我,哪怕是伤我一根小拇指,也不可能。想要杀我,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呃!” 就在这时,章雨深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他腰腹处插着的一把匕首。 匕首尖锐的前端已然没入腹部。 尹辗将嘴唇凑到他的黑漆漆的耳边,说道:“哦?……是吗?” 章雨深嘴角渗出几滴血:“你、你怎么会……” “很不巧,方才进来之前,朕便见到了玄墨道长,他给朕一把匕首,这把匕首,用朕的龙骨制作而成,而龙骨便是从朕的身体里生生剖出的一根肋骨……” 尹辗将匕首抽出,语气狠戾决绝。 “天下任何邪物,都会惧怕它。” 章雨深当即摔倒在地。 ——云笙,朕为你报仇了。 只见那剑身染上了一层鲜血,顺着锋芒滴答滴答坠落至地面。 “轰隆隆——” 就在这时,山洞顶端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尹辗便感到此处地动山摇起来。 “不好了!”崔泓朝他这里大喊一声,“陛下,这个山洞好像正在下沉!我们必须尽快出去!” “你先出去,朕马上便跟上。” 尹辗使着轻功冯虚飞跃至阮岚身边,将昏迷不醒的阮岚一把扛在肩上。 期间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鸟笼,那笼子里的信天翁便吱吱喳喳地叫了起来。 洞顶的石头訇然碎裂,顿时如星雨般坠落下来,尹辗无暇顾及这只鸟,背着阮岚便飞了出去。 “陛下!这边的机关似乎已经失效了!” 而从那顶部石头碎裂处,则漏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瀑。 洪水,又要来了…… 尹辗跟在崔泓身后大步跑出山洞,接着跑出密道,跑出最后一道暗门。 眼前忽然光芒大盛,他们终于逃了出来,外面下着大雨,而岛屿正在下沉,他本能地向之前来的那一处海滩跑去。 “陛下!快过来!贫道带你们从这座岛上出去!” 这时,尹辗听见了玄墨道长的声音,他看见玄墨道长正驾着一叶扁舟候在岸边,船上还躺着悦阳公主。 尹辗背着阮岚,与崔泓一道登上扁舟。 玄墨道长那一叶扁舟就如同水中的游鱼一般,敏捷地游离海岸。 上船后,骤落的雨滴竟也打不到他们二人身上了。 崔泓觉得新奇,便问玄墨道长:“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玄墨道长摸了摸那一缕顺直白亮的胡髯,道:“别看这只是一叶扁舟,它可以带你们穿过任何人设下的结界。” “原来如此。”他回首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芜县正包裹在一片浓厚的乌云之中,被黑色的雾气所笼罩,就好似上古时期天地未分离时的混沌之态,明显与这一边的海景分隔开来。他道:“我一直以为,只有身为芜县遗民的我才能找到入口进入芜县,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被人设下了结界,因而其他人才无法发现它。” 芜县上空的乌云与此时海面上空的晚霞之间形成一道色彩分明的交界线。 火红灿灿的晚霞荡漾在蔚蓝的海面之上,海风迎面吹拂,带来凉爽温柔的气息。 崔泓深呼一口气,实在是太久不曾如此惬意。 “轰隆隆——” 他们似乎还能听见芜县天空的雷鸣之声。 “道长,陛下!你们看——芜县就要沉了——” 饶是上面早已没了人烟,那毕竟也是他的故乡。崔泓叹息着摇了摇头。 尹辗将阮岚抱在怀里,看着对方沉寂不醒的面容,微微蹙眉。 “道长,可否帮阮岚看一下……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都没醒过来。” 对面的崔泓不知怎么突然开口说了一句:“陛下,您有没有觉得,我们此番从山洞里逃出来,有些太过顺利了?” 尹辗还未仔细思考崔泓话中的深意,那昏迷不醒的阮岚突然张口说了一声。 “选他……” “阮岚,你说什么?”尹辗急切地握住阮岚的一只手,与它相交握在一起。 可是,他忽然感觉不到了。 触及不到对方的手。 阮岚的身体便开始变得虚幻缥缈,竟如同水中倒影的月光星辰一般,消散在海面上。 尹辗则犹如一尊石雕,怔在当场。 而此时此刻,芜县山洞中。 “倘若你与尹辗此番只有一人能活下来,你会选谁?” 章雨深捂着身上的伤口,踩过大腿根那么高的洪水,步履蹒跚着走到了那只鸟笼旁。 “阮大人啊,你说选他,我便让他活下来了,如何?我是不是很厚道?” 他看着鸟笼中黑翅白身的信天翁,伸进一只手指,想要摸一摸它的额头,谁知它却将喙朝那只指尖一啄。 “好,好,我不碰你,我看你还能和我耗多久。”章雨深情绪极其平和地笑了一声,“反正我们都是要一同沉入海底的。你说你,刚刚尹辗在的时候,叽叽喳喳叫唤什么呢?信天翁哪里是这样叫的?哈哈……还好他没有发现。” 他将身体靠坐在鸟笼旁的石壁上,言语中表露出莫名的自信:“我说过,我会让你们背负我所有哀痛与屈辱。可死亡又太过轻松,人一死百了,什么痛苦都无需承担。那便留下你们其中一人在世间受罪吧,让他尝一下求而不得,失而复失的滋味。如何?这样看来,我对大人你还算有情有义,让你一死百了,不用再遭受人世间的痛苦。” 这时,他袖子中的人皮|面具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哀伤而悲惨:“你放了大人吧,大人是好人……你放了他吧。呜呜……” 竟是玉公公的声音。 鸟笼里的信天翁又开始叽叽喳喳叫起来,它张开了嘴。 ——嘴中含的是一片粉粉红红的桃花瓣。 章雨深对着他的袖子道:“闭嘴!你可真是善良好心啊!放了他?放了他我怎么办?!我的岑崆又怎么办?……” 人皮|面具道:“大人是无辜的,陛下也是无辜的,岑崆是被你自己害死的!被你自己的邪念害死的!” “闭嘴!你给我闭嘴!” “呜呜……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不闭嘴,又凭什么让我闭嘴?” “……” “……” 山洞中的水越流越多。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山洞之上的洪水,逐渐满溢而出。 岛,沉了。 第83章 岁月如歌 多年前的某日。 京城远郊的枫叶林中。 前几日方才下完雨,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天,尹辗邀了三两个皇兄弟来此地狩猎。 可惜,正是因为前几日降了好些天雨的缘故,林中还有几段被茂密树荫遮蔽的山路,尚存几分湿滑泥泞。为防马蹄打滑,尹辗便翻身下马,改为步行。他吩咐一旁的侍卫牵着马在此处等候,自己则走到前面去搜寻猎物。 尹辗忽然听到前方树林传来一声平日里在宫中从未听过的洪亮鸟鸣声。 他心里非常欣喜,手握长弓追着声音的来处快步跑去。那鸟鸣声越来越响亮,他亦感觉自己已经离那只飞鸟越来越近了。 尹辗从背后拿出一只箭,正准备搭在弓上。他仰头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梢——这声鸟叫便是从那棵树上传来的。 可在这时,他却不知脚底踩到什么,右脚跟一滑,连带着地上的泥泞,登时摔了个仰面朝天。 大约也正是由于这重重一摔,那棵树上的鸟直接因此而受到惊吓,“啊”地一声从树上飞走了。 他看着天空中的鸟儿翩然远去的身影,不禁低低在心底里暗骂一声。 “殿下!” 就在他因失了心仪的猎物而恼怒之时,忽然有一个黑影从前方的树丛中窜出,跑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一边拉起他的手,一边急切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他的双眸骤然一亮,心底里那股升腾而起的火苗转眼间便烟消云散。 “阮岚,怎么是你?”他回握住对方的手,顺势还欢喜地捏了一捏。 眼前之人是二皇兄尹成的伴读,吏部阮尚书的小公子,长得是面容清秀,比他年少四五岁,看模样仍未脱童稚之气,但也已经开始变声了。 “我——”阮岚眼神闪躲,微微红了一张脸,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渐渐不好意思地向尹辗身下瞄去。 尹辗也紧跟着阮岚的目光——只见自己的脚边躺着一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石子。 尹辗脑子转得极快,瞬间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佯装起一副气恼的模样,质问道:“这颗石子便是你踢的吧,我踩上去滑了一跤,是不是?” “嗯……”这下,阮岚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殿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你这可是谋害皇子,若我说给父皇或是二皇兄听,看他们不罚你。” 尹辗装得倒是像模像样,吓得阮岚低下了头,抿起嘴唇来不敢回话。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弥补的办法。”尹辗捏着阮岚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阮岚,道,“现在本殿下摔得是浑身剧痛伤动弹不得,正巧记得前面十数丈远的地方有一处小山窟,你将我搀扶进去,待我休息完毕恢复如初了,我就答应你不告诉父皇皇兄,如何?” 阮岚别无他法,只好点了点头。 于是足足高了阮岚有一个头的尹辗便这么没羞没臊地趴在对方身上,让阮岚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将他抬进了小山窟中。 阮岚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好了搭在一处倾斜的石壁上,尹辗便大大方方地躺了上去。 眼看着阮岚就要走出山洞,尹辗连忙叫住他:“哎,你去哪?” 阮岚回头,道:“怕殿下口渴,我想出去舀些溪水回来。” 尹辗哪里会让他走,便道:“我看你腰边别着一只水囊,不用麻烦了,我喝你的便是。” “……” 阮岚将腰上水囊解开,递给尹辗。 尹辗咕咚咕咚大口喝完,竟觉得比以往喝到的佳酿都要美味可口许多,他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没跟着尹成,而是一个人在这里乱跑?” 阮岚咬唇,目光转瞬便黯淡下来,沉默了半响才道:“原本二殿下是要带我一起去狩猎的,可是冯比知突然从京城里来找殿下,说有要事相谈,殿下便让我将马儿让给冯比知了。” 竟是如此?尹辗心想:哪里有什么要事,估计是二皇兄嫌弃阮岚年纪太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好说,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打发掉。 那二皇兄也是,找了个小他这么多岁的伴读,平常当然会感觉乏味无聊。说起来,还不是因为需要阮尚书这一脉势力的支持才选择阮岚的? 真是自讨苦吃。 尹辗道:“不说这些事了,你去帮我打十只野兔来。” 阮岚登时瞪直了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十只?!” “怎么,十只嫌多?……那便两只吧,再捡些干树枝回来,这些不算多吧?你看看我是不是对你这个凶手非常仁慈?” 阮岚“唔”了一声,怀疑地问:“殿下……您要烤野兔?” 尹辗看着阮岚望着他的眼神,当即便不乐意了,道:“怎么,你不信本殿下会做烤野味?每次狩猎之后我都会随处找一些干树枝来,升起火,将那些抓来的野兔野猪放在上面翻烤许久,接着……把烤好的兔腿往外轻轻一扯,你便能立刻看见,一寸娇嫩的皮肉里流出一道香喷喷黄灿灿滋滋作响的油来。烤香味十里之外都闻得到,焦嫩香酥的烤肉嚼在嘴里,更是别提有多美味……阮岚,你不想试一试我的手艺么?” 尹辗说着说着便开始自卖自夸起来,阮岚听得嘴馋,毫不自知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殿下,那……您先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去给殿下抓野兔。” “快点回来!”尹辗喊道,等阮岚消失在洞口外他才想起来补了一句,“若是一时半会儿抓不到就别抓了!” 尹辗没想到,阮岚竟然还挺听话。 他嗅着身下衣袍上属于阮岚的气息,开始眯着眼睛靠着石壁在山窟中小憩,然而他辗转反侧左等右等了起码有两柱香的时间,都不见阮岚回来。 他坐不住了,心里隐隐地担忧起来,背起弓箭便快步走出山洞。 “阮岚?”他向前面的树林高喊。 之后周遭是一片幽静。 没有回答。 只有风吹过时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尹辗看着地上的脚印,知晓阮岚跑去了树林的南面。 他一路跟着地上的印记走到枫叶林最南端,可是阮岚的脚印却在这里断了。 怎么回事?难道阮岚跑进了小路两旁的树丛里? 就在这时,一声昂扬狂躁的野猪叫声划过天际。 不好! 尹辗从地上一踏而起,轻松飞跃上一支高大的树干,循着野猪叫声的来处望去。 果然阮岚在大约十数丈远的地方,正被一只体型壮硕的野猪追赶。那野猪的脊背上长满黢黑且长的鬃毛,身侧插着一支箭,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箭尾上流着血——若是在平常,野猪绝不会主动去招惹人,但此时它身负重伤,正是最凶猛暴躁之时,大约是一看见年幼瘦小的阮岚,便本能地起了驱赶与杀戮的心思。 尹辗踏着两侧的树梢向阮岚处飞去。 阮岚大汗淋漓地在前面跑着,然而毕竟身体年幼,哪里是身后这只野猪的对手?那野猪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哪怕尹辗此时赶过去,也定当来不及了。 此时,似乎那野猪只要一抬头,便能将它那两颗尖利的牙齿将阮岚顶到天上去。 可是阮岚却忽然转了个弯儿,敏捷地绕到一棵树后面,那只野猪却反应迟缓,还未来得及转向,便重重栽倒在两颗树中央,长长的鬃毛紧贴着泥土,向前滑了数尺远。 尹辗看的是心惊胆战,等到他终于飞跃至阮岚身边,发现阮岚已经吓得双唇发白,颤颤地蹲坐在地,而那只野猪,也摔晕了。 他仔细一瞧,原来两颗树中央连着一根细长的麻绳——看来是阮岚之前绑在树上的。 “怎么回事?”尹辗也蹲下来,将一只手搭在阮岚的肩膀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得到阮岚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他问:“只是让你打两只野兔而已,怎么被一只如此凶猛的野猪追上了?” 阮岚惊魂未定,向那只野猪望了一眼,双眸中饱含着对它的恐惧之情:“我……我只是想在这里抓一只野兔,还没布好陷阱,便远远地听见了二殿下和冯大人的声音。” “接着呢?” 尹辗在心里不满道:又是尹成。 “我在树林这一边,他们没看见我……接着冯大人射来一支箭,射中了树林外的野猪,受伤的野猪慌不择路向我这里跑来,见我便撞,甩也甩不掉,我没办法,只好把它引到了此处,想绊它一跤,兴许……兴许我就能逃脱了。” 尹辗拉着他站起来:“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我们回去吧。” 阮岚狐疑地看了尹辗一眼:“殿下,您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如初了。” “啊……咳……”尹辗将话头一转,非常正经地问,“说起来,你从未学过武么,方才怎么不使轻功?” 阮岚声音里有些委屈:“我不会。” “哦?不会?”尹辗假装惊讶道,“尹成怎么不教你。” “……” 阮岚低下了头。 尹辗道:“但我可以教你啊。” “真的?”阮岚复又抬头,眼里闪着天真稚气的光亮。 尹辗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一阵“吭哧吭哧”的叫声。 他向阮岚身后望去——那野猪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愤怒地摩擦着前蹄,两眼露出一道凌厉的凶光,准备向他们二人撞来。 “小心!” 尹辗一把将阮岚扯到他身后,接着抽出腰上长剑,向那只冲来的野猪刺去。 剑身顷刻间没入野猪的头颅,喷出的鲜血溅了尹辗一脸。 看着这只壮硕的野猪在他面前轰然倒下,尹辗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向身后道:“阮岚你看——” 可是,阮岚却不见了。 脚边是阮岚设的麻绳陷阱,以及方才追赶他的野猪……却丁点儿没看见阮岚的影子。 “阮岚?”尹辗向四处张望,嘴里不停地喊着,“阮岚?你去哪儿了?” “阮岚?!你在哪儿?” 没人回答他,四周笼罩着空灵飘渺的寂静。 忽然,有一只飞鸟从树林里窜出,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悲鸣,展翅盘旋着向上空飞去。 尹辗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翅白身的信天翁——是他之前想要射杀的那只猎物。 信天翁,生活在海上,忘了是谁曾经和他说过,这种禽鸟由故去的亲友幻化而成…… 生活在海上—— 可他不是在京城郊外的枫叶林中吗? 尹辗摇着头,在原地打起转来。 他闻到一阵腥咸的海风。 “阮岚!” 尹辗大喊一声从梦中醒来,惊坐而起。 他感觉背脊和额头上湿漉漉的,似乎流了满身的冷汗。 一滴汗水滑落在金丝云锦被上。 怎会梦见如此久远之事…… 他苦笑一声,阮岚明明已经不在了,他竟然还在梦中呼喊阮岚的名字。 他长叹一口气,转而喊道:“云笙。” 喊完便又“哎”了一声。 他今天怎么如此糊涂。 云笙明明也不在了…… “陛下!”一个小太监推门而入,急匆匆地走到尹辗面前跪下,“奴才方才听陛下叫张总管的名字,心想陛下可能是唤奴才有事……” “没什么,你退下吧。” “是、是——” “等等。替朕更衣,朕要去碧华宫看看贵妃。” “是……” 第84章 节同时异 一场冬雪初霁,午后暖阳投射在这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地上,让人颇觉舒适惬意。 假山石旁有一株四季常青的白骨松,它倾斜弯折的枝干轻松托起落在它身上的雪花——那些并不算茂密的松针,与一颗颗通透晶莹的雪花交融在一起,一阵风吹拂而过,树梢欲静未止。碧绿的针尖似露未露,却好似散发着星星点点的柔润光泽,就犹如夜空中最漂亮的星子一般惹人注目。 伫立于石亭中的何蔚霎时看得移不开眼,文人墨客自古喜爱观赏雪中劲松,他亦如是。连忙唤身旁的下人:“去拿一只小火炉,再搬一小坛元红来。” 何蔚身披一件玄黑色的貂裘,独自在后花园的石亭中坐下。下人们随后纷纷搬来了温酒的火炉与铜壶,却迟迟不见那坛他此时最想品味的那坛元红。 正待他准备开口催促下人时,忽然远远地望见曲径通幽间缓缓走来一个俊朗的人影,那人一只手中握着一坛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十分自信潇洒的模样。 何蔚恍惚回神,正欲起身下跪,就听那人高声说道:“无需多礼,你看朕今日身着常服,正想找你一起饮酒,你可倒好,自己闷在府中偷偷喝了不是?” 尹辗身穿一件朴素平常的青蓝外袍,但肩上亦是披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玄色貂裘披风,丝毫不见朴素平常的影子。他将手上的酒倒入桌上的铜壶中,并向何蔚的肩头瞄了一眼,淡淡笑道:“朕赏你的貂裘可还用的舒服?” “舒服,陛下赏的东西自然是舒服。” 何蔚半垂着首,避开尹辗的目光——哪怕二人坐在同一张桌前,也不能逾矩,坏了尊卑之礼。 他一边铺张起桌上的酒盏,一边问道:“陛下今日怎么想起光临寒舍,竟还亲自为微臣送酒来,臣可是受宠若惊啊。那些下人臣一会儿便罚,他们怎能如此怠慢陛下。” “欸不行,你要罚便将朕一起罚了吧,是朕让他们将这坛元红交给朕的,还不让他们给你通报,非要独自一人走过来。何蔚,你该不会因此和朕置气了吧?” 何蔚道:“臣哪敢啊,臣不过就是说个玩笑话罢了,哈哈。” 尹辗撇开目光,向四周的旖丽景色望去:“刚下完雪便是这样一道艳阳天,朕就猜到你这个酸腐文人会在大冷天里跑到假山旁看雪,看看被朕猜到了不是。喏,还有这些弯弯折折的松树梅花,你最是喜爱了。” 何蔚转身将小火炉燃起,那一壶酒便也跟着温热起来。 “臣自年少起便跟随陛下左右,陛下自当十分了解臣的喜好。” 尹辗依然淡淡笑着:“不啊何蔚……直到最近,朕才发现,朕并不了解你。” 何蔚拿着杯盏的手忽地一抖。 尹辗却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下去,而是伸手指向那棵白骨松:“这一株松树确实美丽,是朕之前赏赐你的吧。” 何蔚点头:“是的陛下。” 尹辗道:“这一株松朕记得,原先虽然还是棵小树苗,但长得又直又挺,怎么了现在养在你的府邸中,枝干却拗折歪斜起来,着实不像朕之前送你的那一棵呢?” 何蔚听完,双手更加颤抖。 尹辗又转了一个话头:“忘了是多少年前,我们一同出宫前往太原,路上救下奄奄一息的张云笙……那个时候,朕真以为,你同朕一般,不知晓张云笙的真实身份。” 何蔚听到这里,便再也坐不住了,他从石凳旁站起,接着跪了下来:“陛下,那时臣真的不知张云笙的家世与来历,后来,后来才……” 尹辗打断道:“后来你才终于调查清楚,张云笙原本姓岑名崆,岑家被灭了满门,但你又查清,凶手是自己的远房表弟,虽然血脉相隔数代,但得知那表弟极有可能成为皇后嫡女的驸马,而你又不希望这件事败露,影响了自己扶摇直上的仕途,于是便隐瞒下来……朕推断的可有错误之处?” 何蔚朝向的方位背光,面色是一片晦暗不清。两扇弯曲的睫毛打着颤,已经被从额上流下的汗水洇湿了。 “陛下……陛下果然才智过人。” “欸,你先别急着夸朕,朕还有一半未来得及说完:你曾和朕说,你有一个远方兄弟在为尹成做事,由此得知了尹成在丘芒山上犯下的滔天大罪,并且将它告知于朕,后来,你说那表弟又被尹成给杀了。可是,你当时就不怕朕知晓以后,顺藤摸瓜查出张云笙的家人是被你的远房兄弟害死的?” 何蔚自知如今是再也隐瞒不了,只好全盘托出:“当时,驸马告诉臣,他偷偷听见尹成说,过不了多久,您……您就会遗忘与阮大人相关联之事,那么,丘芒山的血案,以及陛下在此事上为阮大人做的加害冯比知一事,也会跟着一起忘去。因而驸马让臣只需对陛下说,臣的远方表兄弟没过多久便被尹成灭口了,陛下便不会再追究。” 尹辗从桌前站起,踱至石亭的台阶下,接着又踱了回来。 “原来你早就知晓朕会失忆……原来你早就知道……”平静地说完这两句话,尹辗突然怒气冲冲地厉喝一声,“何蔚!朕真是看错了你!” 何蔚额上顿时汗如雨下,头不断朝地上磕去:“陛下!……臣,臣都是为了您好啊陛下……” 尹辗好奇道:“哦?为了朕好?你是想说,怕朕为了情爱冲昏头脑?” 何蔚闭上眼睛:“正是如此。” 尹辗道:“你以为朕后来积极争夺皇位,是因为忘记了阮岚?你错了,何蔚。” 何蔚睁眼,像是对尹辗的话倍感茫然。 尹辗用石桌旁的钩子挑起炉上的酒,裹了一道湿布覆在把手上,握着把手将温热的元红酒倒入两盏酒杯之中。 “先皇早就发现太子的反心,想传位于朕。但为了磨练朕,他吩咐朕寻找出太子企图谋反的证据。为防遭来杀身之祸,这些话朕从未和其他人说起,包括亲信在内,可是……何蔚啊,你方才说的「遗忘」”与朕说的「失忆」,恐怕也不是一回事吧?” 何蔚顺着尹辗的话稍加思考,便立即明白尹辗这一问为何意。 除了失忆之外,还有一种情况,会永远遗忘。 ——死人,会遗忘所有。 陈垂凌正是拿捏住了何蔚心里最担忧的问题——害怕尹辗因为尹成的亲信阮岚而放弃争夺皇位。因此陈垂凌才对他说,过不了多久,尹辗便会忘记阮岚。而真实的意思其实是——尹成已经察觉到了先皇对他的猜忌,转而要对尹辗痛下杀手。 那么,陈垂凌偷偷听见尹成说的,不是尹辗会失忆,而是尹成即将派人暗杀尹辗。 而不久之后,尹辗果然在狩猎途中遭遇刺客偷袭。 思虑至此,何蔚接连重重磕了几头,神色慌张道,“陛下,臣对陛下一向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加害陛下之意,臣自小跟随陛下左右,陛下应当最是了解臣,臣对陛下绝无二心……” “朕是否了解你,只有上天知晓,你起来吧。”尹辗用扇子将两杯酒向何蔚那边移去,道,“这两杯酒中,一杯是纯正的元红,另一杯则被朕下了无色无味的剧毒,见血封喉,你自己选一杯喝下,若是没事,朕便相信你对朕从无二心。” 何蔚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从地上麻木地站起,右手手指颤抖着张了开来,手臂半抬。 “选吧。“尹辗握着扇柄,轻轻将扇尖敲了敲桌子,“若何爱卿一直对朕忠心耿耿,上天又怎会忍心让你选那盏带着剧毒的鸠酒呢。” 何蔚的手指倍加颤抖起来,从手心中晕出细密而源源不断的汗水,他先是向左边的杯子靠近,接着手指一顿,转向右边的杯子,来回迟疑着…… 最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指骨的棱角猛地分明起来,他拿起一杯,仰头一口喝下。 在之后的一瞬,他闭着双眼,像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一颗豆大的汗珠穿过睫毛流入他的眼睛。 他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见血封喉。 他活下来了! 尹辗笑了:“这两杯都是纯正的元红,朕哪里会恶毒到随身携带见血封喉的剧毒,若是传出去,史官非得在史书上狠狠记朕一笔不可。还愣着干什么,爱卿,坐呀。” 何蔚就感觉好似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道,脸上满是湿漉漉的冷汗,连声音都还在心有余悸地打着颤:“多……多谢陛下,不知陛下为何不处决臣……臣毕竟犯下了欺君之罪。” 尹辗重新倒了一杯酒,仰面一饮而尽。 “朕方才去碧华宫里看了贵妃,并和她说,朕准备封她为后,让她入主中宫。爱卿啊,你可知这么多年,朕为何一直未将她封后?有些人说朕是为了阮岚,何蔚。你该不会也以为朕如此昏庸吧。” “当然不会。”何蔚沉思片刻,答道,“陛下是怕丞相一脉独大,于是一直将皇后之位悬而不立,希望丞相的势力能因此而收敛。” “不错。因此朕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监视王贵妃,稍有风吹草动暗卫便会向朕禀报。出乎朕的意料,王贵妃不但性情温顺,而且从不结交其他官宦,哪怕是对莲华王氏一族,也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何蔚点头道:“看来贵妃娘娘对陛下十分忠心。” 尹辗则露出一道轻蔑的神色:“她哪里是为了朕……她是为了保住她那一对儿女。” 何蔚不解:“微臣驽钝。” 尹辗道:“何蔚,这件事朕便与你明说了吧,贵妃不但不是长公主的生身母亲,就连大皇子也并非由她所出。大皇子看上去比长公主年幼一两岁,实则二人是一胎,尹玄生来便比长公主小半头。” 何蔚大惊:“怎、怎会如此?!” 尹辗摇头:“这些细节朕便不与你说了。” 他原本娶了卫将军之女,便是担忧王丞相一族独大,希望以卫将军的军中权威能够牵制王丞相。可现今卫嫔已死,后宫中也再无能与贵妃抗衡的女人。 卫将军年事已高,没了在后宫的女儿的支撑,待他故去之后,军中势力很快便会烟消云散,被其他人所代替。 哪怕现在丞相并无反心,贵妃也温良贤淑,可人的野心是会随着权势滔天而改变的……他不能任由丞相在朝中一手遮天。 尹辗必须换一计。 尹辗道:“等册立皇后的第二日,朕便会封你为太子师,今后你定要用毕生所学精心教导尹玄,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如今,朝堂之上只剩下尹辗多年的心腹何蔚能与王丞相分庭抗礼,何蔚虽家中并无女眷可以送入后宫,但稍长点脑筋的达官贵人们都知晓,何蔚比其他任何人更加受尹辗宠信,倘若何蔚无法成为国舅,那么便成为太子的老师吧,日后便是受人敬仰的太傅,哪怕尊贵如丞相也轻易动不得。 何蔚跪地,心中十分动容,没料到陛下不但对他所犯下的欺君之罪既往不咎,反而要将此大任放在他肩上,他叩首道:“多谢陛下厚爱,臣为今后了陛下与殿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尹辗负手而立,望着在阳光下渐渐消融的一层冰雪,眼眸之中闪烁着傲人的光亮:“不……何蔚,你必须牢记在心,你教导尹玄,不是为了朕,也不是为了尹玄,而是为了整个天下。” 何蔚悄悄握紧双拳:“是。微臣定当铭记在心。” 尹辗道:“朕会从你族中择选一名与玄儿年纪相当的少女与玄儿定下婚约,等他一至成年,便迎娶她为正妃。” “谢主隆恩!” 二人相谈完正事,便继续坐在一道饮酒。 尹辗手拿酒盏,低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从芜县回来整整三年,朕派人在五湖四海寻找,依然不知阮岚去了何处。” “陛下,臣听说您会一种法术,说是不论阮大人在哪里,您都能寻找到他的身影。” “哦?”尹辗眼神忽地晶亮,“何爱卿的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 何蔚的脸色又开始变得铁青。 看来今天真是被尹辗吓怕了。 尹辗道:“从芜县回来之后,玄墨道长便说朕的这个法术用多了会折寿,所以他在阮岚消失之前便抹去了他身上的烙印。” 何蔚当然知晓阮岚身上被尹辗烙了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花儿,但这次他不敢说出口了,毕竟尹辗方才还在“夸奖”他消息灵通。 没想到这个烙印竟然是这种用途。 天下也就只有陛下会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所以,朕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尹辗又饮下一杯酒,脸上似是泛起了醉酒的红晕,可说出口的话分明依然如清醒时那般清晰流畅:“朕不信他和芜县一起沉入海底……朕不信。” “陛下——” 说起阮岚,何蔚确实对不起他。当时,尹辗只将他失去部分记忆之事告知于张云笙与他二人,张云笙一向是话不多言,更不可能在情爱上面与尹辗嚼舌根,而且,张云笙那时刚来不久,有许多秘密之事并不知晓;而作为唯一知情人的他,又不愿让尹辗想起阮岚,连多年以后尹辗问起他丘芒山与陈垂凌之事,他也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 现在,他不但害了阮大人,还连带着害了张总管。 这等弥天大错,何蔚实在是悔不当初。如今,也只能用余生效忠陛下来偿还了。 尹辗起身道:“何爱卿,朕要回宫了。” 何蔚也跟着站起:“臣送您出去!” 尹辗出府后,便乘上了马车,他撩起车帘,与何蔚告别。 晚霞稀疏落在何蔚眼中,荡漾着一丝涟漪。尹辗看着他,竟仿佛看见了何蔚年少时的模样。 不……早就不是了…… 那不是何蔚年少时的眼睛。 他不但失去多年的爱人,也早就失去了多年的朋友。 作为帝王,他就该永生孤独。 这是权力的代价。 第85章 一览春风(上) 早春的西湖着实有些凉。 去年冬天,极少降雪的故都临安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大雪,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放眼望去,整片土地尽是一片白雪皑皑。那一层薄薄的积雪,愣是挺到前日才化。 杨柳似乎还未抽枝发芽,西湖旁的草木全都是一副凄惨的光秃秃模样。飘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寒风,将那些不见花叶的枝干吹的颤了几颤。 刚开春,远在京城的皇帝便携着他的三位皇子来到了这一带江南水乡,美名其曰“亲自视察南方民情”,其实是想让他的三位皇子前来历练历练,顺便游山玩水一番罢了。 尚年少的尹辗被关在湖边的一处院子里,被迎面刮来的冷风那么一吹,两手连忙裹紧衣袖,头也朝领子里缩了缩,全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唉,他本不该呆在这里的。 他那样样都好的大皇兄,将父皇赏赐的西域白玉鹰雕拿给他的二皇兄尹成把玩了两下,熟料尹成玩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竟将那白玉做的雕塑摔在地上,而且还磕坏一个角。尹成畏惧于父皇和大皇兄,不敢主动认错,便将那白玉鹰雕丢在了原处。 尹辗路过时,看见桌上摆着那只鹰雕,却缺了一个口子,往地上一瞄,又寻见地上躺着一块破碎的玉料。刚俯身捡起,就看见父皇和太子哥哥朝他这里走来。尹辗这下是有口难言,有理说不清,父皇和太子都当是他摔坏了这只玉雕,所以罚他来此处,面壁思过七天。 后来才得知是尹成做的,但看到尹辗无端被罚,尹成哪里还会找父皇澄清?有人替他背黑锅,岂不妙哉。 这时,被寒风吹得颤了一颤的尹辗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面壁思过而已,又不是什么重罚,就勉为其难帮尹成一次吧。 尹辗在心里哼了一声:尹成,算你欠我的。 这座西湖旁的皇家行宫已经修成了约五年,但以前尹成和他都从未来过,根本不清楚其中构造。当他听见这座院落外有一道稚嫩的童声在读书时,不禁有那么一瞬的愣神。 ——是哪家的小孩在念书?声音都飘到他这里来了? 仅面壁思过了半日,尹辗心里便颇为乏味苦闷。只能对着一堵红砖黄瓦的高墙,也无同伴交谈玩耍,实在太过枯燥。 总算还有一个躲在此处念书的小娃娃,虽然声音听上去非常稚嫩,估摸着要比他小个四五岁,两人兴许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但总比原来枯燥无聊地对着一道空墙要容易熬过这段时光。 尹辗隔着墙喊道:“是谁在墙的另一边读书?” 那声读书声随即停了下来,只听那个小娃娃奶声奶气地说:“我打扰到你了吗!我、我这就走!” 尹辗当然不想让他走,于是叫住他:“没事,不打扰不打扰,你继续读你的书吧。” 那小娃娃似乎不乐意了:“我没有在读书,我在背书!” “哦?”尹辗来了兴致,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听你方才背的是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吧?你小小年纪,读恐怕都读不懂,能背的下来吗?” 这倒不是尹辗小看他。这两篇赫赫有名的奏表,虽都是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文章,但对于七八岁的小孩儿来说,还是太难懂了。整篇朗读下来都吃力,更别说理解其中涵义,一字不差完完全全地背诵下来。 那边的小娃娃显然发现自己被小看了,气鼓鼓道:“谁说我读不懂的,你不要小瞧人。前一篇讲的是诸葛先生对汉室的忠心,而第二篇,则在说……” “好了好了,我信你还不行吗。”尹辗当即打断了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解释,他可不是找他来探讨名人名作的,否则岂不是和在学堂里上课一般枯燥无味了。 尹辗换了一个话题,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娃娃答得爽快,一点也没拖延:“我叫阮岚。” 尹辗快速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阮岚,嗯……姓阮,吏部尚书也姓阮,听闻吏部尚书也一同来了江南,但却住在别处,所以,这小娃娃该不会是阮尚书的儿子吧。 思索片刻后,尹辗问:“你爹是阮尚书?” 小孩儿天真地答:“是啊。”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家底儿尽数掏给了一个刚说了没两句话的陌生人,小孩儿问:“你又是谁?为何会呆在这里?” “我——”尹辗灵机一动,胡乱邹了一个身份,“我是服侍二皇子的公公,因为打碎了殿下心爱的琉璃花瓶,所以被殿下罚在这里面壁七日,不得出去。” 尹辗心道,谁叫尹成害他来这儿的,眼下便借他的名头一用。 阮岚“啊“了一声:“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一定很难过吧……” 尹辗点头道:“那是自然,我现在是又空虚又孤独,所以你要在这里陪我解解闷,知道吗?” 尹辗听见阮岚站的那处有书本合上的声音,然后有脚步声朝他这里走来,那阮家的小娃娃贴紧了墙根,问他:“陪你干什么?” “聊聊天就行。” 墙那边有些许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阮岚才说:“那我要背完书才能和你聊天。” “可以,没问题,那你快背。” 之后,尹辗站在墙边听他背完了两篇文章,他在心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整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尹辗问:“你这是第一次背吗?” 阮岚答:“是啊。” 听这个小娃娃说话的语气,倒也不像骗人,没想到他脑瓜子还挺机灵的。这两篇奏表,若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背起来,也得花个大半天的功夫,没想到这小孩儿仅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背完了。 看来阮家的小公子天资聪颖,想必日后能成大器。 虽说尹辗心底里确实有些佩服这位小公子,但嘴上却想耍坏逗弄他一番,他佯装着不屑,“啧”了一声:“要我说,你还是太笨了,尚不及我这个目不识丁的小太监。” 那头的小娃娃显然是不服气,张口问:“我哪里不及你?” “方才听你背的功夫,我也背下来了,还背得比你快。” 墙那边的小娃娃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信。” 幸亏之前尹辗学过这两篇文章,在先生面前翻来覆去地背诵了五六遍,抄默了七八遍,就算是原先不会背,现在也该是倒背如流了。 尹辗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似乎还真有点不怀好意的意味在里面。他对着墙面说道:“不信?不信你便抽我几句,若是背不出,我跟你姓。” 阮岚张口即来:“「亲贤臣,远小人」后面是什么?” 尹辗答得自信满满:“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后面呢?”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 阮岚听他这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知道再问下去他也答得出来了。阮岚有些懊恼地问了一句:“那这也是你第一次背吗,你之前说出了这两篇文章的名字,想必以前也看过吧。” 尹辗没料到对方这么击中要害地问了一句,还好他脑筋转得快,迅速再扯上一谎:“我平日里跟在二皇子身边,自然是听过殿下诵读文章,耳濡目染之下便记下来了。我背的还算慢的,我那二皇…二殿下更快,背起书来,那可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啊。” 呸,那尹成背这两篇文章的时候,足足花了三五天的功夫,背得比他还要慢,这么夸他,算是便宜他了。 “啊,二殿下确实很厉害,阮岚甘拜下风。”小孩儿的语气不知是羡慕憧憬还是垂头丧气,“看来爹爹说阿岚聪明,是难得一见的良才,都是安慰阿岚的。” “你别灰心。”听着小孩儿心灰意冷的态度,尹辗虽然心里稍稍有些愧疚,却依然大言不惭地圆着谎,“要我说……你也挺聪明的,就是比我还差一些吧。” 那小孩儿没有回答,闭上嘴巴沉默良久,才拍了拍手上拿的书本。 “我要走了。”阮岚说。 “欸欸你别走啊。”尹辗叫住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心道不妙,该不会这小娃娃受了打击,准备回家哭鼻子了吧。 阮岚却比尹辗想的要坚强许多,他说道:“明天我还会来的。现在已快正午,我该随父亲回去吃饭了。” “好,太好了。”尹辗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太阳确实已经快要漫过头顶,“你明天来这里继续背书吗?” “嗯。明天背三大楼阁的名篇。” “我等你。” 听着阮岚踏在地上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尹辗知晓他已经走了。他背靠高墙坐了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深红的围墙与院落内光秃秃的草木,心中升起一层薄薄的落寞之感。 “小宝子!”他喊了一声。 “奴才在!”一个身着蓝衣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过来,“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尹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给我拿些吃的过来。我饿了。” …… 第二日,阮岚果然又来了,依然拿着书本背靠在墙角边背书。 在背书期间,阮岚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高墙另一边的尹辗,尹辗便爬到院里的树上,正大光明地俯视着这个只顾背书旁若无人的奶团子。 奶娃娃衣着素雅,不比平常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的孩子穿得贵气。侧脸的模样也十分秀气,嘟嘟的红唇甚是可爱。 尹辗心道:真不知道这个奶娃娃究竟是真聪明还是假傻,他都攀得这么高了,阮岚怎么就不回头看一眼呢。 等到阮岚快背完了,尹辗才重新攀回地面,他随口说了一句:“我现在肚子好饿,都快饿得动不了了,你身上有带什么吃的吗?” 阮岚答:“……没。” 那一头说完,尹辗在墙这边儿就听见一阵渐渐跑远的脚步声。 等到尹辗反应过来的时候,阮岚已经跑没影了。 “这小孩儿,怎么说着说着就不见了……”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尹辗才再次听见墙的那一边有点动静,阮岚终于跑了回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我去行宫的膳房里讨了几……几只芝麻馅的绿豆皮团子,用布、布囊装起来啦,怎么给你?” 尹辗一怔,没料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阮岚竟然还当了真。 可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高墙,阮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娃娃,怎么可能攀得上来?就在尹辗在心中考虑要不要自己爬上去时,忽然听见阮岚道:“公公,你接好了,我扔过去。” “砰”得一声,一个绿色的布袋子就落在了头顶的檐瓦之上。那布袋子似有向尹辗这一边滑落之势,谁知,却卡在了两列瓦片之间,不动了。 尹辗正欲使轻功一跃而起,那边的小娃娃却也没有停下来,只听阮岚一步一步爬上了尹辗另一边的树,举起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费了半天劲儿才终于摸到檐瓦上的布袋,接着用力一推—— 直接落在了尹辗手上。 “我接到了。”尹辗看着手里的布袋子,心里稍稍升起一丝丝对这个奶娃娃的愧疚之感,但嘴上仍然开着玩笑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入宫当刺客的身手。” “哎呀!” 墙后那几枝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凌乱地打着颤。 听见“咚”得一声闷响,尹辗便知晓阮岚从树上摔下来了。 尹辗上前一步贴紧墙根:“你……你没事吧?” 阮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哑着嗓子道:“没事……脚踩空了而已,不碍事的。” 但奶娃娃毕竟是奶娃娃,阮岚喉间忍住一丁点儿的哭腔,尹辗一听便听出来了。 尹辗打开布囊,看见里面躺着三只半个拳头那么大的绿豆团,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他早上吃了三碗粥两只包子,根本不饿,只是嘴上闲不下来想要吃些东西而已,才跟阮岚提了一句。 没想到阮岚竟如此上心。 过了半响,阮岚说:“你吃了吗?我、我要走了……” “嗯。”尹辗握着手里的布囊,“快回去吧。” 阮岚道:“我明天还会来的。” “好。” 之后的几天,每天上午阮岚便一直呆在尹辗受罚的院落外背书,有时会给尹辗带点吃的,麻花或是糕点,直接用布袋包好了从外面丢进来。所幸之后的几次阮岚都加大了力道,直接丢到尹辗身边,没有再像第一次那般尴尬地卡在檐瓦上。 尹辗面壁思过的第六日,阮岚给他送来的又是绿豆团子。 尹辗当即咬了一口,一边问:“阮小公子,上次的绿豆团子,你真的是从膳房里讨来的么。” 阮岚顿了一会儿,老实答道:“不是。” 尹辗记起他的父皇和皇兄无一人吃得惯江南的菜肴,所以行宫里的膳房都是按照北方的口味来做的,阮岚又怎么可能在膳房里讨到三只绿豆团子? 小娃娃心知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声音听上去有些窘迫:“是……我去街上买来的。” 尹辗“哦”了一声,接着又问了一句:“用钱买的?” 阮岚沉默许久,道:“我、我没带银两……是用身上的玉佩换的。” 尹辗嚼在嘴里的糕点险些惊得吐出来:“你身上的玉佩都够买三马车的绿豆团子了!” 这还是最为保守的估价。当朝最有势力的尚书,会在嫡子的身上摆普通玉佩么。 那边的娃娃有些不好意思:“膳房里的东西都是做给陛下吃的,我不敢前去打扰御厨,所以便就到街市上买了几个绿豆团子回来……这是阿岚最喜欢的食物了,平常在京城都吃不到。” 尹辗问:“明天你还来吗?” “来。明天阿岚来背东坡先生的两篇赤壁赋。” 尹辗吃完了一只团子,将剩下的包起来揣在怀里,他道:“看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等你明天过来,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自己的秘密。” 阮岚惊讶:“你能有什么秘密?” “你别不信啊,我作为堂堂皇……二皇子身边的太监,自然是不会食言的。若是食言我以后就断子绝孙,怎么样?” “……哦。” 好“毒辣”的毒誓。 堂堂二皇子身边的太监…… ……还断子绝孙。 阮岚心想,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可靠呢…… 他只好当这个小太监是在开玩笑,并未当真。 天气转暖,院落中的树上已经开始抽枝发了芽,一株株长出嫩芽的杨柳为西湖点缀上零星绿意。本该是如同西湖一般平静的春日,却被一个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溅起涟漪。 皇后身体抱恙,听太医说是染上了极其严重的风寒,已经连续多日无法进食,皇帝便下令让尹成尹辗二人一同回京探望。 尹辗听闻母后病重,心里自是焦急,同尹成快马加鞭出了临安城后,才想起来第二日还与阮岚有个约定。 ……罢了,这些事情日后再说,眼下回京看望病重的母后最为重要。 他原本想在面壁思过的最后一日告诉阮岚他的真实身份。 可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直到数月后的某一日,他的二皇兄尹成牵着阮岚的手进了宫,对他们所有人说,这是他的新任伴读,吏部阮尚书家的小公子阮岚。 阮岚被众人围绕在中央,圆嘟嘟的脸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对众人像模像样地说道:“阮岚早闻二殿下文采斐然,今后能为二殿下分忧,是阮岚的福分。” 眼里的神采如同闪烁的星光一样璀璨。 尹辗听在耳中,只觉后背冷汗不止。看着阮岚天真烂漫的眼神,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是滋味。 他轻蔑地发出一声闷哼:他与尹成相处多年,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二皇兄的文采哪里斐然了呢。 真是好笑。 当时的尹辗就像已经忘记,那个早春,明明是他站在寒冷的西湖行宫里,借着尹成的身份对阮岚夸下海口。 从此以后,阮岚与尹成形影不离,尹辗只得像个旁观者一般跟在阮岚身后。 当看见霎时长高了一个头的阮岚从皇宫里出来时,尹辗便知晓自己又在循着年少时的回忆做梦了。 他舍不得从梦境之中醒来,便跟着阮岚走出皇宫,悄悄躲在后面,生怕被阮岚发现。 阮岚衣着整齐,腰上佩戴着的是父亲新送给他的玉佩。他从怀里拿出一把折扇,那扇面上是他亲笔题的一句诗——“寂寂何处去,自是玉堂春。” 这是阮岚随着尹成在宫中行走时,随意间作的一句小诗,加上前面两句一共四句,他与尹成说,这首诗平仄虽压得不准,但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他心里十分喜欢,便将它写在了一只素扇面上,每日拿在手边。 阮岚慢悠悠地踱到一条河水边,忽然看见河边有两个小孩在打架,互相丢来丢去的石子“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那折扇便掉在了地上。 阮岚走上前,捂着被打红的脸道:“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小孩道:“我让阿卢给我写一首唱词,好让戏班里的阿亮帮忙一道谱曲,到时候一起唱给隔壁的花花听,谁知阿卢的词写的实在太差了,我看了就想吐,他还不服。” 被叫做“阿卢”的小孩果然很不服气,气冲冲地鼓足两腮:“我就是阿卢,小兄弟你别听阿明瞎说,我写的可好了。” 阮岚朝他们二人望了几眼几眼,便问:“词在哪里,拿给我看看。” 兴许是二人争吵良久,实在需要一个外人来定夺,于是真的就把那张写着词的纸拿给阮岚看了。 阮岚照着上面低声默念几句,道:“我帮你们作首曲子吧,若是觉得不适合,你们再去找阿亮。” 那二人面面相觑,阮岚走到二人身边,拿起二人身旁石桌上的毛笔,便在那张纸上直接一笔一划地写了下来。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阮岚便在每一句词下写下了对应的谱子。那阿卢似是十分熟悉音律,竟直接照着上面的谱子唱道:“杨柳依依,草长莺飞,春风拂面,……” 尹辗心想,阿明果然没说错,这词作的实在是太过难听,且毫无章法,仅仅是将前人的佳句串了起来。 难怪他们两个会打红眼。 好在阮岚的曲子十分美妙动人,勉强可以挽救这首不尽人意的词。 尹辗趁着阮岚和那二人交谈时,偷偷跑出来将地上的扇子拾起,然后赶紧溜到树后。 他用指尖弹落扇子上的灰尘,接着打开,明晃晃的十个大字便呈现在他眼前。 耳畔的歌声又加了一道——阮岚竟也跟着他们一起游悠哉哉地唱了起来。 尹辗闭上眼睛。 真好听啊,他看上的人果然样样都好。 …… 尹辗终于从梦中醒转。 思绪却还停留在方才的梦里——多年以前,他便是这么跟在阮岚身后,偷偷捡到了那把扇子,一藏就是十数年,若非当年不小心弄丢了,他也不会让阮岚重写一扇。 许是因为他已年近不惑,所以对年少时的光景倍加流连忘返。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是两年过去,他依然未寻到阮岚的消息。 日夜操劳国事的他,有时会在头上找到几根白发。 要是阮岚再不回来…… 尹辗叹了口气,接着喊来候在门外的宝公公。 “公公,屋外的雪化了吗?” 宝公公眉开眼笑道:“回陛下,化了化了,外头天气正好,陛下出去走走吧。” 尹辗显然十分赞同宝公公的话:“吩咐下去,朕要在今年春季下江南巡视,即日起便让下面的人开始准备吧。” “这……”宝公公没料到皇帝陛下思维如此跳跃,愣了一神。 尹辗催促道:“怎么还不去?” “是,是!奴才这就去让他们准备!” 第86章 一览春风(下) 尹辗到达临安的时候,正巧是清明前一天。大约是为了迎接这个祭奠故人的节日,天上开始下起迷朦的细雨。 明明该是繁花似锦的春日,西湖边的花木偏偏被这场雨打得脱了胎换了骨,一絮又一絮的花瓣随着雨滴落在地面上,一夜过去,枝头便多了些沾着朝露的青翠色。 翌日,尹辗被一阵鸟鸣惊醒,他起身朝窗外瞥了一眼,忽然瞧见昏暗低垂的天空下,有两只燕子正在细雨绵绵中盘旋轻鸣。 他蓦地想起一句诗来。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尹辗翻出一只浅青色玉佩,对一旁的宝公公道:“拿着这只玉佩,去街市上换三只绿豆团子,用布囊装起来。” 宝公公颤颤地接过玉佩,心中忐忑不安起来:别说三只绿豆团子,就是三箱绿豆团子,这玉佩都换得起。 虽说君无戏言,但保不好还有说错了的可能。 宝公公正等着陛下改口,谁知陛下接着说的却是:“要芝麻馅的,快去吧。” “是、是……” 宝公公头脑转不过弯儿,心思不比其他的奴才活络,要是别的太监,兴许会将陛下给的玉佩压下来,用自己身上的碎银买。 那糕点铺子里的老婆婆一看见宝公公拿来的玉佩,脸上便笑得乐开了花,她夹了三只刚做好的绿豆团子出来,嘴上还一阵念念有词:“隔了快三十年,我竟然还能再次碰见这种小傻子。” 宝公公冷不丁地被骂了一记,霎时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 糕点铺子中的婆婆连忙将玉佩收进怀里,生怕被眼前这人抢回去:“哎呦,客官您可别生气,老太我刚刚什么也没说……喏,这是包在布囊里的三只绿豆团子,您吩咐的。天雨路滑,路上小心啊。” 宝公公愤愤地一手接过,然后撑起纸伞,往行宫走去。 正要进入大门,就被一个侍卫拦住,那侍卫道:“陛下正在湖边等公公。” …… 尹辗坐在西湖边,望着眼前这一副烟雨朦胧之景。 天色阴沉沉的,湖边不知从哪里漂来一阙二月兰的花瓣……浓郁的紫与泛起涟漪的湖水交叠在一起,荡悠悠地停驻于尹辗面前,零星浮在水面上。 尹辗独自一人坐在细雨中,旁边的侍卫想要为他撑伞,他拒绝了。 他怀里抱着宝公公方才买回来的三只绿豆团子,这时拿了一只出来,向湖中丢去。 “扑通”一声,湖面上溅起水花,打散了脚下的二月兰。 “你说你喜欢吃芝麻馅的绿豆团子,我便买了三只回来,也是用玉佩换的。” 他拿出第二只,抬眼看着前方。 “阿岚,好吃吗,我再给你一个。” 又是“扑通”一声。 这次的水花溅得更大了些。 “今年已是第六年。” 一阵婉转和畅的春风从南面徐徐而来,尹辗竟好似闻到一股清冽甜美的桃花香。 若隐若现。 “难道……你真的和芜县一同留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尹辗握紧手中的第三只团子。 “那一次我躲在树后,听见你在唱歌,还偷偷捡走了你的扇子……阿岚,你该不会怨我吧。” 他举起手臂,正欲向前扔出最后一只团子时,忽然感到眼前一黑。 尹辗抬起另一只手,向眼睛上一探,果然摸到不知是谁的手背。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敢遮住他的眼睛? 不对,这只手—— 那股若隐若现的桃花香立即浓郁了数倍,带着一丝潮湿清新的气息,就好像,是有人从雨中摘了一株桃花,放在他的鼻尖—— 细雨分明方才还在下着,可他现在却突然感觉不到了。 没有雨点落在他的额头上。 “陛下。”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我不怨你。” 尹辗这下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来,那柄撑在他头上的伞就这么掉了下去,在地面上翻来覆去滚了两下。 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容恬淡的男子。 他的眉眼之间,就好似敛着夜空下最为柔美的月光。 “你……” 尹辗一手抓着最后一只团子,另一只手则慢慢拂上对方的脸。 被雨滴落到的脸,有些湿漉漉的。 “你……和六年前一样。” 眼前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和六年前二人分离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那一对浅褐的眼眸之中,泛着两道明亮通透的水光,起着层层叠叠的波澜。 如同下着小雨的西湖水面。 尹辗将团子丢到了一边去,立刻身手抱住对方,许久之后,他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唔……陛下。” “不用说了。” 尹辗一把将他扛在肩上,向行宫中走去。 “我们……回去好好聊聊。” …… 这时,湖边躺着一柄撑开的伞,一只绿色的团子。 以及,一株绽放的桃花枝。 …… 阮岚晚上起来的时候,窗外仍在下着小雨。 “宝公公。”他轻轻喊了一声。 宝公公早就恭候多时,立即从门外冲了进来,他看见里面的大人放下衣袖前……白皙的胳膊上分明留着一道牙印。 看模样,估计就是今天才被咬的。 “阮、阮大人有什么吩咐?”宝公公弯着腰,不确定地加上了对方的姓,接着蹙眉道,“不对啊,大人,您怎么知道奴才是宝公公的?” 阮岚笑了一声,却没有回答宝公公的问题,而是问:“陛下去哪了?” 宝公公道:“陛下现在很是激动,现在正在外面锤炼武艺呢。”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阮岚立即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我……我去找他。” 就在这时,尹辗先他一步从外面推开门,阮岚脚步没有停稳,一下子就撞到了尹辗的怀里。 宝公公霎时羞红脸,识趣地退了出去,合上门前,末了还听见皇帝陛下最后说了一句:“才过去几个时辰……阿岚你又要投怀送抱了?” 尹辗牵着阮岚坐到桌边,替阮岚倒了一杯茶。 “过来和我好好聊聊,阿岚这些年你都去哪了?……怎么外貌上丝毫没有变化。” 而尹辗则不同,尹辗除了面容上的改变之外,也已能在华发之间找寻到少许白丝。 阮岚将右手手指点在桌上,低垂着双眸,娓娓道来。 “那日之后,我随章雨深一同沉入海底,魂魄本该入轮回,却被玄墨道长拦下。” “他对我说,他本不是什么道长,也不叫玄墨,玄墨道长是他在神州大地上的称谓。他知晓神州人信道,便会化身为神州人最为信仰的神仙,从东海仙山而来;在留迟,人们称他为阿普苏;在天竺,人们称他为佛祖;在更远的西方,人们敬仰他为神。” “他接着说了一些我之前闻所未闻的话——他说,他在各个世界中徘徊,本与犀尘一般没有实体。世人当他是他们心中最为信任的神明,能够解救天下苍生——可他,根本无法拯救不幸之人,他只能在一旁静静看着,无力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因为他的职责便是维持世间的秩序。世间所有的「神明」,都是人们为了理解所谓的「秩序」,由万千思绪幻化而成。” “他本不该干涉世人的生活,直到有一日,犀尘踏上了神州的土地。” “犀尘原本亦在各个世界中徘徊,他原本也只能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是秩序的另一面,最为黑暗罪恶的一面,他在不同世界中也有许多身份,人们惧怕它,却忘了,恶意是由他们自己心中流露而出。如果没有犀尘,他的几个部下——尹成也许依然会为了皇权灭一户百姓九族;陈垂凌也许依然会因为妒嫉屠戮一整县的外族;而章雨深,也许依然会因为复仇之欲,想要杀遍皇城之中所有无辜之人。” “或许具体原因会不尽相同,或许具体凶手会不尽相同,但从他们心中流露而出的恶念,不会改变。而对于犀尘来说,他本该是维护整个「秩序」的人,错就错在插手了秩序的运转。道长说,犀尘扰了陛下掌管的天下。所以,为了弥补陛下,也为了报答陛下的肋骨为维护世间秩序作出的贡献,他将我从海底救起,让我的一缕魂魄附在春风卷上……” 尹辗听到这里,忽道:“原来这几年,你竟与我一同呆在皇宫之中?” 也即是说……其实每当他在御书房里的春风卷之前驻足时,就能看见阮岚。 阮岚点头:“我在春风卷上沉睡了整整五年,第六年苏醒时,得知陛下已经南下临安,这才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原来如此。 这时,尹辗一把握住阮岚的手,紧接着五指又收紧了一些:“那今日过后……你不会再走了吧。” 阮岚摇头道:“我已经死过一次。” 尹辗看着他。 阮岚眼里的烛火微微闪耀跃动着,神色清亮。 “陛下,我不会再走了。” …… 之后的数载清明,每当天降小雨之时,宝公公便会想起那个烟雨朦胧的西湖,以及坐在湖边的陛下,失魂落魄地往水里丢绿团子的画面。 没几年陛下便让位给了太子,成了太上皇。 结果太上皇没做几年,陛下就消失了。 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平日里跟在陛下身边的阮岚大人。 至于他们去了何处,似乎谁也不清楚。 而那副闻名遐迩的春风卷,倒是仍留在御书房里。 这天,宝公公在御书房里清扫尘埃,便看到这一副春风卷。 咦……这画着古时仙境的卷轴上,怎么多了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儿?模样还栩栩如生的。 宝公公想,大概是画艺精湛的阮大人执笔添上去的吧。 但愿陛下与阮大人也能找到一处仙境似的世外桃源,安居下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外人叨扰。 “宝公公!” 一声叫喊打断了宝公公的思绪。 ——原来是新皇尹玄在唤他。 “陛下,奴才立刻就来!” 宝公公连忙推门跑到屋外。 此时此刻,春风卷被挂在在寂寂无人的御书房中,稍微起了一丝变化。 画卷上洁白无瑕的浮云开始缓缓飘动,伽公山上四季如春的草木也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四周有流淌的溪水环绕。而从那山坡上吹拂而下的缤纷落英,则随着溪水一道流泻漂远。 景色迤逦,美不胜收。 稍看一眼,便会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是为—— 一览春风。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完结。 这是我写完的第一篇长篇小说,我很高兴!!感谢一直给我留言的洋山芋和一开始给我投了八个还是九个雷(好像中途弃文了哈哈)的鱼油同学,以及还有几个一直点击进来也可能是点错了的读者,谢谢你们一直的陪伴。 这篇文一开始我的估算是十万字,因为一开始我只是想写一个狗血俗套的故事,设定和情节也是非常狗血俗套,这一点不但体现在本文的前五万字,还体现在后面的一些最初就想好的剧情上,比如攻失忆等等…… 写到小受逃出宫之前,我就开始想要加一些奇幻的元素,给整个故事增添一些新鲜感,甚至到后来会选择推翻前五万字就写好的剧情,比如卫嫔,公主,贵妃,以及玉公公,张总管,但是被推翻的设定的剧情也被当成伏笔延续了下去,希望读者不会觉得突兀。 总体而言,我感觉整篇文的前半部分比后半部分混乱一些,前面的文风也没有把握好,虽然我在后面修改过两三遍,但也是不如一气呵成的好。如果你能看到这一段文字,说明你真的很不容易,竟然看下来了,真的非常感谢!! 虽然已经强调过本文是架空,但还是想说一下,本文的朝代、地理、风俗(以及气死牛顿的轻功)等设定经不起考证,纯属是我瞎掰的。另外如果本文传达的宗教观、价值观与读者有冲突,我只能说,实在是非常抱歉…… 好了,就写到这里了,有空可能会写一篇两位公公的平行空间番外。还会写一篇犀尘的番外,把正文中一两个来不及解释的疑点解释清楚。(比如小攻一开始泡针的血是用来干嘛的) 谢谢大家!!挥挥!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清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